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正文 身處黑暗
    進展報告14「六月十五日」我們的逃亡昨天上了報紙,有些小報甚至還將我和阿爾吉儂的照片刊登在上面。每日新聞第二版將我的一張舊照和一隻白老鼠的素描圖案擺在一起,然後在標題上寫著《白癡——天才和白老鼠發狂逃亡》。根據報導內容,尼瑪和史特勞斯說我是因為承受過多壓力才出走的,相信很快就會回去。他們另外還懸賞五百美金尋找阿爾吉儂,看來他們還不知道阿爾吉儂和我在一起。

    我繼續翻到第五版閱讀後續報導,赫然發現母親和妹妹的照片也在上面,很顯然,已有記者去採訪她們。

    白癡——天才的妹妹對其下落毫無所知(每日新聞特別報導)

    布魯克林?紐約,六月十四日——諾瑪?高登小姐現和母親羅絲?高登居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馬克街四一三六號,聲稱對於兄長的下落毫無所知。高登小姐表示:「我們至少已有十七年沒聽過他的消息了。」

    她表示,在比克曼大學心理系主任來找她取得實驗和手術同意之前,她都一直以為自己的哥哥早已不在人間了。

    「母親告訴我,他被送進華倫之家(華倫寄養之家暨訓練學校,位於長島華倫區),幾年前已在那裡過世,所以我一直以為他已不在人間。」高登小姐如此表示。高登小姐懇請知悉她哥哥下落的人直接與她聯絡。

    白癡——天才的父親馬特?高登現已不跟妻女同住,獨自一人在布隆克斯區經營理髮店。

    我盯著這則消息好一會兒,然後又翻到前面看照片,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們才好。

    報紙上刊登的雖然是羅絲最近的照片,而且也很清楚,但我仍想不起她的面貌。透過朦朧的記憶回到兒時,我是知道她,但不完全認識她。如果我們偶然在街角擦肩而過,恐怕也認不出來。不過,現在知道她是我母親,我也已經能勾畫出一些模糊的輪廓來了,沒錯!

    我腦海中浮現的輪廓有點誇張,身材瘦瘦的,下巴和鼻子都很尖,說話速度快,也很聒噪。額頭前有一撮顯眼的劉海,盯著我看的眼神相當尖銳,讓我雖然很希望她伸手將我摟在懷裡,告訴我說是個好寶寶,卻也很擔心她會甩我一巴掌。看她的照片,我有點不寒而慄。

    至於諾瑪呢?她也是瘦瘦的,臉形不像羅絲那麼尖削,而且長得很漂亮,但她仍與羅絲很像。長髮輕柔地垂在肩上,看起來比較平易近人。照片中,她和羅絲兩人並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羅絲的臉勾起我一些恐懼的回憶。她常對我擺出不同的面孔,我從來無法得知下一刻她會變成怎樣一個人。或許,在舉手投足和臉上的表情中,她會透露出風暴來臨的前兆,但我從來就未能在氣候轉壞前,嗅出其中不尋常的變化,然後幸運地躲過一劫。我常想挨近羅絲的身旁獲得慰藉,結果卻得到意料之外的怒氣相待。

    有時,羅絲也會很溫柔,將我像個小熊一樣溫暖地攬在臂彎裡,然後輕輕撫觸我的頭髮和前額,說出類似以下這些到目前為止還深印在我腦海裡的話語:

    他以後會跟其他小孩一樣。

    他是個乖寶寶。

    透過這些照片,我從模糊的記憶中依稀想起以下這幕情景:父親和我斜靠在搖籃前,他告訴我:「她現在還很小,你不能摸她。等她長大了就可以跟你玩。」這時,母親虛弱地躺在一旁的大床上,頭下墊了繡有蘭花圖案的枕頭,面容顯得無精打采,而且浮腫,好像很擔憂的樣子,她抬起頭來說:「注意他一下,馬特……」

    這是她對我的態度尚未改變前的一幕情景。我現在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隔了一段時間後才對我有所不同,因為她後來才確定上帝對她的祈禱有所回應,生下了一切表現正常的諾瑪。確定智力沒問題後,她說話的音調就開始變了,不僅如此,連眼神、動作和態度都不同,好像她的磁場整個倒轉過來,原本會相吸的部分,現在卻變成相斥了。諾瑪成了一朵在花園中隨風飄曳惹人愛憐的鮮花,而我卻頓時成了必須躲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或暗處裡的雜草。

    現在,在報紙上看到羅絲的照片,我突然憎恨起她來。如果她當初沒聽醫生、學校裡的老師和其他人的話,相信我是個白癡,然後轉身離我遠去,不再像以前那樣愛我,或許現在情況就會有所不同。

    知道這些之後,我現在再去看她,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會跟我說些什麼往事呢?而她看到我之後,又會出現什麼反應呢?

    我到底該去找她以瞭解過去的往事呢?還是就此忘了她?過去的往事是否值得追憶?我急於想要告訴她的事很重要嗎?「媽,看看我,我不再是智障兒了。我很正常,甚至比正常還不尋常。我現在是天才了。」

    現在,我雖然很想將她的影像逐出心海,但過去的回憶仍如同緩緩前推的潮水一般滲進我的心田。我又想起了一段發生在年紀較長時的往事。

    爭吵。

    查理躺在床上,盡量將棉被往自己身上拉。當時房間裡一片黑暗,僅靠門縫滲進來的微弱燈光串連裡外兩個世界。他聽到外面那個世界傳進來的爭吵,但聽不懂內容是什麼,因為其中夾雜著粗啞的聲調,但他可以憑最近日漸累積的經驗,從聲調中感覺出來好像是關於他的事。

    他快睡著了,卻被隨著燈光從門縫溜進來的聲音吵醒。母親的聲音原本還算柔和,後來不知為什麼突然提高,彷彿曾遭到威脅而變得有點歇斯底里。她說:「我們必須送走他!我不想讓他跟她在這屋子裡共處。打電話叫伯特曼醫生過來,告訴他我們想將查理送到華倫寄養之家!」

    父親語氣堅決地說:「你必須瞭解查理並不會傷害她。何況她這個年紀根本還分辨不出有沒有他在身旁!」

    「你怎麼知道?或許小孩跟……像他這樣的人在同一個屋簷裡一起長大,會受到不良的影響!」

    「但是,伯特曼醫生說……」

    「伯特曼說!又是伯特曼說!我才不管他說什麼。想想看,她有這樣一個哥哥會受到什麼影響。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他長大之後會跟其他小孩一樣正常;我承認,這念頭根本就錯了!我們最好還是送他走!」

    「現在你有了女兒,就要送走他了,是不是?」

    「你不認為這樣比較好嗎?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凶?這些年來,每個人都勸我將他送走,我想他們說的不是沒道理。讓他到華倫寄養之家去跟遭遇相同的人相處或許會好些。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現在我不想為他犧牲掉女兒了!」

    查理雖然聽不懂他們爭吵時字裡行間的真正意思,但還是很害怕,趕緊縮到被窩裡躲起來,眼睛卻還是睜得大大的,想劃破包圍在身旁的黑幕。

    現在回想,我覺得查理當時並不是真害怕,而是退縮,像小鳥看到突如其來的人想餵他一樣,害怕得本能地往後退。回想中,我彷彿從門縫竄進來的光線看到查理蜷縮在被窩裡。我很想穿過時光隧道去安慰他,告訴他已無法讓母親的態度回到像諾瑪還沒出生以前的樣子了,這整件事都不是他的錯。

    查理躺在床上,雖然聽不懂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覺得深深受到傷害。如果現在我能探進過去的回憶,我會告訴羅絲,她已傷害到我了。

    不過,現在我還沒時間去找她。我必須先解決自己的問題。

    很幸運地,抵達紐約之後就像先前我已有的預兆一樣,趕緊將銀行裡的錢提出來,一共是八百八十六元。這筆錢不夠長期使用,但已足夠支撐一些日子。

    現在,我投宿到距離時代廣場只有一條街遠、座落在四十一街上的凱登旅館,身處在繁華的紐約市區。這個我曾在書上讀過無數次的城市——常被稱為民族大熔爐,哈德遜河上的巴格達——我已在此居住和工作幾乎一輩子了,卻只來過距離往處地下鐵實際上只有幾站遠的時代廣場一次——和愛麗絲來的那一次。

    我很難克制自己不打電話給愛麗絲。好幾次,我都拿起話筒又放下,因為我知道現在必須遠離她。

    腦海中現在還有很多東西想要記下,但思緒很亂。我告訴自己,只要繼續在錄音帶中錄下進展報告,記錄就會保持完整,不會有所遺漏。我想讓這些記錄暫時保存在黑暗中。其實,我身處黑暗也超過三十年了。現在我已經很累了,因為昨天在飛機上幾乎都未合眼。明天我會繼續記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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