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陳述這些事,實際上我承受著很大的心理壓力,我出走避開了整件事。現在,我坐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後將要做什麼。
我必須承認,剛開始一想到要參加這次的國際會議,與許多學者、科學家見面、互相交換意見,我確實很害怕。原先以為這種國際會議與大學裡那些枯燥無聊的討論不同,因為前來參加的都是心理研究、教育等科學領域裡的頂尖人物,常常發表著述和公開演講,他們講的話或著述內容也常被人引經據典。如果說尼瑪和史特勞斯是從事超過自己能力範圍工作的凡人,那麼這場會議應該很不尋常才是。
臨到會議召開之前,尼瑪引導我們通過以巴洛克風格的豪華傢俱和大理石樓梯裝飾而成的氣派輝煌大廳,前往會議舉行的地點。一路上我們得穿過一堆堆互相握手、點頭致意、面露微笑的人群。半途有兩個同樣來自比克曼大學,今天才抵達的教授加入我們,他們分別是懷特和克林格教授,這兩人總是以一步或兩步落後的距離走在尼瑪和史特勞斯之後,我和伯特則墊後。
進入大會議廳時,旁邊站立的人群趕緊分出一條路讓我們通過。尼瑪向旁邊侍候的記者和攝影人員招手示意。很顯然,他事前已發出新聞稿,請新聞界的人過來。這些人都想獲得一個智障人士在短短三個多月的時間內,一躍變成非常人的第一手資料。
會議進行中發表的論文報告,有一些頗為出色,讓人印象深刻。一個來自阿拉斯加的團體提出利用刺激腦部不同部位的細胞,快速提升學習能力的報告。另外一個來自紐約西蘭的團體則指出,這些部位的細胞控制著知覺和記憶刺激。
除了這類報告之外,還有人提出不同性質的研究論文,例如哲拉曼的研究就指出,如果迷宮由四方形改成曲折不規則的形狀,實驗白鼠解讀通過的時間就會不一樣。渥裴爾的論文提到有關印度恆河猴智力層次反應時間的問題。我在會議中聽到他們這樣提出一篇篇儘是分析動物、時間和投入心力等零碎瑣事的分析報告時,不禁怒從中來。看來伯特讚賞尼瑪和史特勞斯奉獻自我、從事重要的工作,向不可知的未來挑戰,並不像別人儘是做些不重要而且安全的工作,是不無道理的。
只要尼瑪把我當成是個人看待就好。
當主持人宣佈由比克曼大學上台報告時,我們全體移到講台前面的長桌座席,其中還包括阿爾吉儂,它的籠子被放在我和伯特之間。很明顯地,我們是當天會議的焦點。主持人在我們坐定後,準備介紹我們出場時,我真希望他吐出像下面這樣的話:「……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請往前站近一步,看看這場精彩絕倫的秀,一場從未在科學界上演的秀!一隻白老鼠和一個白癡變成天才,即將呈現在你的眼前!」
我得承認,今天來參加這場會議,我便是一副吵架的姿勢。
主持人的介紹詞是這樣的:「下面的報告實在是無需我再多做介紹。相信各位都聽過這項由溫伯格基金會贊助、比克曼大學心理系主任指導進行的驚人實驗。這個實驗由尼瑪教授和比克曼大學精神病理中心的史特勞斯博士共同合作。相信各位早就風聞,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我就將發言棒交給尼瑪教授和史特勞斯博士。」
尼瑪聽過主持人的讚譽介紹詞之後,優雅地向他點頭微笑致謝,然後又朝史特勞斯眨眨眼睛,神采飛揚。
首先,代表比克曼大學上台報告的是克林格教授。
我開始心煩氣躁。籠子裡的阿爾吉儂也被現場充斥的煙味、吵雜聲和陌生的環境氣氛,鼓燥得很不安,在籠子裡滿頭亂撞。我突然有一股奇怪的衝動,想打開籠子放它出來。這個荒謬的念頭後來一直緊咬著我,令我難耐無比。我盡量不去想,但等到克林格教授報告他的典型論文《右手目標式T型迷宮對照左手目標式T型迷宮》時,我已不自學地玩弄阿爾吉儂的籠子,差點兒把它放了出來。
稍後會輪到伯特報告他為阿爾吉儂設計和進行的智力學習測驗結果和過程(他的報告排在尼瑪教授和史特勞斯博士之前)。報告當中,伯特會示範阿爾吉儂為了取得食物而賣力解決走出迷宮的情況(我一直很討厭阿爾吉儂受到這樣的對待)。
我並不是和伯特有什麼過節——其實他一直都和我直言、坦誠相向——而是討厭他講述這只接受智力測驗的白老鼠時,也和其他人一樣傲慢冰冷無禮,彷彿想追隨他老師的腳步一樣。我在這件事上有所節制,不冒犯他,完全是基於跟他還有一些友誼的緣故。如果我在這個時候放走阿爾吉儂,勢必會造成整個會場的大混亂,而影響到他進入彷彿是老鼠競賽的心理學界的大好機會。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心理學界的重要活動。
我的手指放在籠子開關旁,阿爾吉儂感受到我的舉動和動機,我確信它已知道我想做什麼。就在此時,伯特過來將籠子提走,準備做展示。他向在場聽眾解釋籠子的複雜性,說阿爾吉儂每次想打開籠子都得解決不同的問題,它的智力如果增高得愈高,解決問題的速度也跟著愈快。這個論點很明顯地毫無爭議,但是他緊接著說了一件我以前都不知道的事,讓我很驚訝。
他說阿爾吉儂處於智力高峰期,行為表現會出現不穩定的情況,有時即使肚子餓了,也會拒絕解決問題。根據他的報告,有時候阿爾吉儂是解決問題了,卻無意走出來取走它的獎勵品,而寧願蜷縮在籠子角落裡。
聽眾席裡有人站起來問伯特,阿爾吉儂的行為變得飄忽不定,是不是跟智慧增高有直接關係。在這個問題上,伯特顯得有點辭遁,他回答說:「就我所知,沒有足夠的事實可以證明這個立論可以成立。但有其他的可能性。阿爾吉儂智力增高和行為變得不正常,可能都是最原始的手術造成的,而非其他的功能原因。另外也可能是阿爾吉儂本身才有這種問題,我們並未在其他接受試驗的老鼠身上發現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阿爾吉儂是所有實驗老鼠智力發展最高,也是維持最久的一隻。」
聽完伯特的陳述,我頃刻明白這件事他們一直把我蒙在鼓裡。我不斷試圖在腦海中找出他們隱瞞我的理由,但不得而知,心情因此變得相當煩躁。不過,這還比不上後來他們播放影片時我生氣的程度。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初到實驗室接受測驗時的過程全被錄影下來了。影片中,我站在伯特的桌子旁,一臉困惑無知的樣子,在跟阿爾吉儂比賽走迷宮時,嘴巴張得大大的。每次走錯被電流觸到時,表情就變得很荒誕,眼睛睜得斗大,然後露出看起來很愚笨的微笑。觀眾每看到影片中出現這種情況時,就發出粗啞的笑聲。然後,笑聲隨著影片中比賽的場面不斷增加,變得越來越響亮,幾乎貫穿整個會場。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些人並不是好奇圍觀看熱鬧的路人,而是一群在這裡追求知識的科學家。他們發笑只是因為看到影片忍俊不住而已,並無惡意。然而,當伯特趁著氣氛仍處在高潮而做出一個取悅大家的結論時,我已經深深感受到打擊。我竟然比必須想辦法逃出籠子的阿爾吉儂還好笑,而且還需坐在這裡看這些人手忙腳亂要去拯救一個瘦弱、臉色蒼白、落慌而逃的天才。
後來,幸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等到史特勞斯上台發表時,我已經平靜大半下來。
史特勞斯的報告偏重在神經外科的理論和技術上。他詳細解釋拜荷爾蒙控制中樞的前衛研究所賜,他才能隔離和刺激那些中樞,同時又能去除會製造部分皮質荷爾蒙抑制分子。他接著解釋酶阻隔理論和我手術前後的情況,並且展示圖片逐一解釋(我都不知道自己也被拍照存檔)。從現場聽眾不斷點頭微笑的表情,我可以知道他們心理究竟在想什麼。他們一定在想那個「臉部表情空洞、呆滯的人」已轉變成「機智、充滿智慧的人」。史特勞斯後來又詳細討論到他幫我做心理治療的階段,尤其是我在躺椅上做的自由聯想部分。
我前來參加這個會議,因為我也是報告的一部分,原本就是被展示的對象,但這裡每個人都把我當成是新創造出來要呈現給科學界看的一樣新奇東西,完全不把我當成獨立個體、有血有肉的人類看待。他們的報告不斷提到像是「阿爾吉儂和查理」或「查理和阿爾吉儂」這樣的話,完全把我和阿爾吉儂相提並論。好像我和它都是一組被實驗的動物,無法在實驗室之外生存下來。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場會議一切都正常。
最後,終於輪到尼瑪上台發言,為整個實驗計劃做總結報告。他是這項傑出實驗的靈魂人物,等待這個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日子已久。
他起身走向講台時,確實讓人印象深刻。我發現自己也不斷跟著他說的話點頭,頗贊成其中就我所知是事實的部分。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報告我所做的測試、接受的實驗、手術和後來心理發展的情況,並生動地引用了某些我在進展報告裡面提過的話。偶爾幾次,我還聽到他說出我認為是相當私人、不適合在聽眾面前提出來的事。這時,我很慶幸並未將我和愛麗絲交往的大部分細節及自己的私生活細節寫出來。
總結報告到某個段落時,他說出下面的話:「我們全體比克曼大學負責此項實驗計劃的人員,對於能借由創先科技、克服先天錯誤、創造出一個聰明優秀的人類感到相當滿意。記得查理初到我們實驗室時,還是個完全阻隔於社會之外、孤單一個人生活在大都市裡,既無朋友也無親人關懷的人;在心理層面上,可說是完全沒有任何適應正常生活的準備。他沒有過去,跟現實脫節,未來毫無希望,在這個實驗之前,可以說沒有真正存在過……」
聽到這裡,每個人都把我當成是他們創造出來的寶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地憎恨。但我很確定,自從抵達芝加哥,我心中不斷迴盪以下這些話:「我也是人類,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有父母、有回憶、也有過去。在被你們推進手術房間,我也存在過。」
在我怒意高漲到極點的同時,內心也被剛從史特勞斯和尼瑪報告中發現、而且輪廓愈來愈明顯的數據事實攪動得翻騰不已。很明顯,他們並未發現他們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是根據以前的心理發展和學習實驗,來判斷我接受的實驗是否能夠永遠有效的觀察期。從這點可以明顯看出,如果接受手術的動物智力增長了二、三倍以上,那麼觀察期就應該再延長。
所以尼瑪現在遽下結論還言之過早,他應該再多花一些時間觀察我和阿爾吉儂的智力是否能夠持久。然而,會議裡竟然沒有人發現這個實驗的錯誤。我很想衝上前去,告訴每位聽眾,但我沒辦法,我就像被關在籠子裡的阿爾吉儂一樣,無法突破他們為它築起的樊籠。
接下來會有一段發言詢問的時間,我會被要求站到講台前講一些話。這個階段結束後,大家才能離席享用晚餐。然而,我發現,這時的我已迫不及待想離開會場,有一股想要跑出去的衝動。
「……就某方面而言,他是現代心理實驗的產物。我們已將這樣一個造成社會負擔、可能會做出不負責行為的弱智人士,改造成一個有尊嚴、敏感,準備為社會做出更多貢獻的人士。現在,我們就請查理?高登上台來為大家講幾句話……」
但願上天詛咒他,他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此時,我已被怒氣沖昏了頭,雙手不聽使喚地漸漸移到阿爾吉儂的籠子邊。然後,像要開始一場表演一樣,打開阿爾吉儂籠子上的鎖。阿爾吉儂看到籠子被打開,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遲疑了幾秒,才一頓一頓地走出籠子,跳上長桌。
剛開始,阿爾吉儂在長桌上彷彿迷了路不知該往何處走,後來在一位與會女士嚇得尖叫出聲往後退,弄翻了椅子和後面的水罐時,它才頂著全身像一朵白花似的白毛往前奔出去。這時,我聽到伯特大喊:「阿爾吉儂跑掉了!它跳到長桌下往講台跑過去,就在那邊!」
「抓住它!快抓住它!」尼瑪在聽眾席裡緊張得大聲叫出來,手腳好像失去控制一樣無法動彈。這時,全場一陣混亂,有些婦女(非實驗主義者?)嚇得花容失色,連不穩的椅子也想站上去。有些人則到處幫忙想抓住阿爾吉儂。
「關上後門!」伯特大叫。他知道阿爾吉儂的智力已發展到會往那個方向跑去的程度。
「快跑!往側門跑!」我發現自己也跟著叫出來。
「它已經往側門跑去了。」有人喊道。
「抓住它!抓住它!」尼瑪哀求著。
這時,人群都跟著阿爾吉儂跑出大會議廳,往鋪設褐紅色地毯的走道奔去,陷入一陣瘋狂的追逐戰中。我們一群人在路易十四世的桌底、棕櫚盆栽的空隙間穿梭一陣後,往下樓的扶梯繼續追下去,然後進入旅館大廳,經過之處,無不受人注目。確實,眾人追著一隻比他們還聰明的老鼠跑,是歷史上從未發生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走啊!別站在這裡笑。」尼瑪怒氣沖沖地對我喊,彷彿快把我吃掉似的。
「如果找不到,我們的實驗就有大麻煩了!很危險的!」
我立刻走到垃圾筒旁,假裝在尋找阿爾吉儂,然後跟他說:「你知道嗎?你犯了一個錯誤。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在乎這個實驗了。」
幾秒鐘後,我聽到一些女士從化妝間裡尖叫跑出來。她們的裙子隨著跑步飛揚。
「它在那裡!」有人大叫。不久,整個搜尋大隊就跟著這個聲音跑過去,但不一會兒就被無形的障礙——女化妝室,給擋在那兒動彈不得。我率先不顧這個限制走了進去。
阿爾吉儂就坐在洗手槽上望著鏡中自己的影像。
「過來,」我叫它,「我們一起逃離這裡。」
它溫順地讓我抱到夾克口袋裡。「要乖乖躲在裡面,我叫你才能出來。」
這時,其他人也衝破了無形的限制跑進來,表情好像有點兒惶恐、侷促不安,深怕看到尖叫、衣衫不整的婦女。當他們忙於在廁所裡尋找時,我走了出來,聽到伯特說:「通風口有個洞,說不定往那邊跑了。」
「看它通往什麼地方。」史特勞斯說。
「你到二樓找,」尼瑪向史特勞斯揮手示意往那裡找,「我到地下室找。」
後來,他們全都擠出化妝室,兵分兩路找尋。我加入史特勞斯這一邊,跟著他們到二樓尋找通風口的出處。當史特勞斯、伯特和其他人往右走到『出口一』時,我趁他們不注意往右邊進入『出口二』,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間。
進房後,我關上門拍拍口袋,叫阿爾吉儂出來。它出來後四處張望,我告訴它:「我要整理行李。我們一起飛離這裡,就你和我兩個人造天才。」
我請飯店服務生幫我把行李和錄音帶等物件拿到等候的計程車內,然後到櫃檯去結帳。之後,帶著還讓一大堆人追逐找尋的阿爾吉儂前往機場,用早就購買好的來回機票一路飛回紐約。
抵達紐約之後,我並未馬上返回公寓。我打算另外在時代廣場附近找尋一間有家俱的公寓,所以先投宿在市區旅館一、兩夜。
現在,我將這些過程全說出來,雖然看起來好像有點兒愚昧,但我已經感覺比較舒服一點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心煩,也不知道自己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做了些什麼事。不過,我知道現在還不需要過於心慌,這個實驗出現漏洞,並不表示完全無法補救,只是後續發展可能不像尼瑪估計得那麼肯定而已。現在我該去哪裡呢?
我想先去尋找我的父母,而且要愈快愈好,因為我剩下的時日可能沒我想像中的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