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麵包店裡的人都是跟以前不同了,他們不只刻意忽略我,還對我充滿敵意。多納先生正在安排我加入麵包工會,另外還給我加薪。現在最惱人的是以前的歡樂都不見了,就某些方面而言,我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還不瞭解我改變的原因,而我也不能告訴他們。人們並不如我預期的尊敬我,以我為榮——完全都沒有。
雖然如此,我還是有說話對象。明天我想邀請凱妮恩小姐出來看電影,慶祝我加薪,只是不曉得到時我是否有勇氣提出邀請。
「四月二十四日」史特勞斯博士、尼瑪教授和我終於達成共識,理解我無法在知道實驗室裡有人隨即要讀我的進展報告的情況下,寫下我所有的想法和記得的事。不管跟誰講話,我盡量對一切坦白,但在寫進展報告時,我沒辦法,除非能夠將進展報告暫時保存在自己這裡一陣子,否則我無法將每件事都寫進去。
現在,我已經在進展報告裡記些比較私人的事務,但是尼瑪教授說進展報告最後在送到溫伯格基金會以前,他會徹底讀一遍,看看哪些適合發表。
今天,在實驗室發生一件非常惱人的事。
黃昏前,我到辦公室去,想問問史特勞斯博士和尼瑪教授,邀請艾麗絲?凱妮恩小姐出來看電影是否妥當。敲門前,我聽到了他們大聲爭吵的聲音。我知道不該偷聽的,但很難改掉這個習慣,因為以前人們講話和有所動作時,都當我不存在似的,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我聽到什麼。
在門外我聽到有人往桌面重擊了一拳,然後尼瑪教授咆哮說:「我已經通知了委員會,我們要在芝加哥發表這份報告!」
然後,我聽到史特勞斯博士接著說:「你錯了,哈諾,距離現在只剩下六個星期,太快了,他還在改變中。」
然後尼瑪說:「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預測的模式都對,也將在期中報告中得到證實。我告訴你,傑伊,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已經成功了,事情已經很肯定,不會出錯的!」
史特勞斯說:「這件事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太早發表並不妥當。你不能以個人權威……」
尼瑪說:「別忘了,我是這個實驗計劃的資深會員。」
史特勞斯說:「你也別忘了,你並不是這個計劃裡唯一受到尊重的人。如果我們太早發表,等於在玩弄我們的假設。」
尼瑪說:「我不怕後悔的。我已經反覆檢查過每一件事。發表期中報告不會怎樣的。我很確定不會出問題。」
爭吵繼續,主題好像一直環繞著史特勞斯說尼瑪急於發表報告,是覬覦霍爾斯東心理學系教授的位置。尼瑪說史特勞斯想藉他的心理學研究沽名釣譽。後來史特勞斯又說這個研究和精神病外科技術以及酶注射模式有很大的關聯,當然也跟尼瑪的理論密切相關,以後全世界數以千計的神經外科醫師都會採用他的方法。在這點上尼瑪提醒史特勞斯說,如果沒有他的原始理論,史特勞斯的方法也沒辦法落實。
後來,他們互相叫罵對方是投機分子、犬儒主義者、悲觀主義者……這些詞句全都出籠了——我突然害怕起來,明白自己沒有權利站在辦公室門外偷聽,於是在還沒知道爭論結果之前就趕快離開。在我心智懵懂未開時,他們或許不在意我聽到什麼,但現在我已能夠明白他們的話了,我想他們不會希望我聽到的。
走出辦公室,天色已經暗了。我獨自走了很長一段,想要理解害怕的原因。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原來的面目,既不是英雄,也不是上帝的化身,只是兩個凡人在擔憂自己的工作成果。但是,如果尼瑪對了,實驗也成功了,又怎樣呢?還不是有很多工作要繼續,很多計劃要執行。
明天我會回去問他們,邀請凱妮恩小姐出來看電影慶祝加薪是否得宜。
「四月二十六日」我知道我不該在結束實驗室的工作後又繼續在校園裡閒逛,但看到年輕學生腋下夾著課本在校園裡走來走去,談論剛從課堂上學到的東西確實很讓人興奮。真希望我也能夠跟他們坐在校園自助餐廳裡,一起爭辯書本裡的內容和政治、思想。每次聽到他們在討論詩歌、哲學和科學,我都會很興奮。那些偉大的名字——莎士比亞、米爾頓、愛因斯坦、牛頓、佛洛伊德、柏拉圖、黑格爾、康特以及其他名字出現時,就像暮鼓晨鐘一樣敲入我腦海。
雖然我年紀已經不小了,有時候還會假裝是個學生,坐下來傾聽隔桌學生們的談話。現在,我不僅會跟他們一樣在腋下夾本書四處逛,也開始刁煙斗。這看起來實在很笨,但自從加入實驗室的工作後,我就感覺自己也是校園的一份子。我討厭回到那個孤單的房子。
「四月二十七日」我在校園自助餐廳裡找到了一些同性朋友。他們在爭論莎士比亞的戲劇究竟是不是出於他本人之手。其中一個身子胖嘟嘟的、臉長得很甜的男孩說,莎士比亞的戲劇是馬洛伊寫的。個子較小、戴副黑框眼鏡的藍尼則說,他根本不信真有馬洛伊這回事,每個人都知道那些戲劇是法蘭西斯?培根寫的,因為莎士比亞沒上過大學,沒有足夠的知識寫出戲劇裡面的東西。目前還是大學新鮮人的班尼跟著發表意見說,他在洗手間裡聽到一些人談論莎士比亞的戲劇根本就是出於一位女士之手。
他們後來也談論一些關於政治、藝術和上帝的事。我從沒聽過有人說上帝根本不存在這回事。聽到之後竟然有點害怕,因為這是我首次開始思考上帝究竟為何物。
現在,我已經瞭解要上大學受教育的重要理由之一——經由學習,去推翻生活中原本相信的事,去認知事情並不像表面的那樣。
每次聽到他們討論和爭辯時,我的心就會鼓燥起來。這也是我想上大學,聽人們討論重要事情的原因。
現在,我花很多閒暇時間在實驗室裡讀書,吸收書本裡面的知識。我並未特別去念那一類書,只是挑些手邊現成的東西念,大部分是小說,像妥斯托也夫斯基、福樓拜、狄更斯、海明威、福克納等人的書。我感覺我內心未知的飢渴好像無法被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