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1月28日 星期二
來自費那苒的電報:卡特不和你一隊嗎?報紙上都是他的名字,你們不是一隊嗎?立刻統計我們的發現。卡特接受投資嗎?建議。
把回復電報的紙條遞給那個男孩的時候真是令人困擾,你會本能地希望他可以回答,但是他僅僅是個沉默的送信人而已。這就相當於衝著一個聾子喊話一樣。現在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回聲,在男孩面無表情的臉上,我讀到了一些事情:我和費那苒完了。到最後,相信別人通常是這樣的結果。這樣的人總會令人大吃一驚,他們對利己主義嗤之以鼻,但卻願意為之付出一切,就算帶給他們一丁點兒的困擾,他們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你拋棄。
關於相信資金援助者的難處:「特裡利普什教授,」我記得在其他投資者離開我們的六月會議之後他這麼說,「如果你能多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非常感謝。」我注意到他突然變得禮貌,不管你如何看待切斯特·克勞弗得·費那苒,通常情況下你很難會想到他的禮貌。「不知你對我個人的收藏有何評價?」他小的像瑪瑙似的眼睛向我身後亂瞟,手裡的雪茄煙頭一閃一閃的。「我知道正如你剛才向人們描述的那樣,我們的法老墓中會有大堆大堆的金子、木乃伊以及其它古物。但是我想讓你看看其它東西,那些精美的藝術、造型藝術、雕像以及繪畫。因為藝術處理方面的爭論,這些東西很難在博物館中展出。這些更適合成為個人收藏品,這點你我都明白。這樣會更實用。」他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在一旁沒有表態,只是點頭。「在所有人、所有學者中,我認為你一定會明白。」費那苒用指尖捏起腰部不起眼的一根線頭。
他帶我去看他的研究。站在書桌後的書架旁,他一遍遍地把書抽出來又插進去,敲打著書脊的底邊,好像很難決定是否應該拿這本。離開書架,他歎著氣轉向我,雙臂在胸前交叉。「就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個……」他抬起手去摸自己的濃密的髭鬚和絡腮鬍,他掛在牆上的肖像上也一樣留著鬍鬚。他跟隨我的目光望向牆上的肖像。「你總是把鬍子刮得很乾淨嗎?我可不習慣。」他將手中那支仍在燃燒但卻像被閃電劈過的樹幹一樣的雪茄放進了煙灰缸,轉過身對剛才書架上的那本書又推又拉。他一遍遍瘋狂地對那本書拉出來又推進去,大聲咒罵著。
「費那苒,這是什麼書?」
「真想活活烤死他。」他嘴裡嘀咕著,使勁摔打著書。
「爸爸,你的談話結束了嗎?」她不聲不響地在我們身後出現了,「你好啊,拉爾夫,你和波士頓的富豪們談得怎麼樣了?」
「哦,親愛的,」我說,「你真是太美了。」
「我們正忙著呢,快走開。」他吼道。當我轉過身看他時,他正跪在那裡,低著頭趴在矮架子下。
「你真是一朵最艷麗的玫瑰,」我繼續說,「春季中遊走的香氣。」那天她看上去非常健康。我可以走上前,完全不顧及我那可惡的資助人和他的命令。我可以立刻帶她離開,結束並忘記一切,讓她成為我的妻子。不,不,如果沒有取得成功,她是不會接受我的。但是她是那樣的純潔和無瑕。如果以後我有機會回來,她仍然可以成為我的妻子。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教授。」費那苒說到,隨後招呼茵吉帶瑪格麗特到花園呼吸新鮮空氣去了。橡樹門關上的那一刻,他站在那裡,瘋狂地翻著第一本書。就過了一會兒,關閉的門外有隱約的聲響,這讓費那苒的後背和面部痙攣起來。「可惡,」他大聲吼著,衝過去開門。但是門外沒人,只有瑪格麗特的小狗趴在那裡。
「最終還是這樣!」他狂吼著。重新開始他催眠一樣的工作後,書架發出了奇怪的聲響,位置移動了一英尺,好像書後有什麼機關讓書架的位置有所移動。費那苒用肩膀抵住書架的一邊,按照中心軸將整體六個架子的位置進行了挪動,騰出了足夠的位置讓他的腰身得以通過。他讓我也進來。我們身後的門關閉之後(很顯然,要依靠同樣信不過的機關讓我們出去),他打開了一排燈。
「教授,這就是費那苒精美的藝術收藏。」他拖長音調說,一邊驕傲地揮著手,讓我看那些玻璃櫃子和一排排的箱子。「教授,我肯定你知道,偉大的文明……」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的觀點,這些內容我想沒有必要寫在這裡了,其實和他們這類人的言論沒有什麼區別。費那苒的收藏不賴,種類繁多。但是當他斷言我所進行的阿托姆-哈杜的工作與他的大雜燴有關聯的時候,我發現他真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藏品。他調整了6到8個玻璃櫃上的小電燈,每個電燈都照到了8或10件收藏品:危地馬拉原始森林中長著大嘴的印加鱷魚;明朝的鼻煙壺,白底藍色的圖案,脫去外衣的皇帝正蹲坐在妃子的身上;銅製的多臂印度女神;一塊看似象牙或白色木製的板子,上面刻有愛斯基摩犬、海豹鰭、閉眼大笑長滿毛髮的臉。「因紐特人。格陵蘭島上的愛斯基摩人。」他評論道。「這是鯨魚骨製成的。」接下來我們去看那些皮質的箱子,每個上面都有凸出表面的字,寫著「費那苒的收藏」、「紙制的藝術品」。他小心翼翼地向我展示他的寶貝:首先是喬治王時代的雕版圖,隨後是「日本的木版畫」。他盯著我,輕輕敲擊著一系列裝飾精美的版畫,向我講述著有關一個日本武士和鄉村婦女的故事。「當然,也是當代的藝術作品,」他小聲說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不是,不是……」但是,他實在想不出他還不是怎樣的人,他急切地向我展示他所收藏的相片,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沒有什麼是你無法在軍隊或者秘密集市中看到的,就算在波士頓也是一樣。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但是他女兒的保姆倒是個例外。「茵吉對人類形式的藝術有著獨到的見解。」
「真是不錯啊,切斯特。」
「謝謝你,拉爾夫。我知道你作為一個學者是能夠理解的。你應該能看得出,我缺乏對埃及的深謀遠慮。我從別的收藏者那裡讀到並聽說,盧浮宮的地下室裡收藏著很多東西,而且大不列顛博物館也是一個相當成熟的古埃及收藏館。」費那苒透過一個小洞窺視他的辦公室,隨後把門推開,帶我迅速回到屋內。他坐在書桌旁,用一塊方巾擦了擦頭和手臂。「拉爾夫,在我看來——」正在這時,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和房間內鐘錶合奏的交響樂。從書桌和牆上的鐘錶開始,聲音蔓延至整個屋子,隨後是一個個尖塔上12點鐘聲的奏鳴。今天肯定是當地人的一個節日,因為至少兩分鐘過去了,嘈雜聲仍是不絕於耳,最後是12響的禮炮。費那苒只得湊到我耳邊繼續他剛才未說完的話。「你的專業性和我對藝術以及文化的品味十分相通。」又是那群可悲的傢伙中的一個,他根本無法看到我的研究與他們的渴望之間的區別。「所以,如果你繼續,當然你一定會繼續去發掘,任何形式的……」我在想他的女兒是否知道他的秘密。「當然,」他打斷自己來回答我沒有說出的疑問,「如果對其他人說出有關這裡的一個字,那麼我們的交易就全完蛋了,不要出任何差錯。」
就是這個傢伙在探險中期的時候不明原因地將我拋棄了。他會這麼對我的,在一些騙子的慫恿下對我不管不問。一個新出現的色情文學作家可以把他女兒的未婚夫說成是一個拉皮條的。他有一些惡棍類的狐朋狗友。沉默的奧圖爾,這個有盜竊癖的傢伙在投資者會議上當著費那苒的面將他的銀杯墊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還有科瓦克斯,眼睛總是濕濕的,似乎他的良心都被他的惡行浸透了,於是他不停地在為他的受害者掉淚。
整個小鎮都在談論著卡特的發現。漫天謠言,真是吹過了頭。今天我所聽到的故事也許只有學非所用、誇誇其談的埃及人才能想像得出來。而且謠言流傳的速度還真是快。舉個例子:如果我跟一個賣水果的小商販說,如果我是卡納馮,我要駕駛一架小飛機到帝王谷,把我的戰利品空運回大不列顛博物館,一點兒也不留給埃及人。那麼如果我到了另一個地方,我肯定能找到一個縫紉用品商人和一個帶著軟氈帽、鬍鬚修剪整齊的埃及人買主站在那裡,商人會告訴我,卡納馮伯爵昨夜帶領三架飛機來到帝王谷,每天都有飛機裝載埃及的財寶飛回他在英國的領地,他在那裡關押著奴隸,這是英國貴族的額外津貼。那個埃及人點點頭,一點兒也不驚奇。
我最終找到了一個修剪鬍子的人。這個理髮師像個打手,是一個充滿力氣的伊斯蘭教徒,托真主安拉的福,他至今還沒有因為不注意而傷到客人的頭。我問他,既然他這麼有力氣,是否有興趣加入古代國王古墓的開掘工作。他拒絕說:「很抱歉,卡特先生。」真是一個可笑的錯誤。他繼續說道:「但是我聽說過有關您的發現,我可否讓我的表兄弟去幫您工作?」我同意了,給他留了地址,現在我可以開始重組我的隊伍了。
我重新回到卡特那裡,現在我制定了一個絕妙的計劃來解決探險隊的資金問題。在沙漠中我找到了卡納馮伯爵,他正在和兩個本地人站在伊夫林女士面前。伊夫林女士手拿一把刷子和一個女士用的鏟子。她很驚訝地笑了笑,手拿一塊陶器的碎片站起身來。說實話,你必須俯下身,撥開那附近的土才能看到點東西。
我離開了他們。卡特指揮用的帳篷非常有趣,看上去效果不錯,華而不實,你可能會聯想到凱撒大帝。漂亮的列托46號日記本應該是他精選的日誌簿,看上去明天將是圖坦古墓正式打開的日子。好長的客人名單,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我。
我從帳篷裡出來,和古墓外徘徊的一名記者攀談起來。我和他正好站在深坑的正上方的欄杆處(真是虛誇!竟然還有限制遊客的欄杆),我幫助他理解他所看到的景象以及工作程序,告訴他如何將有關卡特發現的歷史背景寫入報紙上的文章中,比如過去對圖坦墓的開掘以及今後還可能進行的開掘,圖坦在埃及歷史上鮮為人知的情況等等。他以新聞記者的態度認為他所聽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不真實的。在糾正這個文盲的拼寫錯誤時,我在不經意間聽到下面卡特、卡納馮以及幾個英國人的談話。卡特說:「鑒於這些發現和其數目之龐大,以及我無私的承諾和過去這些年來我的家族的威望,我相信政府應當考慮給予我報償。」
「圖坦是個不起眼的國王?那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金子和寶藏?」這個幼稚的記者問道。
問題的關鍵現在已經很清楚了:得到卡特過去六年慢騰騰工作的補償,他可以對新的探險項目進行投資。我已經證實了我的計劃的前提。我應該努力讓探險隊的財政走出現在沉悶的狀況,與此同時讓費那苒看到此次工作的重要性。
關於科學研究中人類情感的必要性: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如果我選擇把它囊括在完成的書中,那麼它就具備了卡納馮屈尊的贊同和費那苒的懦弱,這是毫無疑問的。每個人看上去都不錯,可能卡特會是個例外,自從他走了一點兒小運後,他就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了。
卡納馮端著一杯茶看似投入而又有學問的樣子離開了,漫不經心地查看著樓梯底部的過梁。我請那個滿身油墨的印刷工叫一聲他的主人。卡納馮一瘸一拐地爬上觀眾走廊。「恕我無能為力,不能讓您訪問,這是卡特先生的成就。」他開始變得友善起來,笑得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
我提示他昨天我們才見過面。他可真是英國貴族了不起的榜樣。
「當然,當然,和色情國王在一起的傢伙。先生,我真喜歡這頂帽子,」他說道,「看上去真是隨意,現在你的那些挖掘的工人都戴這樣的帽子嗎?」
「是的,老式的軟氈帽。為當地人做出了沉著的表率。」
「先生,您是銀行家嗎?」我身後的記者用筆指著卡納馮,突然問道。
「我得承認,這真是個新鮮的說法。」他大笑起來,再次重複說這都是卡特的指示,讓我耐心等待。
最後,這個記者沒有對卡納馮繼續質疑下去,隨意閒逛起來,他應該會繼續誤解或者誇大某些事情。
「卡納馮伯爵,請允許我再說句話。」我給他看了1920年出版的第一版《古埃及的慾望與欺騙》,上面還有題詞:「致卡納馮伯爵,資助人、探險家、埃及的朋友、真正的慷慨之主,仰慕您的同事拉爾夫·特裡利普什題贈」。
「非常好的禮物,謝謝,」這個愚蠢的百萬富翁說。
「閣下——」
「叫我波奇好了。」
「好的,波奇,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現在幾乎完成一個——」
「你從哪裡來,老弟?」
「肯特,閣下。來自一個軍隊和探險者的家庭,在那有一小部分家產,一座不大不小的莊園。」
「是嗎?應該去那裡看看。我真的很喜歡那個地方。」
「好啊,波奇,招待您是我們的榮幸。可能卡特曾告訴過你,我現在幾乎完成一個驚人的發現,阿托姆-哈杜國王的古墓。這項發現會使霍華德現在的發現相形見絀。憑借您的支持和我的名譽,絕對用不了6年的時間。我想我能夠好好利用卡特的資金,當然我是指您的資金。我想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了,我覺得我們的進程——」
「天啊,你的腿怎麼了?」
「沒事的,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了。」
「這種氣候最好注意一點兒。」
「謝謝,但是阿托姆-哈杜應該是第十三王朝最後的底比斯國王,當希克索斯入侵者席捲而來——」
「他是真的國王?歷史上的?卡特說他是個虛幻的人物,是不足為信的,這有點像是薩德所想像出來的亞瑟王。或許是後來的詩人的創作,再或是古老埃及人懷舊、藝術性的惡作劇。」
「亞瑟和薩德?卡特可真是可笑啊。」
「你是在說我嗎?」毫無疑問,這個警惕的傢伙不知何時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像個刺客一樣悄悄靠近過來。在我能開口說話之前,他就帶著卡納馮走開去檢查圖坦墓中的其它古物了。「我們應該再找機會談談,波奇。」我大聲說。事實上,卡特似乎有陰謀故意不讓我們接觸,雖然他走時表現出一貫的傲慢和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但是現在一切都表現得相當明顯了,這是在掩蓋他的恐懼和嫉妒。似乎卡特從來沒有自己要過錢,倒似乎是伯爵跪在他面前,懇求他允許自己在他的口袋中裝滿錢,但是卡特也只是隨意點點頭而已。或許事實正是如此。
真是有趣,卡特竟然這麼處心積慮地在背後蔑視我的工作,甚至蔑視歷史。更沒有想到這麼快他就對波奇撒謊說阿托姆-哈杜是不存在的。他拘謹、沉默、骯髒,現在更是滿口謊言。
他這種人,怎麼說他是好呢?就好像是你把手指放在面前都數不清楚,更有甚者你確定這就是手指頭,卻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根一樣。現在,我正坐在斷崖上記錄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但是感覺上我的手中並沒有握著筆。好像我從未出版過一本有關埃及考古學的著作。好像我所完成的一切都是獨自一人在一間黑暗的小屋中完成的一樣。好像卡特和卡納馮知道某些他們不願大聲講出來的事情,但是他們知道我並不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知道那些事。好像在他們轉身繼續我認為只有我能理解的崇高工作之前,他們的臉上就浮現出了無聲而又無表情的笑容。因為我僅僅認為應當用筆在列托46號上寫下筆記。因為我僅僅認為我存在著,做我有關的工作。因為我僅僅相信我能判斷發生在我身邊或身上的一切。「但是不。」他們笑了,連嘴巴都沒動一下。「你不能。」有關《古埃及的慾望與欺騙》的評論正放在我的錢夾裡:「特裡利普什在挖掘,但是我不能說他是個考古學家。他在寫作,但是我不能稱他是個學者。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但是這不是我所涉及的範圍。」
讀者們,我和波奇談話的關鍵在於:對待這個問題,運用心理學和人類情感是必要的。我明白,費那苒容易受到影響進而施加壓力,因為在他日常處理事務的時候就需要用到壓力,作為一個商人,他也明白競爭白熱化的價值所在。我會告訴他實情,並不是因為我希望他被卡納馮所取代(我當然不想這樣,我希望有一個遠在波士頓的資助者,而不是一個在古墓邊閒逛的人),而是因為他應該知道如果我可以揮霍英國紳士的英鎊時,就沒必要到處去搜集美元了。尤其是在現在,我的工作因為人員和財力的重組而被迫停止了。費那苒讓我接受了他的金錢,我需要在我的未婚妻面前做出姿態,所以在接受卡納馮的資助之前,我仍會一如既往地接受他的資助。這就是人類的負責性,這總是會妨礙到純粹的科學。因此我會給費那苒發電報,然後返回別墅。
從郵局回來,我發現我的理髮師果然沒有食言,他的表兄弟正蹲在我的前門口,他叫阿穆爾,我的新助手。作為一個16歲的孩子,他可以成為一個傑出的首領,但是他要學的還很多。「卡特閣下,」他對我說,「我希望我能勝任您的工作。」慢慢來吧,阿穆爾。我告訴他不要那樣叫我,同時還告訴他古埃及人十分重視判斷力,我也一樣,但是古代國王也會十分苛刻地對待輕率的行為。安排好明天的工作,作為提前的小費,我送給了他一個有趣的小玩具,只要打開盒子就會有一個木乃伊從裡面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