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燼 媽媽的歌唱
    奧尼爾先生是學校四年級的老師,我們都叫他「小不點」,因為他個頭很小,像個小數點。他在惟一一間帶有講台的教室裡講課,這樣他可以站得比我們高一些,用他的白臘樹枝威脅我們,讓所有的人看著他削蘋果皮。九月開學的第一天,他在黑板上寫了三個打算一直留到年底的單詞:歐幾里得、幾何學、白癡。他說要是他抓到哪個男孩動了這幾個單詞,那個男孩就將靠一隻手度過餘生。他說任何一個不懂歐幾里得定理的人都是白癡,現在,跟著我說,任何一個不懂歐幾里得定理的人都是白癡。當然,我們都知道什麼是白癡,因為老師

    們一直告訴我們,我們就是白癡。

    布蘭登。奎格雷舉起了手:先生,什麼是定理?還有什麼是歐幾里得?

    我們期待著小不點向布蘭登掄起棍子,就像別的老師在被提問時所做的那樣。但是,他卻帶著微笑望著布蘭登:噢,好吧,這兒有個男孩有不少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布蘭登。奎格雷,先生。

    這將是個前程遠大的孩子,他的前程會怎麼樣,孩子們?

    遠大,先生。

    確實,他將會前程遠大。想認識歐幾里得的好處、優雅和美妙的孩子,只能走「上進」這條路。這孩子只能走哪一條路,孩子們?

    上進,先生。

    沒有歐幾里得,孩子們,數學就是站不住腳的可憐蟲;沒有歐幾里得,我們就無法遠遊;沒有歐幾里得,自行車就不會有輪子;沒有歐幾里得,聖約瑟就不能成為一個木匠,因為木工活兒就是幾何學,幾何學就是木工活兒;沒有歐幾里得,咱們這所學校就沒法蓋起來。

    帕迪。克勞海西在我身後咕噥:去他媽的歐幾里得。

    小不點衝他大吼:你,男孩,叫什麼名字?

    克勞海西,先生。

    啊,這孩子竟然用一隻翅膀飛翔,你的另一半教名呢?

    帕迪。

    帕迪就完啦?

    帕迪,先生。

    那麼,帕迪,你在跟邁考特說什麼呢?

    我說我們應該跪下,感謝上帝給了我們歐幾里得。

    說得好,克勞海西,我看見謊言正在你的牙縫裡潰爛。我看見了什麼?孩子們?

    謊言,先生。

    謊言正在怎麼樣,孩子們?

    潰爛,先生。

    在哪兒?孩子們,在哪兒?

    在牙縫裡。

    孩子們,歐幾里得是一個希臘人。克勞海西,希臘人指的是什麼?

    某一種外國人,先生。

    克勞海西,你真是個呆瓜。那麼,布蘭登,你肯定知道希臘人指的是什麼?

    是的,先生,歐幾里得是希臘人。

    小不點衝他微微一笑,他對克勞海西說,他應該以奎格雷為榜樣,奎格雷知道希臘人指的是什麼。他並排畫了兩條線,告訴我們這是平行線,既神秘又有魔力的是,它們永遠不會相交;就算被延長到無限遠,被延長到上帝的肩膀上,它們也不會相交。孩子們,這是一條很長的路,雖然有個德國猶太人正在用他對平行線的見解打翻整個世界。

    我們聽著小不點的講話,納悶這些跟德國人到處進軍、到處轟炸的世界形勢有什麼關係。我們不能親自問他,但可以讓布蘭登。奎格雷去問。誰都看得出布蘭登是老師的寵兒,這說明他可以問任何問題。放學後,我們告訴布蘭登明天他必須問個問題:在德國人到處狂轟濫炸的時候,歐幾里得和那些可以永遠延長的線有什麼用處?布蘭登說他不想當老師的寵兒,他不需要這個,他不想問。他害怕要是問了這個問題,小不點會揍他。我們說,要是他不問這個問題,我們就會揍他。

    第二天,布蘭登舉起了手。小不點衝他微微一笑。先生,在德國人到處狂轟濫炸的時候,歐幾里得和那些可以永遠延長的線有什麼用處?

    微笑不見了。啊,布蘭登,啊,奎格雷,啊,男孩們,啊,男孩們。

    他把棍子放到課桌上,站到講台上,雙眼緊閉。歐幾里得有什麼用處?他說,用處?沒有歐幾里得,梅塞斯密特戰鬥機就永遠不可能上天;沒有歐幾里得,噴火式戰鬥機就不可能在雲朵間穿梭。歐幾里得給我們帶來了好處、美妙和優雅。他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孩子們?

    好處,先生。

    還有?

    美妙,先生。

    還有?

    優雅,先生。

    歐幾里得自身是圓滿的,用起來也是極靈光的。你們明白了嗎,孩子們?

    我們明白了,先生。

    我有些懷疑,孩子們,我有些懷疑,孩子們。熱愛歐幾里得的人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忍受孤獨了。

    他睜開了眼,歎了口氣,你可以看到,他的眼睛裡隱隱有一滴淚光。

    這天,帕迪。克勞海西正要離開學校,卻被教五年級的奧狄先生攔住了。奧狄先生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克勞海西,先生。

    你在哪個年級?

    四年級,先生。

    那麼告訴我,克勞海西,你們老師給你們講歐幾里得了嗎?

    他講了,先生。

    他講的什麼?

    他講他是希臘人。

    他當然是希臘人,你這個不可救藥的「阿麻蛋」。他還講了什麼?

    他講沒有歐幾里得就沒有學校。

    噢,那他在黑板上畫了什麼嗎?

    他並排畫了兩條「就算落到上帝的肩膀上,也永遠不會相交」的線。

    聖母啊。

    不是聖母,先生,是上帝的肩膀。

    我知道,你這個白癡,回家去吧。

    第二天,我們的教室門口一陣喧嘩,奧狄先生在嚷嚷:出來,奧尼爾,你這個投機分子,你這個懦夫。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門上的玻璃窗碎了。

    新校長奧哈洛倫先生正在說話:好了,好了,奧狄先生,冷靜一下,不要在我們的學生面前爭吵嘛。

    好吧,可是,奧哈洛倫先生,告訴他不要再教幾何學了。幾何學是五年級的課,不是四年級的課。幾何學是我的,告訴他去教長除法,把歐幾里得留給我。他的智商只有長除法那個水平。上帝保佑,我不想讓這個投機分子毀掉這些孩子的心靈,他站在講台上亂分蘋果皮,搞得學生吃了拉肚子。告訴他歐幾里得是我的,奧哈洛倫先生,不然我就給他個下馬威。

    奧哈洛倫先生讓奧狄先生先回教室,然後讓奧尼爾先生來到過道。奧哈洛倫先生說:怎麼樣,奧尼爾先生,以前我就要求你離歐幾里得遠點嘛。

    你是要求過,奧哈洛倫先生,你不如乾脆叫我別吃蘋果了。

    我得重申,奧尼爾先生,不要再沾歐幾里得的邊了。

    奧尼爾先生回到屋裡,他的眼睛又淚汪汪的了。他說自從野蠻人入侵的古希臘時代以來,情況沒有什麼改變,那些野蠻人的名字叫古羅馬士兵。自從古希臘時代以來,情況有什麼改變,男孩們?

    每天看著奧尼爾先生削蘋果,看著長長的、有紅有綠的蘋果皮,特別是離他很近,聞到蘋果的清香時,那真是一種折磨。要是你那天表現良好,回答出他的問題,他就讓你在坐位上吃蘋果皮,你就可以大膽地吃,沒人來煩你;不像你拿到操場上,他們都會來煩你,給一片,給一片……最後剩給自己的,能有一寸就算很幸運了。

    有些日子,問題特別難,他就把蘋果皮扔進垃圾筐裡,折磨我們。他從另一個班借來一個男孩,把垃圾筐裡的廢紙和蘋果皮倒進爐子裡燒掉。要不他就留給清潔女工奈莉。哈恩,讓她裝進帆布袋裡全拿走。我們想請求奈莉給我們留著蘋果皮,別讓老鼠吃了,但她一個人打掃整個學校,已經疲憊不堪了。她衝我們大罵:除了看一幫賴得找蘋果皮的爛小子,我這輩子還要幹別的呢!走開。

    他慢慢地削著蘋果皮,環顧四周,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拿我們取樂,問:孩子們,你們說我該把這個給窗台上的鴿子吃嗎?我們回答:不,先生,鴿子不吃蘋果皮。帕迪。克勞海西則大聲喊:那會讓它們拉稀的,先生,等我們出去,頭上該都是它們的稀屎了。

    克勞海西,你是一個「阿麻蛋」。你知道「阿麻蛋」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先生。

    這是愛爾蘭語,克勞海西,你的母語,克勞海西。「阿麻蛋」就是傻瓜,克勞海西。你就是一個「阿麻蛋」。他是什麼,孩子們?

    一個「阿麻蛋」,先生。

    克勞海西說:奧狄先生就是這樣說我的,先生,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阿麻蛋」。

    他不再削蘋果皮了,開始提問世界上的各種事情,回答最好的孩子獲勝。舉手,他說,誰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

    全班舉起了手,他問了這樣一個連「阿麻蛋」都知道的問題,真讓我們倒胃口。我們喊:羅斯福。

    他又說:你,穆爾凱,當我們的主被釘在十字架上,誰站在十字架的下面?

    穆爾凱反映很慢:十二使徒,先生。

    穆爾凱,愛爾蘭語裡的傻瓜是哪個詞來著?

    「阿麻蛋」,先生。

    那你是什麼,穆爾凱?

    「阿麻蛋」,先生。

    芬坦。斯萊特瑞舉起手:我知道誰站在十字架的下面,先生。

    芬坦當然知道誰站在十字架的下面,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總是跟他媽媽跑去做彌撒,他媽媽的虔誠是出名的。她太虔誠了,所以她丈夫只好跑到加拿大伐木去了,樂得一去不返,再也沒有音訊。她和芬坦每天晚上跪在廚房念玫瑰經,看各種宗教雜誌,如《聖心小信使》、《明燈》、《遠東》,還有天主教真理學會印製的每本小冊子。他們去做彌撒,領聖餐,風雨無阻;每個星期六他們去耶穌會懺悔,人人都知道,耶穌會感興趣的是靈修方面的罪過,而不是巷子常聽說的那種普通罪過,什麼喝醉酒啦,怕肉壞了就在星期五吃掉啦,罵人啦等等。芬坦和他媽媽住在凱瑟琳街,斯萊特瑞太太的鄰居都叫她「奉獻太太」,因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腿摔斷了,茶杯翻了,丈夫不見了,她都說:好吧,現在,我做了奉獻,最後無需求得赦罪就可進入天堂了。芬坦也一樣糟糕,要是你在操場上推了他一把或者罵了他,他就會笑笑,對你說他將為你祈禱,將為他的和你的靈魂做奉獻。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們不想讓芬坦為他們祈禱,威脅說要是發現他在給他們祈禱,就要把他的屁股一頓好揍。他說等他長大了,想當一名聖徒。這真是荒唐,你只有等到死後,才可能成為一名聖徒。他說我們的子孫將會對著他的畫像祈禱。一個高個子男孩說:我的子孫會往你的畫像上撒尿。芬坦仍是笑笑。他姐姐十七歲跑到英國,人人知道他在家裡穿她的罩衫,每個星期六的晚上,他用燒熱的鐵夾子燙頭髮,好讓自己在星期天的彌撒儀式上更迷人。要是碰見你去做彌撒,他就會說:我的頭髮難道不迷人嗎,弗蘭基?他喜歡用「迷人」這個詞,別的男孩子不用這個詞。

    他當然知道誰站在十字架的下面,他甚至可能知道他們穿的是什麼衣服,吃的是什麼早餐呢。此刻,他正告訴奧尼爾先生,是三個瑪利亞。

    小不點說:過來,芬坦,來拿你的獎品。

    他磨磨蹭蹭地走向講台,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拿出一把袖珍小刀,把蘋

    果皮切成小片,一小片一小片地吃,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一下子整個塞進嘴裡。他又舉起手:先生,我想把我的蘋果分出去一些。

    蘋果,芬坦?不,根本不是。你沒有蘋果,芬坦,你有的只是蘋果皮,只是外皮而已。你的表現還沒好到、將來也不會好到能吃整個蘋果。別想吃我的蘋果,芬坦。剛才我聽你說,想把獎品分一些?

    是的,先生,我想分三片給奎格雷、克勞海西和邁考特。

    為什麼,芬坦?

    他們是我的朋友,先生。

    教室裡的孩子們譏笑著,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我覺得好難為情,他們也會說我燙頭髮,到了操場我會飽受折磨的。他為什麼認為我是他的朋友?要是他們說我也穿我姐姐的罩衫,我告訴他們「我沒有姐姐」是沒用的,他們會說,假如你有姐姐,你就會穿她的罩衫的。在操場那種地方,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總有人有話堵你的嘴。除了照他們的鼻子一拳,你無計可施。可一旦你先打了那個用話堵你的人,那麼,這一天到晚都有拳頭等著你。

    奎格雷從芬坦手裡接過一小片蘋果皮:謝謝,芬坦。

    全班看著克勞海西,因為他是班上最高最壯的孩子。要是他說謝謝,那我也說謝謝。結果他說:非常感謝,芬坦。說著,他臉紅了。我也說:非常感謝,芬坦。我不想臉紅,但控制不住。所有的孩子又譏笑起來,我真想揍他們一頓。

    放學後,男孩子們沖芬坦喊道:嗨,芬坦,你要回家燙你那迷人的頭髮嗎?芬坦笑笑,爬上操場的台階。一個大個子男孩在第七個台階上對帕迪。克勞海西說:要是你沒把頭剃光的話,我猜你也會燙頭髮的。

    帕迪說:閉嘴。那個男孩說:啊,還想命令我?帕迪正想給他一拳,卻被那個男孩打到鼻子,他倒在地上,血流了出來。我想打那個大個男孩,可他掐住我的喉嚨,把我的頭往牆上猛撞,撞得我眼前直冒金星。帕迪捂著鼻子哭著走了,大個子男孩把我推向他。芬坦在校外的大街上,他說:啊,弗蘭西斯,弗蘭西斯,啊,帕特裡克,帕特裡克,怎麼回事?你哭什麼,帕特裡克?帕迪說:我餓了,因為我餓暈了,所以誰也打不過,我真丟人。

    芬坦說:跟我走,帕特裡克,我媽媽會給我們吃的東西。帕迪說:啊,不,我的鼻子還在流血呢。

    不用擔心,她會往你的鼻子裡放些東西,或者在你脖子後面放把鑰匙。弗蘭西斯,你也得來,你看上去總是很餓的樣子。

    啊,不,芬坦。

    啊,行,弗蘭西斯。

    好吧,芬坦。

    芬坦家的公寓像座禮拜堂,一面牆上有兩張畫:《耶穌的聖心》和《瑪利亞純潔的心》。耶穌正在展露他的心,那顆心被荊棘冠、火和血包圍著。他的頭向左歪著,臉上是深深的悲哀。貞女瑪利亞也在展露著她的心,要是那顆心上沒有荊棘冠的話,看起來倒是賞心悅目的。她的頭向右歪著,面露哀痛,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將有一個悲慘的結局。

    另一面牆上也有一張畫,畫的是一個身穿棕色長袍的男人,許多鳥兒棲息在他的左右。芬坦問:你知道這是誰嗎,弗蘭西斯?不知道?這可是你的保護神啊,是阿西西的聖弗蘭西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十月四號。

    沒錯,今天是他的節日,對你來說很特別,你可以向聖弗蘭西斯要任何東西,他都會給你。所以今天我讓你來。坐吧,帕特裡克,坐吧,弗蘭西斯。

    斯萊特瑞太太拿著玫瑰經念珠進來了。見到芬坦的新朋友,她很高興,問我們,想吃奶酪三明治嗎?看看你可憐的鼻子,帕特裡克。她用玫瑰經念珠上的十字架碰了碰他的鼻子,禱告了幾句。她告訴我們,這些玫瑰經念珠被教皇本人賜福過,要是需要,都可以讓河水斷流,更別提帕特裡克那可憐的鼻子了。

    芬坦說他不想吃三明治,因為他正在齋戒,要為那個毆打帕迪和我的孩子祈禱。斯萊特瑞太太在他的頭上吻了一下,說他是一名來自天堂的聖徒。她問我們想不想往三明治上抹點芥末,我說我從沒聽說往奶酪麵包上抹芥末的,不過願意嘗嘗。帕迪說:我不要,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三明治呢。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奇怪一個人怎麼可能像帕迪那樣,活到十歲還從沒吃過三明治。帕迪也笑了起來,露出又白又黑又綠的牙齒。

    我們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喝茶,帕迪問廁所在哪兒。芬坦帶著他穿過臥室,去了後院。他們回來後,帕迪說:我得回家了,我媽媽要打死我的。我在外面等你,弗蘭基。

    現在我也需要上廁所了,芬坦領我來到後院。他說:我也得上廁所。我解開扣子,卻怎麼也尿不出來,因為他正在看著我。他說:你在愚弄人,你根本不需要上廁所。我喜歡看你,弗蘭西斯,不過僅此而已。我不想犯下任何罪過,我們的堅信禮明年就該到了。

    我和帕迪一起離開。我快要憋不住了,跑到一間車庫的後面尿了起來。帕迪在等我,我們走到哈特斯湯吉街時,他說:這三明治很棒,弗蘭基,他和他媽媽都很虔誠。不過,我不想再去芬坦家了,因為他很奇怪,是不是,弗蘭基?

    是的,帕迪。

    你解開褲子時,他看著你的樣子挺古怪,不是嗎,弗蘭基?

    是的,帕迪。

    幾天後,帕迪小聲說:芬坦。斯萊特瑞說我們可以去他家吃午餐,他媽媽不在家,她給他做好了午餐。他可以讓我們也吃一些,他還有味道不錯的牛奶。我們去嗎?

    芬坦的坐位和我們隔兩排,他知道帕迪在跟我說什麼。他上下挑動著眉毛,好像在說:你們來嗎?我小聲對帕迪說去,他朝芬坦點了點頭。老師呵斥我們不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否則的話,白臘樹枝就要在我們的脊樑上唱歌了。

    操場上的孩子看到我們三個走出去,便開始傳話了:啊,上帝,看看芬坦和他的跟屁蟲。帕迪問道:芬坦,什麼是跟屁蟲?芬坦回答:就是古代一個坐在角落裡的男孩,就這麼回事。他要我們在廚房的餐桌旁坐下,說要是我們喜歡,可以看他的連環畫《電影娛樂》、《開心豆》、《花花公子》,也可以看宗教雜誌或他媽媽的傳奇雜誌,像《奇跡》、《神諭》等。這些雜誌總是講這樣的故事:貧窮但美麗的女工愛上伯爵的公子,要麼就是伯爵的公子愛上貧窮但美麗的女工,後來女工懷著失望的心情跳進泰晤士河,卻被一個路過的木匠搭救;木匠貧窮卻很誠實,他愛上了女工,而他其實是一個公爵的公子,地位比伯爵還要高;這樣,這個貧窮的女工現在成了公爵夫人,終於可以小看曾鄙棄她的伯爵了;她在什洛普郡幸福地照看著一萬兩千英畝的玫瑰,對她那可憐的老母親也很仁慈,而她母親卻拒絕離開寒磣的小農舍去享受榮華富貴。

    帕迪說:我什麼都不想看,全是騙人的東西,這些故事都是騙人的。芬坦掀掉蓋著三明治和牛奶的布,那牛奶濃濃的,涼涼的,很饞人,三明治麵包幾乎和牛奶一樣白。帕迪問:這是火腿三明治嗎?芬坦說:是的。帕迪說:這三明治看上去真好吃呀,要抹點芥末嗎?芬坦點點頭,把三明治切成兩塊,芥末醬滲了出來。他舔著流到手指上的芥末,喝了一大口牛奶,再把三明治切成四塊、八塊、十六塊,然後從一堆雜誌裡抽出一本《聖心小信使》,一邊吃小塊三明治,喝著牛奶,一邊看雜誌。我和帕迪眼巴巴地看著他吃,我知道帕迪正在納悶,我們坐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自己也在納悶,希望芬坦會把盤子遞給我們,但是他並沒有。他喝完牛奶,盤子裡還剩下幾塊三明治,他又用那塊布蓋上,還用那嗲嗲的姿勢擦嘴唇。然後,他低下頭,為自己祝福,說著飯後的感恩詞。上帝呀,我們上學要遲到了。臨出門,他又用懸在門上的陶瓷洗禮盆裡的聖水為自己祝福了一遍,門上還貼著瑪利亞的一張小像,她展露著自己的心,並且用兩根手指指著,好像我們看不見似的。

    我和帕迪跑去奈莉。哈恩那裡取麵包和牛奶已經來不及了。要一直等到放學回家後才能吃上麵包,我不知道我該如何熬過這段時間。帕迪在學校門口停下來,他說:我不能餓著肚子進去,那樣我要睡覺的,小不點會打死我。

    芬坦很焦急:快點,快點,我們要遲到了。快點,弗蘭西斯,趕緊吧。

    我不進去了,芬坦,你吃了午餐,可我們什麼都沒吃。

    帕迪發火了:你他媽的是個騙子,芬坦,他媽的小氣鬼,有什麼他媽的三明治,他媽的耶穌聖心和他媽的聖水。你只配親我的屁股。

    啊,帕特裡克。

    「啊,帕特裡克」,他媽個屁,芬坦。走,弗蘭基。

    芬坦跑進學校,而我和帕迪去了巴裡納庫拉的蘋果園。我們爬上一堵牆,一條兇猛的狗朝我們撲來,帕迪急忙和它說話,稱它是一條好狗,說我們都餓了,回家去找你媽媽吧。那條狗舔了舔帕迪的臉,搖著尾巴一溜煙地跑遠了。帕迪非常得意。我們把蘋果往襯衫裡塞,塞得幾乎翻不過牆了。我們跑進一片長長的田野,坐在樹籬下吃蘋果,直到再也吃不下了,就把頭俯在一條小溪裡,享受那清涼宜人的溪水,隨後跑到水溝的另一頭大便,用青草和厚樹葉擦屁股。帕迪蹲在那裡,說:這世上什麼也比不上痛吃一頓蘋果,痛飲一番溪水,痛拉一泡屎,任何奶酪三明治和芥末都比不上,就讓小不點奧尼爾往自己的XX裡塞蘋果吧。

    田野裡有三頭母牛,它們把腦袋伸過一堵石頭牆,朝我們「哞哞」地叫著。帕迪說:老天啊,現在正是擠奶的時間。他翻過石頭牆,躺在一頭母牛下面,母牛的大乳房垂到他的臉上。他在一個乳頭上擠了一下,牛奶就噴進他的嘴裡。他停了一下,說:過來,弗蘭基,新鮮的牛奶,好喝極了,找一頭牛,它們都等著擠奶呢。

    我來到母牛下面,在一個乳頭上擠了起來,可它又踢又跑,我覺得它想弄死我。帕迪走過來教我怎麼擠:筆直地用力一拉,就會猛地噴出一股牛奶。我們兩個躺在母牛下面,正大喝特喝牛奶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一個男人手持棍棒從田野裡向我們衝過來。我們立即跳過牆,他穿著膠靴,攆不上我們,就站在牆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叫喊說要是抓住我們,就要用靴子踹我們的屁股。我們大笑起來,因為他傷不著我們。我很奇怪,在這個滿是牛奶和蘋果的世界裡,為什麼竟然還有人挨餓。

    對帕迪來說,說「讓小不點往自己XX裡塞蘋果」,這沒什麼,可我不想再去偷蘋果和牛奶了。我總想贏得小不點的蘋果皮,這樣就可以回家告訴爸爸,我是怎麼回答出那些難題的了。

    我們穿過蘋果園往回走,這時開始下雨打閃。我們快跑,但我跑得很吃力,我的鞋底開線了,隨時都可能絆倒。帕迪光著腳,想跑多快都行,能聽見那雙腳拍打在人行道上的聲音。我的鞋襪都濕透了,它們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帕迪發現了,我們根據兩人的腳步聲編成了一首歌:啪嗒———啪嗒———呱嘰———呱嘰,啪嗒———呱嘰,呱嘰———啪嗒……我們笑翻了,只好互相撐著對方。雨越下越大,我們知道不能站在樹下躲雨,不然會被雷電燒焦的,所以就站在一戶住家門口。一個頭戴小白帽,身穿黑衣服,圍著小白圍裙的大胖子

    女僕立刻把門打開,命令我們走開,說我們太丟人。我們從門口跑開了,帕迪回頭喊:愛爾蘭的小母牛,渾身都是肉。說著,他笑了起來,笑得都岔氣了,無力地靠在牆上。我們的身上全濕透了,再躲雨也沒用了,就不慌不忙地走上奧康納大街。帕迪說他是從他叔叔皮特那裡知道愛爾蘭小母牛這回事的,他的那位叔叔在印度的英軍部隊服役。他們家有一張他的照片,他和一群士兵站在一起,身上披掛著頭盔、槍械和子彈帶。其中有些穿著制服的黑皮膚男人,那是效忠於英王的印度人。在一個名叫克什米爾的地方,皮特叔叔度過了一段非常逍遙的時光,那地方比他們吹噓和歌頌的基拉尼1可愛多了。帕迪又一次講起他出逃的打算,他要跟一個頭上點著紅點點的姑娘在印度的絲製帳篷裡度過一生,還有咖喱肉和無花果。雖然肚子裡填了不少蘋果和牛奶,我還是被他說餓了。

    雨漸漸停了,鳥兒開始在我們的頭頂鳴叫。帕迪說那是鴨子或鵝一類的東西,它們正在飛往非洲的路上,那地方溫暖宜人。連鳥兒都比愛爾蘭人有頭腦,它們來香農河度假,隨後回到溫暖的地方,甚至是像印度那樣的地方過冬。他說等他到了那裡,他會給我寫封信,讓我來印度,也會有一個頭上點著紅點點的姑娘。

    那個點點是幹什麼用的,帕迪?

    顯示她們是上等階級的,是貴人。

    可是帕迪,要是她們知道你是從利默裡克的小巷來的,連鞋都穿不上,這些貴人還會理睬你嗎?

    她們當然會啦,不過英國的貴人不會。英國的貴人根本不尿你。

    尿你?天啊,你自己想出來的?

    不,不,這是我父親咳著濃痰亂罵英國人的時候,趴在床沿上說的。

    尿你,我要把這話留著,我要在利默裡克到處說:尿你,尿你。等到有一天去美國,我將是惟一知道這種話的人。

    「問題」奎格雷騎著一輛大號的女式單車,搖搖晃晃地向我們走來,他朝我們喊:喂,弗蘭基。邁考特,你死定了。小不點奧尼爾給你家裡送去一張便條,說你午飯後沒去上學,和帕迪。克勞海西一起瞎逛了。你媽媽要殺了你,你爸爸在外面到處找你,他也要殺了你。

    啊,上帝,我覺得又寒冷又空虛。我真希望我是在溫暖宜人、又沒有學校的印度,那樣父親就永遠不會找到我,把我殺掉了。帕迪告訴「問題」,他沒有瞎逛,我也沒有瞎逛。芬坦。斯萊特瑞快把我們餓死了,我們吃學校發的麵包和牛奶已經來不及了。帕迪又對我說:甭管他們,弗蘭基,全是嚇唬人的。他們總是往我們家送便條,我們都拿它擦屁股。

    我父母從來不用老師的便條擦屁股,現在我害怕回家。「問題」哈哈大笑著,騎著自行車走遠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因為他曾從家裡跑出去,在壕溝裡和四隻山羊睡了一夜,這比曠半天的課去瞎逛要嚴重多了。

    現在,我可以拐上巴拉克路回家,告訴父母我去瞎逛了,很抱歉,我當時那麼做,是因為肚子餓了。但是帕迪說:走吧,咱們去碼頭路,到香農河打水漂兒玩去。

    我們往河裡扔石子,在沿岸的鐵鏈子上晃悠。天漸漸黑了,我不知道該到哪兒睡覺,也許只能在香農河邊待著,或者找個人家門口,不然就只能返回鄉村,找一個壕溝,像布蘭登。奎格雷那樣和四隻山羊一起睡覺。帕迪說我可以跟他一道回家,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把濕衣服弄乾。

    帕迪家住在亞瑟碼頭的一幢高房子裡,正對著香農河。利默裡克的人都知道,這些房子很舊了,隨時可能倒掉。媽媽常說:我不想讓恁們任何一個去亞瑟碼頭,要是我發現恁們在那裡,我就打爛恁們的臉。那兒的人都很野蠻,恁們會被搶被殺的。

    又下雨了,小孩子們正在過道和樓梯上玩耍。帕迪說:你當心點,有些地方沒有樓梯了,有些樓梯上有屎。他說在後院裡只有一處茅坑,孩子們經常來不及下樓梯把小屁股對準茅坑。

    一個圍著披肩的女人正坐在第四級樓梯上抽煙,她問:是你嗎,帕迪?

    是我,媽咪。

    我累壞了,帕迪,這些樓梯簡直要了我的命。你吃過茶點了嗎?

    沒有。

    啊,我不知道還剩沒剩下一點麵包,上來看看吧。

    帕迪的家是一個大房間,天花板很高,有一個小壁爐。兩扇窗子很寬,可以看到香農河。他父親躺在角落裡的床上,呻吟著往馬桶裡吐痰。帕迪的兄弟姐妹在地上的床墊上睡覺、說話或望著天花板。有個小寶寶沒穿衣服,爬向帕迪父親的馬桶。帕迪把他拉到一邊。他的母親喘著粗氣從樓梯上走了進來,天啊,我要死了,她說。

    她給帕迪和我找了些麵包,燒了味道很淡的茶。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們什麼也不說,不說你幹什麼來啦,不說你回家去吧,什麼都不說。這時,克勞海西先生開口了:這是誰?帕迪告訴他:這是弗蘭基。邁考特。

    克勞海西先生說:邁考特?這是哪裡的姓啊?

    我父親是北愛爾蘭人,克勞海西先生。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安琪拉,克勞海西先生。

    啊,老天,他說,不會是安琪拉。西恩吧?

    就是的,克勞海西先生。

    啊,老天,他說著,一陣咳嗽,吐出亂七八糟的東西,只好趴到馬桶上。咳嗽完,他靠在枕頭上。啊,弗蘭基,我跟你的母親很熟悉,和她跳過舞。聖母啊,我的內臟要完蛋了。我和她在溫布裡劇院跳過舞,她是個舞蹈冠軍。

    他又趴在馬桶上,一陣急喘,朝空中伸著胳膊幫忙。他痛苦不堪,卻不肯住口。

    她是個舞蹈冠軍,弗蘭基,在我的懷裡,她就像一根羽毛那樣輕盈,並不是因為瘦的關係。她離開利默裡克的時候,好多男人都很惋惜。你跳舞嗎,弗蘭基?

    啊,不跳,克勞海西先生。

    帕迪道:他跳,大大,他在奧康納太太和西瑞爾。本森那裡學。

    噢,跳個舞吧,弗蘭基,繞著這屋跳吧,注意點碗櫃,弗蘭基。抬腳呀,小伙子。

    我不會跳,克勞海西先生,我跳得不好。

    跳得不好?安琪拉。西恩的兒子?跳吧,弗蘭基,要不,我就跳下床拖著你跳了。

    我的鞋子壞了,克勞海西先生。

    弗蘭基,弗蘭基,你還想讓我咳嗽啊。請你看在耶穌的分上跳吧,這樣我就能想起年輕時和你媽媽在溫布裡劇院裡跳舞的情景了。脫掉他媽的那只鞋,弗蘭基,跳起來。

    我只好開始編舞,並配上曲子,像小時候那樣,我繞著房間跳起來,穿著一隻鞋,忘了把它脫掉。我編了些詞,什麼「啊,利默裡克的圍牆在坍塌,在坍塌,在坍塌;利默裡克的圍牆在坍塌,香農河要了我們的命。」

    克勞海西先生躺在床上哈哈大笑:啊,老天,我跑遍天下,還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歌。不過這倒和你跳的舞非常相配,弗蘭基。啊,耶穌。他又咳嗽起來,吐出一串串黃黃綠綠的東西。看見這些東西,我很噁心。我想是不是應該回家,逃離這種噁心,逃離這個馬桶。要是父母願意,就把我殺掉好啦。

    帕迪在窗戶旁的一張床墊上躺下了,我躺在他的旁邊。我和他們一樣,沒有脫衣服,甚至還忘了脫鞋。鞋子濕乎乎的,呱唧呱唧地響著,味道很難聞。帕迪立刻睡著了,我看見他母親坐在微弱的爐火前抽煙。帕迪的父親一邊呻吟一邊咳嗽,不時地往馬桶裡吐痰。他說:他媽的吐血了,她說:你遲早得進療養院。

    我不去,他們把你丟進療養院的那一天,就是你的末日。

    你在把肺病傳給孩子們,我可以讓警察來把你帶走,你對孩子們太危險。

    要是他們會得肺病的話,現在已經得上了。

    爐火滅了,克勞海西太太爬上他那張床。她很快打起了呼嚕,他依然在咳嗽,依然在對年輕時的那段日子發笑,那時,他正摟著輕如羽毛的安琪拉。西恩,在溫布裡劇院翩翩起舞哩。

    屋子裡很冷,我穿著濕衣服瑟瑟發抖。帕迪也在發抖,只是他睡著了,不知道冷。我不知道是該繼續在這裡待下去,還是該起來回家。但誰想在外面遊蕩,隨時會被警察盤問呢?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我寧願待在那旁邊就是臭烘烘的廁所和馬廄的家裡。當我們的廚房變成湖泊,不得不搬到樓上的意大利去時,的確很糟糕。可是,在克勞海西家裡,你得走下四段樓梯去上廁所,路上一旦被糞滑倒就糟了,還不如到壕溝裡跟四隻山羊待在一起呢。

    我睡得斷斷續續的,在克勞海西太太挨個叫人起床時,我只好跟著起來。他們睡覺都沒脫衣服,起床就不必再穿衣服了,自然也沒發生爭搶衣服的戰鬥。他們抱怨著跑出屋,衝下樓梯,奔向後院的廁所。我也要上廁所,便和帕迪跑下樓梯。但是,帕迪的妹妹佩吉蹲在茅坑上,我們只好對著牆尿了。她說:我要告訴媽恁們這麼幹。帕迪說:閉嘴,要不我就把你推進他媽的茅坑裡。她從廁所跳出來,拽上內褲,叫喊著奔向樓梯:我就要告訴,我就要告訴。我們回到屋裡,克勞海西太太照帕迪的頭上就是一皮帶,因為他對可憐的小妹妹幹的事,帕迪一聲沒吭。克勞海西太太用勺子往茶缸、果醬瓶和一個碗裡舀粥,她催促我們吃完就去上學。她坐在桌旁喝著自己的粥,她的頭髮灰白而髒亂,耷拉到碗裡,沾著粥湯和奶滴。孩子們咕嘟咕嘟地把粥喝光,抱怨他們沒有吃飽,還餓得慌。他們個個鼻涕邋遢,眼睛紅腫,傷疤滿膝。克勞海西先生又在咳嗽,咳到床上,還帶出一大塊血痰。我趕緊跑出屋子,在少了一級樓梯的地方嘔吐起來。粥和蘋果陣雨似的噴到下面的地上,那是人們去廁所的必經之路。帕迪走過來,說:沒什麼的,每個人噁心時都往樓梯上吐,反正他媽的這整個地方要塌了。

    我不知道這時該怎麼辦,要是去學校,我會被打死。我可以跑到路上去,以後就靠牛奶和蘋果生活,直到去美國那天為止,那麼,我又何必非去學校或回家找死呢?帕迪也說:來吧,反正學校全是嚇唬人的,老師也都是瘋子。

    有人敲克勞海西家的門,是媽媽,她牽著我的小弟弟邁克爾,還有負責學校考勤的門衛鄧尼黑。媽媽一見我就問:你幹嗎穿著一隻鞋呀?門衛鄧尼黑說:啊,太太,我以為更重要的問題應該是,你幹嗎光著一隻腳呀?哈哈哈。

    邁克爾奔向我,說:媽咪都哭了,媽咪因為你哭了,弗蘭基。

    她問:你一整夜在哪裡?

    在這兒。

    你把我急瘋了,你爸爸一直在利默裡克的大街上四處找你。

    克勞海西先生問:誰在門口?

    是我母親,克勞海西先生。

    天上的主啊,是安琪拉嗎?

    是的,克勞海西先生。

    他掙扎著,用胳膊肘把自己撐起來: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請進吧,安琪拉,你不認識我啦?

    媽媽疑惑地朝屋裡看著,房間很暗,她吃力地辨認著床上的那個人。他說:是我呀,丹尼斯。克勞海西,安琪拉。

    啊,不。

    是我,安琪拉。

    啊,不。

    我知道,安琪拉,我的模樣變了。咳嗽害了我,可我沒忘記在溫布裡劇院的那些個夜晚。啊,老天,你是個了不起的舞蹈家。溫布裡劇院的那些個夜晚啊,還有煎魚和薯條。哦,那些男孩子們啊,哦,那些男孩子們啊,安琪拉。

    淚水滑過母親的臉,她說:你才是了不起的舞蹈家呢,丹尼斯。克勞海西。

    我們本來可以贏得冠軍的,安琪拉,弗雷德和琴吉都得當心我們,可你迫不得已去了美國。唉,老天呀。

    他又是一陣咳嗽,我們只好站在那裡,看著他趴在馬桶上,吐出可怕的東西。門衛鄧尼黑說:我想,太太,既然找到了這男挨(孩),那我就可以走了。他又對我說:假如你再去瞎逛,男挨(孩),我們就把你送到監獄裡去。你聽見了嗎,男挨(孩)?

    我聽見了,門衛。

    不要折騰你母親了,男挨(孩),門衛最不能容忍這個。

    我不了,門衛,我不折騰她了。

    他走了,媽媽來到床邊,握住克勞海西先生的手。他的臉頰陷了下去,眼眶特別突出,頭髮沾滿了汗水,顯得烏黑發亮。他的孩子都在床邊圍著,看著他和媽媽。克勞海西太太坐在爐子前,用火鉗在爐膛裡捅著,把那個小寶寶從爐子旁推開。她說:不上醫院,這是他自己的該死的錯,就這麼回事。

    克勞海西先生一陣急喘:要是我能住在一個乾燥些的地方,就會沒事的。安琪拉,美國那地方乾燥嗎?

    是的,丹尼斯。

    醫生勸我去亞利桑那州,那醫生可真有意思。亞利桑那州,你好啊。我連去街角喝上一杯的錢都沒有。

    媽媽說:你會好的,丹尼斯,我要為你點一支蠟燭。

    省下你的錢吧,安琪拉,我跳舞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現在我得走了,丹尼斯,我兒子得去上學。

    你走前,安琪拉,願意為我做一件事嗎?

    我願意,丹尼斯,只要我辦得到。

    你臨去美國前那個晚上唱的那首歌,請你再給我們唱一次,好嗎?

    那首歌很難唱的,丹尼斯,我唱不下來。

    啊,來吧,安琪拉,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聽過歌了。這個家裡沒有歌聲,我老婆是個歌盲,也是個舞盲。

    媽媽說:好吧,我來試試———

    啊,凱裡舞會的那些夜晚,啊,風笛聲聲如泣如訴,

    啊,那些幸福的時刻,一去不返,

    哎喲,像我們的青春一樣倉促。

    當男孩們在夏夜的幽谷裡會聚一堂,

    凱裡的風笛悠揚讓我們久久欣喜若狂。

    她停了一下,用手按住胸前:啊,上帝,我都喘不上氣了。幫幫我,弗蘭基,一起唱。我跟著唱了起來:

    啊,想到它時,啊,夢見它時,我的心兒在哭泣,

    啊,凱裡舞會的那些夜晚,啊,風笛聲聲如泣如訴。

    啊,那些幸福的時刻,一去不返,

    哎喲,像我們的青春一樣倉促。

    克勞海西先生試著跟我們一塊唱:一去不返,哎喲,像我們的青春一樣倉促……但隨即咳嗽起來。他搖著頭,流下淚水:我不相信你唱不了的,安琪拉,它又讓我回到了過去,願上帝賜福你。

    願上帝也賜福你,丹尼斯。還要謝謝你,克勞海西太太,收留弗蘭基。

    沒什麼的,邁考特太太,他挺老實。

    挺老實,克勞海西先生說,可他不是像他母親那樣的舞蹈家。

    媽媽說:穿一隻鞋子跳舞夠難為他的了,丹尼斯。

    我知道,安琪拉,可你想想他為什麼不把這只鞋脫掉呢?他是不是有點奇怪?

    噢,他有時候像他父親,舉止有些古怪。

    啊,怪不得,他父親是北愛爾蘭人,安琪拉,在北愛爾蘭穿一隻鞋跳舞也沒關係。

    帕迪。克勞海西、媽媽、邁克爾和我,一道走上帕特裡克街和奧康納街。媽媽一路都在啜泣。邁克爾說:別哭了,媽咪,弗蘭基不跑了。

    她抱起他,把他緊緊摟住:噢,不,邁克爾,我不是因為弗蘭基哭,我是因為丹尼斯。克勞海西和在溫布裡劇院跳舞的那些夜晚,還有那些煎魚和薯條而哭。

    她和我們一起進了學校。奧尼爾先生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告訴我們坐下,他馬上就回來。他在門口和我母親談了很長時間,等她離開,他走到坐位中間,拍了拍帕迪。克勞海西的頭。

    我很同情克勞海西一家的不幸,但是我想,正是因為他們,母親才沒跟我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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