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歌 第四章
    見肯特與女兒交談著走開了,湯姆從圖書館回到辦公室,肯特的身影在他的心目中格外清晰。

    他發現肯特的學籍檔案正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著檔案,他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在打開檔案前,先讓自己的情緒隨之趨於平靜,把四根手指放在檔案的封面上,向外面瞥了一眼,多娜-;梅依正在她的打字機上忙活,從她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他走過去關上門,回到桌前,站著打開檔案。

    在厚厚的一疊紙張的最上面是他兒子在幼兒園時的彩色照片,照片使他揪心地痛苦。照片上是一個微笑著的小男孩,穿著條紋T恤衫,細小的牙齒,棕色的大眼睛,前面的頭髮從中間向兩邊分開,露出頭頂的發旋。

    湯姆跌坐在椅子上,好似膝蓋被子彈打中一般。他盯著照片,足足30秒,最後才把它拿起來。這張臉與自己在那個年紀的臉像極了。他想像這個孩子跑進廚房,告訴媽媽他發現了個毛毛蟲,或者採了一大把蒲公英。他小時過得如何?他現在舉止如此謙恭有禮,湯姆很難將照片上的小男孩和長大了的高三學生畫上等號。他心生後悔,十分後悔,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兒子,並對這個兒子一無所知,真是罪過,自己竟然是個缺席的父親。

    把照片翻過來,他看到很久以前的教師寫的字,肯特-;艾仁斯,幼兒班,隨後是肯特自己所寫的字,雖然彎彎曲曲,但是清晰可辯,用黑色鉛筆寫在藍格子裡,肯特-;艾仁斯,肯特-;艾仁斯……,一直寫到右下邊,下一張紙是幼兒園的技能測試表,由老師填寫:

    知到家庭地址。

    知道電話號碼。

    知道生日。

    知道左手右手。

    能繫鞋帶。

    能背誦忠誠誓言。

    能書寫自己的名字(這裡的名字為他自己所寫)。

    下面是幼兒園成績報告卡片,片頭上寫著「教會學校,又稱荷華教育科學部」。一系列檢查項目都打著「通過」記號。

    隨後是一張教師家長會議的出席記錄卡,一年兩次,他母親兩次都出席了。評語上寫著:能背誦和寫出字母表,可寫出的數字高達42,數字能力強,不認識橢園,有時嚼口香糖。

    湯姆奇怪,他為什麼會嚼口香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或許肯特和他媽媽對這事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檔案中卻記錄得清清楚楚。

    還有其他學校的照片,每看一張照片,他心裡都交織著讚賞、悔恨和刻骨銘心的對自己非婚生兒子的父愛。他長久注視這些照片,發現雖然有多種改變,但是頭頂的發旋卻始終可見。

    檔案中有各種測試結果報告單,包括六年級的otis 測試、七年級時加裡佛尼亞進步測試、九年級時的職業傾向測試。所有測試結果都清楚顯示出他的興趣在理科和數學。檔案裡還有體能測試報告,列出他能作多少次仰臥起坐、多少次引體向上,以及跳遠成績。五年級老師寫著:「閱讀能力強」,年底又寫道:「上帝保佑你,我們大家都會想念你」。(那時,他在一所名叫聖思柯拉思的小學,教師的名字叫瑪格麗特姐姐)。

    高中時的成績單顯示出老師非常喜歡他,年度評語十分相似:一個模範學生,深受同齡人喜歡,工作努力,目標明確,學習刻苦,是塊真正上大學的材料。

    成績單上幾乎全是『A』或者『B』,運動成績表明他是一個真正的競爭型運動員。去年在棒球、藍球、田徑方面也不錯。很明顯,不僅肯特是一個模範學生,他的媽媽也很優秀,她出席了所有的家長會議。有一張複印件,是她寫給一位名叫蒙克先生的教師的便條,表達了她對學校工作的積極支持。便條內容如下:

    親愛的蒙克先生:

    學年結束了,我想讓你知道,肯特一年來因為有你這位老師,他在學校過得多麼快樂。他不僅從你哪裡學到了幾何知識,還十分羨慕你的人品。你處理墨西哥裔學生的方式使你在他的眼裡成為英雄。因為其他田徑教練常常歧視他們。非常感謝你,你是當今價值觀念貶值的世界裡青少年的榜樣。

    莫尼卡-;艾仁斯

    作為教育工作者,湯姆-;伽德納知道像這樣有著積極意義的家長反饋意見是十分稀少的,大多數家長向學校傾洩的都是不滿,抱怨學校的進展速度緩慢,而肯特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好母親。

    但這一想法卻使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看完檔案,他翻看到卡特最近的一幅教室照片,坐著盯住它很久,心裡的失落感逐漸增加,彷彿自己是個未被承認的父親,而肯特卻不是未被認可的孩子。他把手肘擱在檔案上,望著窗外植物園裡亮綠色的草坪。

    應該立即告訴克萊爾。

    但這個念頭又嚇壞了他。他在與她舉行婚禮的前一周,又和另一個女人上了床,而此時克萊兒已懷上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她要知道這事,定會毀了她。不管他們現在的婚姻有多穩固,一旦公佈了事情真象,將無可挽回。她可能再也不會與他生活在一起,再也不會信任他,那他們之間的婚姻又會怎樣呢?即使最好的結果,也會在精神上高度緊張。他又如何向孩子們解釋?承認自己的罪過並進行補救,這是符合邏輯的答案。如果良心上能承受感情上的壓力,他早就告訴她了

    反覆考慮、比較,他認為現在與克萊爾講這事不合適,他想到週末才講,還有什麼時機比他們兩人單獨一起的羅漫締克之旅時談更好呢?或許她會接受這一事實,以此強化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並證實他增長了對她的愛。

    湯姆將眼光從草地轉移到窗稜上掛著的照片上,距離很遠,照片上的人物辨認不清,但他熟悉它們,每個人的笑容都清晰地刻畫在他心裡。他凝視著克萊爾的那些照片,心裡拿不準,要是她知道了這事,受到如此傷害,他還有什麼機會留住她?

    別傻啦,伽德納!你對你的婚姻不是一直很忠誠嗎?那你就告訴她吧,越快越好!

    但莫尼卡-;艾仁斯的願望又如何呢?

    他再次盯住肯特的照片,這孩子應該知道他父親是誰,這裡有多個理由,從現實的心理慾望,到將來孩子們的健康問題。肯特還有兩個同父異母兄妹,他們的關係將持續相當長的歲月,將來他的孩子將與羅比和切爾茜的孩子互為堂兄妹或堂兄弟,他們將成為叔叔或姑媽,湯姆自己成為爺爺或外公,作為一個大家庭的起始人,如果十分鍵康,將對孫輩給予友誼和情愛,與孩子們一起度週末或假期。肯特成人後,需要兄弟姐妹支持的事務很多,不讓他認識自己的兄弟姐妹是公平的嗎?很顯然,他從母親那裡不可能得到任何兄弟姐妹。

    湯姆在內心裡掙扎著。電話響了,是多娜-;梅依。

    「有個人從羅塔利俱樂部打電話來,問你能不能讓他們明年春天使用學校體育館募集基金?」

    「作甚麼用?」湯姆問。

    「蘭球比賽。」

    湯姆歎了口氣,又是政治。對羅塔利俱樂部說「不」,將遭受法庭批評。上次他答應美國科爾俱樂部的動物活動使用體育館,那些狗把體育館搞得一塌糊塗,不僅臭氣熏天,還在木地板上留下許多永久的疤痕,使得體育主任和清潔工抱怨不已。

    湯姆關上肯特-;艾仁斯的檔案,拿起電話,開始處理學校的各種管理事務。這些事使他時常失去耐心,甚至無法搞教學工作。

    艾仁斯家的新房子開始從包裝箱裡顯露出來,當送貨車開走的那一天,那些包裝箱碼起來有肩頭高了。

    星期四下午,莫尼卡和肯特回到家,拿出一包中餐外賣食品放在廚房台板上,回到臥室裡換衣服。當她穿一身寬鬆的棉質上衣出來時,肯特站在敞開的法蘭西大門邊,兩手插在褲子後袋裡,眼望著遠處還沒長草的院子和正在修建的房舍發呆。

    「嘿,你幹嗎不拿盤子出來吃飯?」她問,瞥了一眼連接廚房和起居室的過道。

    他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

    她打開壁廚,拿出盤子、餐具、兩張餐巾,放在起居室的餐桌上。餐桌上放著一束新鮮的奶油色鮮花。起居室內各種家俱已安放到位,標籤也從新窗子上去掉。

    「這房子已差不多了,你說是嗎?」她說罷,轉回廚房,取回白色食品盒放在桌上,再打開。菜餚香氣四溢,瀰漫整個房間,但肯特仍無動於衷,背向她望著室外。

    「肯特!」她喊道,被他的沉默無語搞糊塗了。他等了一會,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她知道這是想讓她知道,有什麼事在煩著他。

    「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他回答,坐了下來,以十多歲孩子的方式:散慢、不合作,迫使你去瞭解他的心事。

    「今天有什麼事不對嗎?」

    「沒有。」他回答,裝了一大盤撈面,再將食品盒遞給她,始終不碰她的眼神。她也盛了些飯菜,又問他,但他只顧吃飯。

    「想你的朋友了嗎?」

    他聳了下肩頭作為回答。

    「你想了,是不是?」

    「你別管了,媽媽。」

    「不管?我是你媽呀!不對我講,那你對誰講?」

    他繼續吃飯,不看她的眼神。她伸出右手放在桌子上,平靜地說:「你知道父母最不願意聽到的就是『沒什麼事』,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你一定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突然站了起來,繞過椅子,到廚房去倒牛奶。「你要牛奶嗎?」他問。

    「要一點,謝謝!」

    她的眼光追隨著他,看他從廚房端來兩個玻璃杯,坐了下來,一口喝乾半杯牛奶,把杯子放在桌布上。

    「我今天遇到一個真正不錯的女孩子,……實際上她是伽德納先生的女兒。她當我的嚮導,帶我參觀新學校。你知道,當你遇到某個人,相互交談時,很自然會相互詢問一些問題以表示禮貌。她問我是否要考大學,我說想像媽媽一樣當工程師。又問了些其它問題,不久她就問起我的父親。」

    莫尼卡的叉子停在盤子上不動了,她眼盯住肯特,停止咀嚼,眼神帶著特別的警惕性,當終於想將口中食物吞下去時,彷彿食道被堵住了。

    他一邊注視著盤子裡的撈面,一邊繼續說:「很長時間以來,每當我到一個新學校,結交新朋友時,我實在記不起來,要回答他們問我父親的情況時是多麼困難。」

    莫尼卡又開始動作了,變得專注於盤子的食物。過了一會兒,肯特以為她不說話,是想避開這個話題。然後她又平靜地問:「她怎樣問的?」

    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問我父親幹什麼。這次我實在是難以回答。沒有父親,好像是在說笑話。

    莫尼卡放下叉子,揩了下嘴巴,端起牛奶,眼睛望著窗外,卻並不喝。

    「我想你不願意我問起有關他的任何事吧?」

    「是的,我不願意。」

    「為什麼呢?」

    她的眼光又回到他身上:「幹嗎現在問這個?」

    「我不知道。有很多原因,因為我已17歲了。這個問題經常困擾著我,我們回到明尼蘇達,這是你生我時生活的地方。他是這裡的人,是不是?」

    她歎了口氣,把眼光再次移向法蘭西門外,但沒有回答。

    「他是這裡人嗎?」

    「是的,但他已結婚,有家了。」

    「他知道我嗎?」

    莫尼卡站了起來,端起盤子離開了。肯特跟著她,繼續施加壓力。「算了吧,媽媽,我有權知道,他是否知道有我?」

    她一邊將盤子放在水中沖洗,一邊回答:「我從末告訴他你是什麼時候生的。」

    「他要是現在知道了,我和他見面一定會很不方便,是嗎?」

    她轉過身去面向他,說:「肯特,我愛你,我想要你。從我知道懷上你以後,就一直想要你。懷孕從未影響我什麼,我繼續為我的目標而努力工作。我很高興能為了你而工作,難道這對你還不夠嗎?難道我算不上一個好母親?」

    「話不是這樣說。我想說的是,要是我的父親在這個城市裡,那現在應是我知道他的時候了。」

    「不行。」她吼道。

    對她的突然發火,他沉默下來,盯住她,兩頰發紅。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用雙手緊緊摀住嘴巴,眼淚奪眶而出,語氣非常軟弱地哀求道:「求你啦,肯特!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為啥?」

    「因為……」

    「媽媽,那我聽你的吧!」他善解人意地說,聲音也平靜多了。

    「現在告訴你,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你知道,新到一個城市,一個新學校,交新朋友,這都是你現在急需要處理的事。為什麼還要讓這件事給你背上包袱呢?」

    「那你認為我永遠都不應該知道嗎,媽媽?」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想……唉,也許你長大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會告訴你。」 他用充滿疑問的棕色眼睛望著她,然後說:「那你能告訴我一點情況嗎?」

    「我知道得也不多。」

    「我出生後你從未與他聯繫過?」

    「沒有。」

    「他現在還住在這裡?」

    「我……我想是的。」

    「我們回來後你見過他嗎?」

    她第一次對自己的兒子說了謊話:「沒有。」

    他帶著嚴肅表情緊盯著她,心裡反覆思索,疑團重重。

    平緩地,他又說:「媽,我想知道他。」

    事實上,她也認識到他有權知道。此外,命運之神又將他們放到一起,彷彿就是要他們相認。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許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起作用,或者空氣中瀰漫著神秘的氣氛給了肯特第六感覺,使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父親。或許血緣關係在他們之間的情感傳遞中起著關鍵的作用?如果不是這樣,那他今天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肯特,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請等待恰當的時間。」

    「但是,媽媽……」

    「不,現在不行,我不是說不告訴你,請相信我,我會告訴你的,但現在不是告訴你的恰當時機。」

    她看到他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猛地轉身,離開廚房向自己房間走去。

    砰地一聲,他將門重重地關上。多年來,他一直被教育不能像這樣子關門,但他不管這些了。他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兩手枕著頭,雙眼飽含憤怒的淚水盯著天花板,

    她沒有任何權力不讓他知道自己父親是誰,任何人也沒有!他是個人,一個人必然來自兩人的結合。這個人的品質、情感、希望、熱情、很多東西都來自這兩個人。任何人都知道自己來自何人,但肯特卻不知道,這不公平。她知道這一點。此外,今天這場風暴,包括他重重地關門的舉動,都是她該深思的。

    在整個一生中,她都在作許多額外的工作,以彌補肯特沒有父親的缺陷,而肯特也一直強裝著沒有父親也無所謂的樣子。但實際上不是這樣,他很想知道父親是誰。她自己有父親,所以無法體會他的感受。小學時,每個學生在畫自己的家庭時,都有父親,唯獨他的畫上只有兩個人。有時大家圍成一圈,講述自己父親,怎樣在自行車上安裝把手,或帶自己出去釣魚,或教自己打槍,他則無法開口。在衣阿華時,他記得有個孩子叫波比-;江可斯基,他爸爸幹什麼事都帶著他,教他打壘球,帶他野營,幫他一道用肥皂箱子做汽車模型,並駕著參加比賽。有一次下暴風雪,學校停課,波比的爸爸為他用雪堆造了一個兩層樓的炮台要塞,炮台上有樓梯,用硬塑料做窗戶,用打包的雪作成各種家俱,在外面掛個燈籠。天黑以後,讓孩子們在炮台裡玩。孩子們問能不能用睡袋在炮台內睡覺,江可斯基先生回答:「當然可以。」所有孩子都去睡了,唯獨肯特沒去。當然,一小時後孩子們都回到了自己家裡,但肯特的媽媽斷然不准他參加這種遊戲。以後很久,他一直以為,要是有爸爸,他也會去那炮台睡睡。現今他長大了,知道所有孩子們都會受不了那個冷的,但他卻失去了那種分享歷險快樂的機會。

    波比-;江可斯基說:「最幸運的孩子肯特錯過了這個好機會。」

    今天,這女孩,切爾茜……

    當她爸爸雙手摟住她,向他作介紹時,以及稍後,她說一看見爸爸就感到驕傲,因為所有她的朋友們都認為他是一位公正的人,在他心中激起了情感波濤。唉,媽媽是無法想像他心中的感受的。這是一種長久的渴望和期待,如今變成了怨恨和強烈的願望。他發誓要找到誰是他的父親,並與之見面。

    無能如何,他都要干。

    星期五下午,威思禮-;伽德納開著買了九年,已跑過八萬多英里的福特小貨車,來到湯姆家。他穿著毫無款式的肥大褲子,戴著髒稀稀的釣魚帽,走進孫子們的房子,滿臉帶笑。

    「嗨,爺爺!」切爾茜高興地和爺爺擁抱。

    「嗨,我的小魚兒!」

    她伸手將爺爺的銀絲眼鏡翻到左邊,「你的眼鏡腿又彎了,爺爺,我幫你修修。」

    他取下眼鏡,甩到廚房的台板上。眼鏡反彈起來,砸在茶葉罐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那好,把這勞什子修修,它給我添的麻煩,多於帶來的好處。羅比,你看我帶來什麼?」他把一個塑料袋,甩到羅比手中,袋子用T恤衫栓著,是一條鱸魚。「我們拿它和啤酒一起燉,你很喜歡吃的。」

    「鱸魚,那太好了,還能搞到嗎?」

    「我昨天在沙灘岸邊抓到的,有4磅重,你願意這個週末和我出去釣魚嗎?」

    「我想去,但我每天下午要參加橄攬球訓練,只有今天下午才不」。

    「那你們今年能打敗布萊恩高中嗎?」布萊恩高中是HHH高中的宿敵。

    「我們會努力的。」

    「那太好了,因為我和克萊德打了賭,」克萊德是威思禮的兄弟,也是緊鄰,他們住在鷹湖邊,小房子緊挨著,是他們年青時剛結婚後建起來的。現在兩人都是單身,在不打魚時,喜歡坐在各自的前廳裡欣賞湖面風光。

    「切爾茜,出去在我的卡車裡把我帶的土豆拿進來。這是新土豆,我今早晨才挖起來的,味道不錯。我們今天的晚飯營養賽國王。」

    湯姆提著一袋衣服和過夜的箱子來到廚房,「嗨,爸爸!」

    「你們兩個愛情鳥兒要去哪兒?」

    「杜魯斯。」

    「那好,如果不是羅密歐,」他朝湯姆身後走進屋來的克萊爾笑了,「又走來個朱麗葉!」

    她走過時吻了他的面頰「嗨,爸爸!」

    「別擔心家裡,我會照看他們兩個。」又對兩個孩子說:「我記得從前你婆婆還在時,我帶她去過杜魯斯北面,那正是捕胡瓜魚的季節。胡瓜魚多極了,我們用洗衣盆從河裡舀,從沒見過那麼多的胡瓜魚。你婆婆不太喜歡胡瓜魚,討厭打理清洗。她喜歡開玩笑,很好相處。我們那天晚上睡在帳篷裡,早上起來,我穿靴子,裡面什麼東西滑膩膩的。原來她在每隻靴子裡放了幾條胡瓜魚。我盡力一甩靴子,那些魚飛了很遠。你婆婆笑得差點岔了氣。」他邊回憶邊說:「是呀,你婆婆,她真是個玩笑高手,懂得在繁重的工作中尋找快樂。我告訴你,抓胡瓜魚很辛苦的。」

    湯姆把衣服放進汽車裡後,回到廚房,「你又在講那個靴子裡的胡瓜魚老故事了,爸爸。」

    「不是給你聽的。你快走吧,讓我們三人獨自呆在一起好煎魚吃。羅比,我的卡車裡有六罐啤酒,你去拿進來放在冰箱裡,留一罐在外面,我調麵糊。」

    「好的,爺爺!」

    「那好,我猜媽媽和我都已被包裝起來了。」湯姆說道,向外走去,在車道上,大家互相擁抱告別。湯姆最後向父親擁抱,那是真正的擁抱,四隻有力的手臂,相互拍打後背,「謝謝你幫我們照看孩子。」

    「你簡直說笑話了,我還真想經常來呢!這會讓我年輕。你和你的新娘子好好玩吧!」

    「我會的。」

    「克萊爾,」威思禮說:「他如果表現不好,你也在他靴子裡放條魚,一個男人靴子裡隨時要有條魚,他才不會做錯事,並知道自己找了多好的女人。」

    湯姆不需要靴子裡放魚,他已經知道他有一個多好的女人。今天他表現得特別謙恭有禮,為克萊爾打開車門,並把著車門讓她上車,他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

    「喔?」她說著,鑽進車內自己的座位上,「我好喜歡這樣。」

    他為她關上門,坐進駕駛位,然後轉過身揮手再見。她揮手直到半個街區才停下,然後躺在座上,向著車頂說:「我簡直不相信,我們真的是在外出。」並衝動地雙手摟住湯姆地頸子,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我好久就想這樣干了,你這個主意一定會使你非常幸福!」

    她把手指插進她的亞當的襯衣領子裡,並自顧笑了起來,然後在座位上坐好。

    他們在日落前一小時到達了港口城市杜魯斯,順利入住旅館。旅館位於倫敦路,在城區北面,路邊長滿大樹,是本世紀初黃金時代修建起來的高級住宅,有25個房間。原屬一位富有的鐵礦大亨所有,坐落在蘇必利爾湖的高處,周圍是樹木和草坪,前面有一片繁茂的樹林和一個池塘,塘內有大群鴨子。當湯姆和克萊爾走下車來,那些鴨子搖搖擺擺地向他們煽動翅膀,指望他們的施捨。

    進去後,管理員向他們展示了一間大型的南客房,客房落地窗的窗稜全用黃銅做成。洗手間在樓下,一間古董大床,高得任何現代家庭都無法裝得下。房間視野讓人心曠神怡。向東是翠綠色的草坪,有六英畝大,一直延伸到湖北岸岩石交接處,從巖上可看到湖面全貌,湖面上,進來的油船、出去的糧船在地平線上的煙霧中時隱時現。房子兩側種著古松,右邊是一個有六十年歷史的花園遺址,通過多級梯坎下到一個果園。然後有100多級台階順著岩石向下,可到遠處的湖岸。

    當服務員關上門離去後,克萊爾對直走去打開窗子,深吸一口氣,「哇!」

    從湖裡吹來的微風帶來松樹和下面盛開的金銀花的芳香,俯身探向窗子,黃銅窗稜在手掌下清涼爽心。此時,她覺得自己充滿了尊貴的豪情。

    湯姆將車鑰匙丟在豪華的大理石梳妝台上時,克萊爾又「哇」了一聲。

    他走向她身後,環抱住她雙肩。心裡有個聲音催促著他;「向她坦白!告訴她事情的全部,並求得她的原諒,然後和她一起度過在這裡的美好時光。」但要是當真向她坦白了,也許這一切美好氣氛將灰飛煙滅。她現在如此辛福,他不想那樣幹,也不敢。

    「我現在打開酒瓶嗎?」他問,心想,有酒辦事容易。

    「唔……好,酒,我要喝酒」,她興高采烈地說,雙手拉著緊身夾克衫,躺進他的懷抱,「但先吻我一下!」

    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已經十八年了,時間如此長久,但他依然感到激情不減,真是不可思議。一股慾火狂潮衝擊著他們,經過熱吻,再狂飲美酒,幾分鐘後,便脫去衣服,上床作樂

    強烈的快感使兩人都很震驚,也徹底打消了他想把自己心裡的秘密暴露出來的念頭。「你以前想過,這麼多年以後,我們還能這麼親熱嗎?」

    「沒有」,他悄聲說,聲音中帶有明顯的失敗感,「我從來沒想過。」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她摸了下他的臉說:「你的臉色很不好,湯姆,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都在想,你有什麼事不對勁,老是心不在焉。」

    他向她笑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吻了下手指內關節,起床去向酒杯中倒滿酒端來,放好枕頭,坐在她旁邊,舉杯祝酒:「為了你和我有一個好的新學年。」

    喝完了酒,他把酒杯朝下拿著,越過床腳眼望窗外,心裡核計著向她講述莫尼卡和肯特-;艾仁斯的各種方式。他害怕會帶來嚴重後果,又意識到必須講請楚。

    她依偎著他,用酒杯腳在他胸膛上滑動。「你知道晚飯吃什麼好?」

    「中國餐。林達-;萬娜邁克說她在一個叫中國紅燈籠的餐館吃過,那裡龍蝦的味道很不錯,讓你吃了還想吃,你想吃龍蝦嗎?」

    沒有回答。她問:「湯姆?湯姆,你在聽嗎?」

    他清了清喉嚨,坐直身子說:「對不起,親愛的!」

    「我問你今天晚上願不願意去吃中餐?」

    「中餐……哦,當然願意!」

    「那去中國紅燈籠餐館怎樣?」

    「好極了!」他裝出光輝燦爛的樣子說:「真是好極了!」

    她並沒被愚弄,知道他正被什麼事糾纏著,她拿不定主意,是探問到底還是撒手不管。她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依偎著他。一會以後,湯姆終於開口:「克萊爾……」

    傳來敲門聲:「下午茶到了,我把籃子放在門外。」

    湯姆翻身爬起,拿起衣服,他想說的任何東西都全被打斷了。

    他們來到中國紅燈籠,點了怪味龍蝦,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吃完後,打開各自的命運小甜餅。湯姆真希望克萊爾的命運條上寫著:「你丈夫今晚會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將使你痛苦萬分!」他終於未講。一夜未睡,這秘密徹夜在他內心煎熬,消磨掉了他和漂亮的克萊爾在一起本應有的歡樂。恐懼是他的一種新體念。從前湯姆也曾擔心出交通事故,當孩子為嬰兒時,曾擔心他們自己受傷,孩子無人撫養。除此以外,在他一生中,恐懼相對較少。拖延,更與他無緣。他作為校長,職務迫使他每天都要作出決定,他的各種決定都帶著智慧和自信。這次湯姆-;伽德納的恐懼和拖延顯露出他個性的另一面,他自己以前對這一面還一無所知,也是他最不喜歡的。儘管他心裡的聲音多次催他「快告訴她!」一旦要開口,更強大的力量又迫使他保持沉默。

    深夜,克萊爾翻了下身,把手伸下湯姆,但他那一半被子卻是冷的。她翻身仰臥,睜開眼,才意識到這不是在家裡,而是在杜魯斯的一個旅館。她看見湯姆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心裡一驚,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悄聲喊道:「湯姆?」但他未聽見,他現在的樣子,真像達拉-;-;安德魯的畫面上那些悲傷絕望的男人,只是手裡少了一支香煙。他的剪影印在窗外月光照亮的天空背景下。她坐了起來,抱住一隻手,心臟急劇跳動,看他站著紋絲不動,盯著外面的夜景和湖面。

    「湯姆,」她說:「你出了什麼事?」

    這次他聽見了,轉過身來,「哦,克萊爾,很抱歉,把你搞醒了。我有點睡不著,也許是對這間床不習慣。」

    「你能肯定是因為這?」

    他穿過房間,進入陰影中,上床睡到她旁邊,把她拉向自己,扭動身子,睡得舒服些,抹平她的頭髮,以免觸動他的鼻子。「睡吧!」他說,歎了口氣,吻吻她的頭髮。

    「你在窗子邊想些什麼?」

    「另一個女人。」他答道,撫摸她的脊柱,將一條腿插在她的兩腿之間,「這下你該滿足了吧?」

    她必須要有耐心,希望他能在方便的時候告訴自己。

    第二天早晨,在從東邊大窗口射進的朝霞映照下,他們又做了一次愛。然後,在裝飾豪華的餐廳裡吃早餐。隨後,慢慢地在外面遛達,沿著階梯,下到湖邊,觀看蘇必利爾湖的波濤沖刷湖岸,濺起的水霧帶著彩虹,然而湯姆仍然什麼也不說。

    這天下午,他們駕車沿著湖的北岸駛向遠處,停下來欣賞卵石纍纍的河流和喧囂歡快的瀑布。搞不清哪是他父親當年抓胡瓜魚的那條河。他們談些其他時情,孩子離家後,他們好久出來玩一次,特別討論了羅比上哪所大學好,還有學校裡新老師的工作問題等。他們都承認開學第一天,即下週二是個可怕的日子,整個學校將變得鬧轟轟的雜亂無章。

    但在交談中,克萊爾發現湯姆常常魂不守舍,前言不搭後語。她問:「湯姆,我很想知道什麼事讓你煩惱如此?」

    他看著她,她看到了他眼神中充滿了愛,也有什麼別的東西。當她回憶起近來的情況,強烈的恐懼攫住了她:常常垂頭喪氣的樣子;徹夜不眠;焦慮無已;為她慇勤地打開車門,他已很久不這樣做了;在教室吻她的方式;這整個浪漫之旅的週末,是他提出來的;多年來因為太忙,從沒想過瀟灑,他的舉止行為就好像是為某些事贖罪。

    準備起程回家前,一個不祥的念頭衝撞著她:「哦,上帝,難道真是有另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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