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下子,李德元可是真真切切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了。躲在桌子底下抱著頭的他,實在無法抑止住自己的胳膊和腿腳,只能任由它們哆嗦個不停。雖然用手掌遮住了兩隻耳朵,可是頭頂上「霹靂匡啷」的打鬥聲,還是傳入他的耳中,似乎還有越來越近迫的趨勢。李德元有雙手合十、大呼「菩薩大慈大悲,救小生一命」的衝動,可又不敢將手從耳邊移開,只有緊閉遮雙眼喃喃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小生可不想壯志未酬生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就算要死,也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憂國憂民到吐血三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說著說著,他竟掉下兩滴淚來,「啪嗒」掉在地上。
望著地上兩滴淚跡,李德元不禁心中大慟:「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沒想到上京趕考還沒有數日,就遇上這等危難,弄到命懸一線。而且,這等情況,分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嘛……」
沒錯。李德元本是一名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秀才,是上京趕考的諸多學子中的一員。今日剛剛路過晉城,他找了家茶店坐下,要了杯香茶,打算休息上片刻再繼續趕路。沒想到剛剛喝了還沒兩口,就聽門外一聲大喝:「攔住他——」那聲音大得幾乎可以震破他的耳膜。
李秀才揉了揉耳朵,暗道:「哪兒來的人那麼粗蠻。這麼大的嗓門,且不說傷了自身的元氣,也要考慮給路人一個清淨啊。」正當他不滿地搖了搖頭,轉而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提了把九環大砍刀,正衝著茶店奔來。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名紅衣大漢,似乎剛才那聲大吼就是他所為。
那兇惡男子桌擋砍桌,椅擋劈椅。見他這副癲狂狀態,李德元嚇得臉色煞白,抱了頭就拱到了桌子底下,戰戰兢兢地等著惡人離去。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惡人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和後面緊追上來的紅衣漢子大打出手。登時,茶店裡亂作一團,茶客們尖叫著四散逃開,刀劍相撞的聲音不絕於耳。李德元想逃,可是想他一介文弱書生,平日中講究的是謙謙有禮,走路非要昂首闊步,一步一頓才能顯示讀書人風流倜儻的氣派。換句話說,這個傢伙,平時一個常人走一個時辰的路,他得走兩個時辰才成,更別說是逃「跑」了。所以,他只有認命地躲在了桌子底下,哆哆嗦嗦地祈求孔孟兩位老人家天上有知,看在他飽讀詩書,也算是第百代門生的份上,保佑他度過此劫。
然而,顯然兩位老人家正忙著喝茶嗑牙,沒有聽到他的祈禱——就在李德元顫抖著喃喃自語的時候,只聽得「匡啷」一聲,一把大刀劈在了他藏身的桌上,硬生生將一張結實的木桌一砍兩半。
眼見面前躲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李德元登時思緒停滯,只是愣愣地抬起眼來,向刀主人望去。只見那是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穿著一身捕快的紅衣。
那漢子也發現了他,撇了撇嘴角,一雙黑眸裡露出不屑的神氣:「切!蠢秀才,還不快滾!」
什麼?!他竟然說他蠢?!還讓他滾?!李德元登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噌」地直起身來:「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說話呢?秀才是讀書人,是懂得孔孟著作的明白事理的人。孔曰成仁,孟曰取……」
然而,李德元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漢子一腳踹在屁股上:
「滾!少在這兒礙事!」
然後李德元就只好真的滾了。摸著屁股「哎喲哎喲」地被踹到了茶店的大門邊,跌坐在地上。這一跌,讓他摔了個七葷八素,連該幹什麼都不知道了,只好怔怔地看著店裡的打鬥。
那紅衣漢子提了大刀,直追兇徒,齜了牙見桌砍桌、見椅劈椅。那凶橫的表情,比那提九環砍到的惡人更要狠上一籌。只聽「砰——」一聲,兩刀相接,那紅衣大漢一使蠻力,硬劈開了對方刀上的金環不說,還劃傷了對方的手臂,登時血如泉湧。
「好……好殘忍……」李德元看得呆了,喃喃道。這個時候,他非但沒有為紅衣的捕快叫好,反而可憐起那個兇徒來。而他的喃喃聲被那紅衣漢子聽了,橫了眼睛瞪他。這一眼,嚇得李德元頭皮發麻。再接下來,只聽那大漢衝他大吼一聲:
「還不給老子快滾!找死麼?!」
「哦哦。」李德元忙不迭地應道。轉了身子,手腳並用地向茶店外爬去。可是,沒爬個幾步,他就覺得有些異樣,總覺得手臂上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哎呀!」他驚覺道,「我的包袱!」
李德元轉而跌跌爬爬地往茶店裡沖,可剛跑了進去,就只見那兇徒一手撈了包袱,砸向那紅衣捕快,用以拖延時間爭取出刀的時機。那紅衣大漢哪裡會讓對方得逞?!想也不想地,他把刀一橫,便使包袱被橫劈了開。登時,紙張亂飛,紛紛落下:
「啊!我的書啊∼∼∼∼」李秀才驚得傻了眼,呆呆地看著碎裂的紙片紛紛揚揚地飄落。想都不想地,他衝上前去,搶救那些書的殘片。可當他剛拾了兩片,就被一個巨力拉向一邊,再然後,脖子一涼。他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只見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李德元雙眼一翻,就要暈倒。可耳邊一陣咆哮,又將他給震得醒了:
「把刀放下!再過來我就一刀殺了他!」
這下子,李秀才終於搞清楚狀況了:原來,他是給歹徒劫持了啊。還好還好,只要那捕快按照歹徒的話去做,兇徒還是會放了他的。
在心中做出如此分析,李德元以無限期待之眼神望向那紅衣漢子。可這一望,卻讓他登時傻了眼:
只見那紅衣捕快橫著刀比劃著砍法,一邊猙獰地笑著道:「好啊!你殺了他吧!」
什麼?!李德元震驚地張大了下巴,合不攏嘴了: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捕快啊!嗚嗚嗚嗚,天要亡他!看那傢伙一臉兇惡的樣子,獰笑著,分明這個人才比較像壞人嘛!
就在這時,只聽見外面一片紛亂,一群官兵紛紛提刀劍而來,站在那紅衣漢子之後,似乎是在等待號令。
「別過來!讓開!」兇徒左手勒著李德元的雙手,右手拿著大刀作勢劃他的脖子,「再靠近我就殺了他!」
那些官兵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一齊將詢問的目光投向紅衣捕快:「張頭兒,怎麼辦?」
「張頭兒」想也不想,一撇嘴:「圍上!」
「是!」一群官兵將兇徒和李德元團團圍住,持刀擺陣,等待下一步命令。這幅景像是兇徒萬萬沒有想到的,登時氣急敗壞地下了重手:
「信不信?!我真的會一刀殺了他!」
李德元只覺得脖子上一疼,然後就有一種暖暖濕濕的液體順著脖子往下淌。他覺得自己快要昏了,只有將求救的目光投向那個「張頭兒」,期待對方能夠良心發現。可是,他的期待再一次落空:
「殺啊!你殺了他好了!」那「張頭兒」斜斜地咧了嘴角,瞥了眼睛看那兇徒,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你砍了這個蠢書獃最好!老子早看你不順眼了。本來老子最多只能關你個十年八年,你砍了他,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了你個狗崽子的小命了!」說到這裡,他眼一橫,豎了刀子就作勢要劈——
「等等!」李德元驚叫,見到對方的動作稍有遲疑,立刻聲淚俱下地勸解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為官府中人,也算是朝廷命官了,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見人質被擒卻無所顧忌,是為『不仁』;身為一介捕快,你不但不規勸兇徒放下屠刀、立即成佛,反而慫恿對方殺人,犯下更重大之罪孽,是為『不義』。嗚呼,如你這種不仁不義之徒,怎能擔當維護百姓安危的捕快?!嗚呼,朝廷如此用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說到最後,李德元更是清淚長流,勢如泉湧。
「國你個頭!」聽他一番話,那「張頭兒」額前青筋直爆,青白了臉色,大吼道:「格老子的!你個兔崽子不殺他,老子殺!」
話沒說完,就一躍而起,作勢一刀劈下,正對著李德元和歹徒。那歹徒見形勢不對,一把推開人質就要落跑,誰知那「張頭兒」竟然在空中將手腕一翻,轉而橫砍下去,硬生生地在兇徒的腿上開了一個大口子。只見那惡人腿一軟,一骨碌跪在了地上。眾官兵趁勢一擁而上,十多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犯人的脖子上。
「……」李德元原本嚇得閉上了眼睛,等待那刀子將自己從頭到腳劈成兩半。可等了半天,也不見預期中的痛感襲來。半晌之後,他小心翼翼地睜了眼,只見那兇徒已經給眾人七手八腳地捆了跟個粽子似的,而那「張頭兒」正一腳踹在對方受傷的小腿上:
「叫你個兔崽子跟老子鬥!」咧嘴邪笑著,那凶狠的眼神看得李德元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你你你……」李德元一手指向地上那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傢伙,「跟他比,你才比較像是土匪惡霸!」
「沒錯啊!老子就是土匪!」那「張頭兒」都沒正眼看他,只是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你沒聽過『官匪一窩』麼?當官兵的不像土匪怎麼行?」
李德元氣得直抽氣,拍了半晌胸脯才讓自己順過氣來,義正言辭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當官者,若不能以身作則端正態度,怎能做好統帥作用?!更何況『官匪一窩』,這種詞兒竟從你一個捕快口中說出來,更是大逆不道!你們將百姓之生死置於何處?!俗語云: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
「收起你的大道理!滾!再不滾,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那「張頭兒」橫了眼來,亮出大刀正點在李德元鼻樑前,驚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得閉了嘴,灰溜溜地往外走。可走了幾步,卻又覺得不對勁兒:想他一介讀書人,最是明白事理的,怎麼能被幾句恐嚇就嚇得夾著尾巴逃了呢?!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書中早有教導:『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書中還有教導……等等!他的書!
李德元這才想起,自己的書被那「張頭兒」一刀劈得散了架子,忙不迭地蹲在地上,一張一張地去揀那些殘片來。可拾起一看,殘缺不全不說,更要命的是,在打鬥中,那原本潔白的書頁,都給那些臭腳丫子踩得烏黑烏黑,哪裡還辨認得出字來?!
李德元一時為之氣結。火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捲了袖子一個箭步衝到「張頭兒」面前,想要找他理論:「張……」可是剛開了口就覺得不對:那幫官兵喊他「張頭兒」,他可不必這麼喊啊!於是只有硬生生先壓下火氣:「敢問這位捕快尊姓大名?」
紅衣捕快看也不看他一眼,猿臂一攔將他推到了一邊去:「滾!少站在這兒礙眼!」
「這位張捕快!」李德元不屈不撓,換了個方位繼續擋在對方面前,提高了聲音再度問道,「敢問尊姓大名?」
呦?!這個蠢書獃跟他卯上了嘛。張捕快斜眼瞥他:「怎麼?老子姓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也對哦。李德元登時愣住,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火氣卻已經消了一大半:「那,敢問張捕快大名?」
「老子張賽虎。」被他問得煩了,張賽虎沒好氣地答道。吆喝了一聲讓兄弟們收工,一手提了犯人向門外走去,卻又被李德元攔下:
「好,既然知道了閣下您的大名,我們就可以平等交流了。在下李德元,鳳陽人士,鄉試第二名,近日上京趕考,今日路過晉城。誰知慘遭橫禍,竟被閣下張賽虎捕快損毀了寶貴的書籍……」
「說重點!」張賽虎不滿地瞥了眼,把已經昏了的犯人一手丟到下屬手上,然後橫抱了雙手,不悅地斂起了眉頭。
見他似乎頗有怒意,李德元只覺得心頭一寒,吞了吞口水,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不向惡勢力低頭:
「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們因公辦案,損毀了我的書,那麼便應該有所賠償……」說到這裡,他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張賽虎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賠償?!」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書獃真是蠢到了極點,他一孥嘴,「你看地上這一片碎板凳碎桌子,可有人向我們索賠來著?!」
「這……這倒是。」李德元四下張望,地上一派狼籍,可就是沒有店住前來索要賠償。他不禁好奇地問道:「耶?!店裡沒有人麼?店主呢?剛剛喝茶還看見的呀。」
「別叫了!」張賽虎被他叫得心煩,斂了笑容,「鏗」地長刀點地,閃出銀光,「有它在此,我看還有誰來索賠?!」
「你……」李德元萬萬沒想刀竟然得到這般回答,瞪大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深吸幾口氣,命令自己平靜下來。隨即,他跨出一步,正站在張賽虎面前,剛想要義正言辭地說教,可一站近,卻發現二人身材差異巨大:天啊,這個張賽虎,根本是壯得像頭熊嘛!望著他的虎背熊腰,在看看自己這身板,藏在他背後連看都看不見了,登時心中產生了極大的挫敗感:同樣是男人,怎麼差距這麼大咧?!
李德元有片刻的沮喪,但是隨後又自我振作起來:他是讀書人,靠的是腦子,拼的是智力,才不像他那樣四肢發達,靠蠻力吃飯。這麼一想,他便又覺得自豪起來,仰頭看向那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多的傢伙,也不管對方是如何瞪了眼睛,他自顧自地擔擔負起了教導大任: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百姓有云:『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你身為朝廷命官,更是應該……」
「夠了!」懶得跟這個蠢書獃計較,張賽虎一把推開他,領了兄弟們轉身就走。誰知這一推雖是用勁不大,可那李德元是個文弱書生,哪裡經得住?在這一推之下,便骨碌骨碌跌在牆角坐著去了。
也不知是屁股疼得厲害,還是別的什麼,李德元只覺得心裡一緊,鼻頭就紅了起來。想他孤身一人上京城趕考,還沒走到京城就遭遇如此待遇,更是毀了十幾年相伴的寶貴書卷。
望著滿地散亂的殘破書卷,他不禁心中酸楚。慢慢伸了手,一頁一頁地將已經踩髒了的書頁拾了起來,輕輕撣去上面的泥漬。可是手輕了,那穢跡根本無法清除,手重了,卻又怕將已經破敗不堪的藏書傷得更深。
就在李德元蹲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拾起殘頁之時,一雙超大號的黑靴出現在他眼前的地面上,還踩到了一片碎得識不清的書皮。李德元登時惱怒起來,犯了牛脾氣,就去推那雙大腳。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都不能移動對方半步。忍無可忍地,他抬起眼來,怒視對方。可這一看,卻是讓他驚了——這人,正是應該已經離去的張賽虎。
「書獃,」張賽虎將頭撇向一邊,視線游移於天花板上。看也不看對方,他伸手掏出幾塊碎銀,丟了過去,「拿去,把脖子上的傷給治了。」
李德元本想怒斥,拒絕他的施捨。可是聽了他的話,卻又是愣住了:脖子?傷?什麼傷?!
他伸手一摸脖子,再低頭一看,竟是見到手傷一掌鮮血。
血?!怎麼會流血了?!自己什麼時候受傷了?!李德元來不及想明白這些,兩眼一翻,暈倒在張賽虎的腳邊。
「喂!死書獃,起來!」張賽虎用腳踹了踹他,可見對方如同死屍一樣,動彈都不動一下的。他呆了片刻,隨即抱起雙手,邊向茶店外走去,邊嘀嘀咕咕道:
「老子管你死活!」
然而,沒走兩步,他卻又停了下來,一隻腳煩躁地點著地面。最終,他卻又惡狠狠地轉過身來,不耐煩地一把扯起李德元,往肩上一扛。一邊大步向店外走去,他一邊罵罵咧咧道:「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