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已經是深夜十一點,愛丁堡大學那位年輕大學生馬裡奧特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裡拚命用功,臨時死記硬背,要對付即將到來的考試。他已經多次考試不及格,他的父親向他明白表示過,他再這樣下去,再也沒法供他讀下去了。
他租的房間十分簡陋,錢都用到了聽講費上面。馬裡奧特這回下定決心,最後拼它一次,不及格毋寧死。已經好幾個星期,他天天都這樣連晚上也不休息,開夜車,簡直用功到了連性命都不要的地步。他想要補償失去的時間和金錢,而其實他早先就應該懂得這兩者的價值了。但願這對他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在同學當中,他的好朋友不多,僅有的幾個知道他終於決心理頭苦讀,已經講定夜裡不來打擾他。正因為這個緣故,這天夜裡他突然聽到三樓——他住在三樓——門鈴響,竟然有人要來看他,於是不勝驚訝。換了別人,就當作沒聽見,只管靜靜地干自己的工作就是了,按門鈴的人按了半天門鈴沒人答應,自己會走的。但馬裡奧特不是這種人,他很容易緊張。他要是不知道是誰來看他,來找他有什麼事,他會一夜心神不定的。因此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客人進來,然後再讓客人出去,越快越好。
馬裡奧特萬般無奈,只好從書堆中跳起來,沒好氣地歎了一聲,親自去開這層樓的門,等來訪者從下面上來進屋。
這時候下面街上靜悄悄的。對於這個愛丁堡鎮來說,這個時間已經是夠晚的了。在馬裡奧特住的F街這一帶,簡直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他走過樓面時,又聽到一次門鈴響。他打開了門鎖,來到外面窄小的門廊,這時他心中窩著火,這來訪者怎麼這樣不知趣,竟在這種時候來打擾人。
「大家都知道,我為了應付考試正在埋頭讀書,他們這種時候來看我,到底會有什麼事情呢?」
這座房子裹住的大都是他那種醫科大學生,也有貧窮的辦案律師什麼的。石頭盤梯很暗,每一層只有一盞煤氣燈照著,火頭捻不高,只能照亮那麼點地方。盤梯連欄杆也沒有,更別說地毯廠。有一段樓梯乾淨些,那是女房東住的房間附近。
馬裡奧特手裡拿著一本書,站在門口等著來訪者上來。整座空洞的盤梯有一種古怪的音響效果。來人的腳步聲聽來很近了,腳步似乎不大穩。他倒想知道來人是誰,站在那裡已經準備好向他發一頓脾氣,罵他來打擾自己溫課。但是那人一直沒露臉。腳步聲幾乎都已經就在耳邊,卻看不到人影。
他心中猛地掠過一陣恐怖感,背上一股寒意。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大聲叫喚那不見人影的來訪者呢,還是關上樓門回到自己的書堆中去好,那來訪者卻說來就來——他已經慢慢地出現在視線之內。
這是一個不認識的人,看上去年紀很輕,個子矮墩墩的,臉色白得像白粉,眼睛很亮,但眼睛底下有黑道於。雖然臉額和下巴的鬍子沒剃,整個外表邋裡邋遢的,但這人顯然是一位紳士,因為他衣著高級,很有風度。最奇怪的是他帽子也不戴,手裡什麼也沒拿,儘管整個晚上一直在下雨,他卻不穿大衣,也沒帶雨傘。
馬裡奧特心裡湧起了上百個問題,諸如:「你到底是誰?」「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話都要說出口了,但就在這時候,那人把臉轉過來一點,門廊的煤氣燈正好照到他的臉上。馬裡奧特一下子認出了他。
「菲爾德!天啊,是你?」馬裡奧特輕輕叫了一聲。
馬裡奧特考試雖然常常不及格,但他的直覺能力卻不差,他馬上感到眼前遇到的這件事情可得謹慎對待。儘管沒有實際根據,不過猜想那場已有先兆的悲劇終於降臨:這人的父親把他趕出家門了。許多年前,他們曾在同一家私立學校裡同學,以後難得見面,不過不時聽到他的消息,因為他們兩家住得不太遠,兩家的女孩又是好朋友。他聽說年輕的菲爾德後來變壞了,是酗酒呢,是玩女人呢,是抽鴉片呢,還是什麼別的壞嗜好,他倒記不清楚了。
「進來吧,」馬裡奧特的怒氣一下子消失,說道。「我看得出來是出了什麼事情。進來吧,把事情全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你什麼忙……」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還結結巴巴地又說了些什麼。
他帶路穿過門廊,小心地關上樓門,同時注意到對方雖然十分清醒,但步履維艱,顯然精疲力竭了,而且一看就知道他餓得厲害。
「來吧,」他用愉快的口氣說,話音裡充滿真正的同情。「看到你真高興。我正好要吃點東西,你來正趕上跟我一起吃。」
對方沒有出聲回答。看到他腳步那麼踉蹌,馬裡奧特不禁伸出手去攙扶他。他這才發現,他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他寬大的身架真正只是一個架子,人瘦得像一具骷髏。他一接觸到他的身體,剛才那種恐怖感不知怎麼又來了。但這只是一眨眼工夫的事,很快就過去,他很自然地把這歸咎於看到往日的朋友陷入如此的困境而產生的難過和震驚。
「還是讓我扶著你吧。這門廊黑得要命。我一直都在提意見,」他低聲說,從對方把力量都靠到他手臂上這一點看,扶著他是需要的,「但是房東老太婆除了口頭答應改善以外,卻什麼都沒有干。」他把對方一直扶到起居室的沙發那裡,腦子盡在打轉,他是從哪裡來的,又怎麼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他們在私立學校裡是密友,那至少已經是七年以前的事了。
「現在對不起,你先坐著,」他說,「我去準備晚飯,如果可以說是晚飯的話。有事慢慢談,你先在沙發上好好歇一會兒,我看你都累壞了。過一會兒你再把事情好好告訴我,我們來想想辦法。」
對方在沙發上坐下,一聲不響地看著馬裡奧特拿出麵包、烤餅、果醬、燕麥餅什麼的,這些東西,愛丁堡大學生在他們的食品櫃裡總是有的。來人的眼睛閃爍發亮,馬裡奧特從食品櫃門後面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他這種眼光大概是想要吸毒了吧?他現在還不想仔細看他。那人的情況很糟,要把他弄清楚,恐怕就像對付一個難解的試題。再說他看上去累成這樣,話也講不動了,為了關心他,因此讓他毫無拘束地休息,只顧自己忙著準備晚飯。他點著了酒精燈燒水,他沖了可可,再把擺著食物的桌子移到沙發前面,讓菲爾德不用起來坐到椅子上去,就坐在沙發上吃。
「好了,讓我們吃個飽吧,」馬裡奧特說,「吃完以後再抽煙聊天。我正在溫課迎接考試,這一段時間老忙個沒完,很高興有個老朋友來看看我。」
他抬起頭來,直打直一眼看到客人的眼睛,不由得從頭到腳一陣顫抖。他對面那張臉臉色死白,有一種肉體和精神都很痛苦的表情。
「天啊!」他跳起來說。「我完全忘記了。我什麼地方還放著點威士忌。我忙得一直沒碰過它。」
他走到食品櫃那裡,找到了那瓶威士忌,斟了一杯,酒很濃烈,對方不兌水,拿起來就一口喝了下去。馬裡奧特看著他喝下了酒,同時注意到他的上衣滿是灰塵,一個肩膀上還有蜘蛛網。奇怪的是他全身是乾的,而這天夜裡下雨,他來時又沒戴帽子,沒撐雨傘,沒穿大衣,身上卻一點也不濕,甚至有灰塵。這麼說,他是有東西遮蓋著擋雨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他一直藏在這座樓裡?
事情實在太奇怪。然而來人沒有主動做什麼說明,馬裡奧特也拿定主意什麼也不去問他,直到他吃飽睡足了再說。食物和睡眠顯然是這個可憐的人最需要的,絕不該在他身心復原前逼著他說什麼。
他們一起吃這頓晚飯,話都是主人單方面說的,說的主要關於他自己,他的考試,以及他討厭的女房東,這樣客人就一個字也用不著說了,除非他實在想說——然而他顯然沒有話要說!馬裡奧特把盆子裡的食物撥來撥去,實在沒有胃口,而對方卻吃得狼吞虎嚥。看著一個餓漢這樣大吃冷烤餅和抹果醬的黑麵包,對於這個從來不知道一天不吃飯是怎麼個滋味的大學生來說,真是一個新發現。他看傻了,心裡在奇怪,這傢伙這樣狼吞虎嚥倒不會噎住!
但是菲爾德的倦意似乎和他的飢餓不相上下。他的頭不止一次不知不覺地耷拉下來,停止咀嚼他嘴裡的食物。馬裡奧特不得不輕輕推推他,讓他把飯吃完。劇烈的飢餓和劇烈的睡意在這個人身上互相鬥爭,一方要壓倒另一方,馬裡奧特眼睜睜地看著,不由得又驚奇又害怕。他聽說過給一個挨餓的人食物,看著他吃是莫大的快樂,但是他從未體驗過,絕對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只見菲爾德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咽,活像一隻餓獸。馬裡奧特一時忘記了他的溫課,開始感到喉嚨裡好像咬著什麼。
「我給你吃的恐怕太少了,老朋友,」等到最後一個烤餅吃掉,單方面在吃的一頓晚飯結束時,馬裡奧特終於脫口說了一句。但是菲爾德依然沒有開口答話,因為他在他的坐位上幾乎睡著了。他只是疲倦地充滿謝意抬了抬頭。
「現在你必須睡一會兒,」馬裡奧特說下去,「否則你要累得散架了。我將通宵坐著溫課,你可以睡我的床。明天你晚點起來,我們一起吃早飯,然後……然後我們看看該怎麼辦……想個好主意……你知道,我是很會出生意的。」他加上一句,想讓氣氛輕鬆一下。
菲爾德還是保持他那種睡意蒙俄的沉默,但表示同意,馬裡奧特就扶他上臥室去,同時為房間的窄小向這位准男爵的少爺抱歉,因為他的家活像一座宮殿。然而這位精疲力竭的客人沒有感謝或者客氣的表示,只是倚靠在朋友的手臂上,跌跌撞撞地走進臥室,衣服鞋子都不脫,一下把力氣也沒有了的身體倒在床上。一轉眼工夫,他已經沉沉大睡了。
馬裡奧特回到臥室門口,轉臉還看了他一陣,但願上帝保佑,不要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接著他又想,明天該怎樣幫助這位不速之客呢?不過他沒有停下來多想,因為書本在召喚他,這次考試他非通過不可。
他於是回到書桌旁邊,在書本前面坐下,重新回到他剛才聽到門鈴聲時停下的地方。但是他一時很難集中他的注意力,他的腦子裡縈繞著那個和衣睡在床上的人:臉色死白,眼睛異樣,餓得半死,骯髒邋遢。他回想起兩人過去的同窗口子,他們曾經如何發誓友情始終不渝,等等等等。而現在呢!他處於多麼可怕的困境啊。他怎麼會變得如此生活放蕩的呢?但是關於他們的發誓,馬裡奧特有一件事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現在還離得太遠,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透過半開著的臥室門,傳來了一個極端疲倦的人那種沉睡呼吸聲,很均勻,對於也很疲倦的馬裡奧特來說,這迷人的聲音很有吸引力,聽著聽著,他自己也真想好好睡一覺。
「他實在需要好好睡一覺,」馬裡奧特心裡說,「也許他來得正是時候!」
也許是這樣,因為外面狂風怒號,暴雨敲擊窗玻璃,瓢潑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馬裡奧特很快就重新鑽到他的書本中去,但是透過書中的文句,他偶爾遙遙聽到了隔壁房間睡覺的人的深沉呼吸聲。
過了兩個多小時,他伸了個懶腰,換了本書閱讀,仍舊聽到那呼吸聲,於是悄悄地站起來,小心地走到臥室門口,朝裡面看看。
起先一定是房間太黑了,要不然就是他剛離開閱讀的燈,眼花繚亂,有一兩分鐘他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模糊看到傢俱和牆邊五斗櫥的黑影。後來床漸漸看出來了。他看到床上睡著的人的身體輪廓在他眼前漸漸成形,在白床罩上黑黑的一長條。
他忍不住微笑起來。菲爾德連一寸也沒有移動過。他看了一兩分鐘,又回到他的書本上去。這一夜只聽到風聲雨聲,沒有車輛在鵝卵街石上經過的聲音,離開牛奶車到來的時間還早。他始終潛心閱讀,只偶爾停下來換一本書,或者喝上一口濃茶使頭腦清醒些,在這種時候,他總清楚地聽到隔壁臥室裡菲爾德的呼吸聲。
外面風雨交加,屋子裡卻是靜悄悄的。燈罩使亮光全集中在擺滿書本的書桌上,房間的其他部分就比較黑。臥室門就在他坐著的位置的對面。沒有任何東西打攪他讀書,只除了風偶然撞擊窗子,以及一條胳臂有點痛。
他也說不出來,胳臂怎麼忽然痛起來了,但是有一兩下痛得特別厲害。這分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和怎樣讓胳臂碰傷得那麼厲害的,但怎麼也想不出來。
最後他眼前的書頁從黃色變成灰白色,下面街上開始有車輪響聲了。已經是早晨四點。馬裡奧特向後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接著他起來拉開窗簾。暴風雨已經過去,對面那座城堡矗立在霧中。他又伸了個懶腰,從可怕的外面景物轉過身來,想要去睡餘下的四個小時,然後做早飯。菲爾德在隔壁房間裡仍舊發出很響的呼吸聲。他於是躡著腳要先去再看他一眼。
他小心地朝半開著的臥室門裡面窺看,眼光首先落在那張在灰色晨光中已經很清楚的床上。他睜大了眼睛看。接著他使勁擦眼睛,接著重又把眼睛擦擦,把頭伸到了門裡。他那麼定睛看著,看了又看。
但是怎麼看也沒有用。他看到的是個沒有人的空房間。
看到這情境,菲爾德剛出現時他所感到的那種恐怖一下子又回來了,而且更加強烈。他同時感到左胳臂劇烈抽搐,非常痛。他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想要集中思想。他真是嚇得從頭到腳都在發抖。
他好容易拿出勇氣,讓手離開撐著的門,大膽地走進臥室。
床上有菲爾德躺下來睡覺留下的印痕。枕頭上有他的頭印,床腳的床罩上有他的鞋子擱過的凹痕。而且,由於走近了,那呼吸聲聽上去更加清楚。
馬裡奧特拚命走下神來。他好容易發出聲音,大聲叫喚他朋友的名字。
「菲爾德!是你嗎?你在什麼地方?」
沒有回答,但是呼吸聲沒有斷過,它直接從床上傳來。
他叫喚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異樣,他不再問了,而是跪下來把床上床底檢查一通,最後把床墊拉下來,把床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分別拿開。但是儘管呼吸聲繼續,卻看不到菲爾德,也沒有找到任何能藏人——不管怎麼小的人——的地方。他連床也從牆邊拉出來,但是聲音在原處不動。它不隨著床挪地方。
在這種使人害怕的情況下,馬裡奧特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馬上把整個房間徹底搜索。他搜索了食物櫃、五斗櫥、掛衣服的壁櫥——哪裡都查看了。但一點人跡也找不到。靠近天花板的小窗子是關著的,而且太小,連一隻貓也鑽不過去。起居室的門從裡面鎖著,他不可能從那扇門出去。馬裡奧特的心裡開始萌生古怪的念頭,它們帶來惱人的感覺。他越來越激動,重新把床檢查了一遍,把它翻得一塌糊塗。他把兩個房間都搜遍,儘管知道這是沒用的,還是干。他渾身發冷,而那沉重的呼吸聲一直沒停過,它就來自菲爾德曾經睡過覺的那個角落。
然後他又試試別的做法。他把床推回原來的地方,自己躺到上面,就跟他那位客人曾經躺過的那個樣子。但是他馬上一蹦就跳下床。呼吸聲就在他旁邊,幾乎就在他的耳邊,就在他和牆之間!可這點空間連一個孩子也擠不下。
他回到起居室,打開窗子迎接外面的亮光和新鮮空氣,打算靜靜地、清清楚楚地把整個事情好好想一遍,理清頭緒。一個人讀書大用功,睡眠太少,他知道有時候是會產生幻覺的。他重新冷靜地回憶夜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每個細節、他產生過的情緒、那頓可怕的晚飯——所有這些和幻覺聯繫不起來,沒有一個幻覺能拖延那麼長的時間。他又想到胳臂的突然劇痛,那更不是幻覺了。
他這樣分析研究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它像是一個突然發現:整整一個晚上,菲爾德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過!就像對他這個回憶的譏笑似的,裡面臥室傳來均勻、深沉的呼吸聲。這整件事情完全不可信,太荒唐了!
馬裡奧特想得都要發瘋,他戴上帽子,穿上套鞋,走出了這所房子。外面的早晨空氣會吹散他腦子裡的迷霧,他得去聞聞花香,看看海景。他在附近濕液流的斜坡上兜了兩個來小時,直到這樣走下來,他心中的恐懼消除了一點,而且胃口也開了,這才回家。
他一走進房間,就看見裡面有一個人,站在窗口,背對著亮光。這是另一個人,這是他的同學格林,他也和他一樣在迎接考試。
「我溫習了一個通宵,馬裡奧特,」他說。「我上你這兒來想對對筆記,順便跟你一起吃上頓早飯。你這麼早就出去了?」
馬裡奧特說他頭痛,出去走走有好處。
格林點點頭,說了一聲:「哦!」但是等到女僕把粥放在桌子上出去了以後,他又說了一句:「我倒不知道你有喝酒的朋友。」
這句話顯然帶有試探性,馬裡奧特冷冷地回答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有這樣的朋友。
「不過那裡面聽上去好像有個人喝了酒在大睡,不是嗎?」格林把頭向臥室那邊點了點,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的朋友。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最後馬裡奧特老實說:「這麼說,你也聽見了,謝謝上帝!」
「我當然聽見了。臥室門開著嘛。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噢,我沒這個意思,」馬裡奧特降低了聲音說。「不過這一來我輕鬆多了。讓我來給你解釋。當然,如果你也聽見了,那就沒事了,我實在是嚇壞啦。我還以為我患了腦炎什麼的呢,可你知道,這次考試對我來說性命攸關。這種病總是從聲音,或者幻像,或者可怕的幻覺開始的,而我正好……」
「胡說八道!」格林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都在胡謅些什麼呀?」
「現在聽我說,格林,」馬裡奧特盡可能平靜地說,因為那呼吸聲依然清清楚楚可以聽見。「我來告訴你我的意思,只是你別打斷我的話。」
接著他把夜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連他胳臂疼痛的事也沒漏掉。等他把話都講完,他從桌旁站起來,穿過起居室。
「現在你清楚聽見了呼吸聲,對不對?」他指著臥室說。格林說他聽到了。「那麼好,你跟我來,我們一起把房間搜一搜。」
但是格林在椅子上不動,他膽怯地說:「我已經進去過……我剛才聽見了聲音,以為你在裡面。門半開著……我就進去了。」
馬裡奧特沒答他的碴,只是把臥室門完全敞開,門一敞開,呼吸聲更清楚了。
「裡面一定有人。」格林悄悄說。
「裡面有人,但在什麼地方呢?」馬裡奧特說。
他又勸他的朋友和他一起進去。但是格林斷然拒絕,說他已經進去過,沒看見人,怎麼也不要進去了。
他們重新關上臥室門,在起居室裡拚命抽煙。格林問了他的朋友許多問題,但是都沒有結果,因為問題不能改變事實。
「唯一應該有明白和合理解釋的事情是我的胳臂為什麼痛,」馬裡奧特擦著他的胳臂說。「它有時候猛地一陣痛,我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把胳臂弄傷了。」
「讓我來替你檢查一下,」格林說。「我對骨頭大有研究,儘管考官不以為然。」
開玩笑使人輕鬆一些,馬裡奧特也就脫掉上衣,捲起襯衫袖子。
「天啊,我出血了!」他叫起來。「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紅色細痕,上面顯然是有一小滴鮮血。格林靠近把它看了幾分鐘。接著他坐回椅子上,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朋友的臉。
「你一定是抓破了它,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他隨即說。
「但不是抓破的樣子,胳臂痛一定別有原因。」
馬裡奧特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聲不響地盯住他的胳臂看,好像整個謎的謎底其實就寫在那皮膚上。
「怎麼啦,我認為抓破點皮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格林用並不確信的口氣說。「說不定是你的袖口鏈扣把皮擦破了。昨天晚上你一時激動…。」
但是馬裡奧特一下子嘴唇發白了,想要說什麼。他的腦門上滲出大滴汗珠。最後他把身體靠到朋友的面前。
「瞧,」他用發抖的低噪音說。「你看到那紅印子嗎?我說的是你所謂的抓破的傷口底下。」
格林承認他看到點什麼。馬裡奧特用手帕把那地方擦乾淨,叫他更仔細點看看。
「對,我看到了,」格林仔細觀察了一陣以後,抬起頭來說。「看上去像是一個舊傷疤。」
「是一個舊傷疤,」馬裡奧特聲音很輕地說,嘴唇在哆嗦。「現在我全記起來了。」
「怎麼回事?」格林在他的椅子上坐立不安。他想要笑,但是笑不成。他的朋友像是接近精神崩潰了。
「噓!不要響,我……我來告訴你,」他說。「那傷疤是菲爾德割的。」
整整一分鐘,兩個朋友緊緊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句話也不說。
「那傷疤是菲爾德割的!」最後馬裡奧特用大點兒的聲音又說了一遍。
「菲爾德!你是說……在昨天夜裡?」
「不,不是在昨天夜裡。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還在中學裡,他用他的小折刀割了我一道。我用我的小折刀也在他的胳臂上割了一道……」馬裡奧特現在說得快起來了。「我們在各自的傷口上交換流出來的血。他在我的胳臂上滴進他的血,我在他的胳臂上滴進我的血……」
「天啊,這都為了什麼?」
「這是當時一種男孩的誓約。我們這樣做時說出神聖的誓言。現在我全記起來了。我們當時讀了一些古怪小說,學著做,我們發誓,誰先死就到另一個人那裡顯形。我們獻血為盟。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個大熱天的下午,在操場上……都七年以前了……一位老師發現了我們的事,沒收了我們的小折刀……我從此再沒有想起過這件事,直到今天……」
「你是說……」格林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
但是馬裡奧特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走過房間,頹唐地坐到沙發上,用雙手抱住了臉。
格林有點不知所措。他暫時不去打攪他的朋友,把事情先想了一遍。他似乎猛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他走到沙發那裡,叫起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馬裡奧特。不管怎麼樣,最好還是面對現實。屈服總不是辦法。
「我說,馬裡奧特,」當對方向他抬起蒼白的臉時,他說了起來。「你沒有必要這樣愁眉苦臉。我要說的是,如果只是幻覺,我們知道該怎麼辦,而如果不是,我們知道該怎麼想,對嗎?」
「我想是對的。不過這件事把我嚇壞了,」他的朋友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那可憐的傢伙……」
「不過說到底,如果我們想來最壞的事是真的,那也不過是……是那傢伙已經信守他的誓約……對,他信守了,如此而已,對嗎?」馬裡奧特點點頭,「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格林說下去,「那就是,你能夠百分之百肯定,他當真像你說的那樣狼吞虎嚥了嗎?…我倒是要問,他當真吃了東西嗎?」他把他想到的疑團抖了出來。
馬裡奧特盯住他看了一會兒,接著回答說,這件事他很容易就能證明給他看。他說得很平靜。在一場巨大打擊之後,已經沒有任何懷疑會對他產生影響了。
「我們吃完飯以後,」他回答說,「東西都是我親手收拾的。它們都在食物櫃第三層架子上。我放上去以後,沒有人再碰過它fll。」
他連站也沒有站起來,只是用手指了指房間裡的食物櫃。格林聽了他的話,走到食物櫃那裡去查看。
「一點不錯,」他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以後說,「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到底是幻覺。食物根本沒有動過。你自己過來看看吧。」
馬裡奧特還不相信,他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食物櫃旁邊。他們一起查看那層架子上的食物。黑麵包、冷烤餅、燕麥餅,全都在,沒吃過。連馬裡奧特斟出來的那林威士忌也在那裡。
「你根本沒有給人吃過東西,」格林說。「菲爾德既沒有吃,也沒有喝。他根本不存在!」
「但是那呼吸聲呢?」馬裡奧特低聲反問道,他看著格林,臉上的表情一片茫然。
格林沒有回答。他向臥室門走過去,馬裡奧特只是用眼睛看著他過去。格林打開臥室門,仔細聽。沒有必要再說什麼了,均勻、深沉的呼吸聲透過空氣傳出來。在這件事情上絲毫不存在幻覺。馬裡奧特站在起居室的另一邊,同樣也能聽到這呼吸聲。
格林關上臥室門走回來。「現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他最後決定說。「你寫封信回家,打聽一下他的情況。眼前嘛,你上我家去溫完你的功課。我家裡正好有張床多著。」
「太好了,」馬裡奧特回答說。「考試可不是幻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這次考試我非通過不可。」
他們就這麼辦了。
大約一星期以後,馬裡奧特接到了他妹妹的回信。他把信中一段話念給格林聽。他妹妹寫道:
非常奇怪,你來信會問起菲爾德。他的事真可怕。不久前約翰爵士忍無可忍,說要把他逐出家門。你想怎麼著?他自殺了。至少看來他是自殺了。他鑽進地下室,在那裡絕食而死……他們自然保守秘密,不讓這件事被人知道,但是我從我們家的大利·那裡聽說了,她又是從他們家的男利、那裡聽到的……他們在十四日那天發現了他,醫生說他死了大約已經十二個小時……據說他瘦得不成樣子……
「這麼說他是死在十三日。」格林說。
馬裡奧特點了點頭。
「就是那天夜裡他來看你。」
馬裡奧特又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