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的幽靈——外國奇情故事集 正文 地獄之行
    再也沒有比夢更難以捉摸的現象了。夢是奇怪的東西,我弄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不過我相信,有許多自以為懂的人其實也不懂,你別看他們關於夢說得天花亂墜,還說出很多高深莫測的道理來。

    正因為夢難以捉摸,就顯得神秘。我認識一個愛釣魚打獵的人,他自稱只要夢見在深水處釣魚或者追逐鮭魚,天一定要下雨,如果在陸地上或者水淺得沒有魚的地方釣魚,那就要乾旱;假使夢見狩獵野兔,天就要下雪,夢見狩獵雷烏,天就要颳風,如此等等。他說是屢試不爽,言之鑿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好姑妄聽之。

    與夢有關的怪異故事就更多了。我小時候在家鄉蘇格蘭就聽到過不少。其中有一個我印象最深,這就講出來讓大家聽聽。

    故事說的是在蘇格蘭的愛丁堡,有一個人叫做喬治·多布森,他有一輛馬車和兩匹馬,以趕出租馬車為生。在那時候,這樣的出租馬車並不多,所以找他的人不少。有一天,一位他認識的紳士來找他,對他說:「喬治,你必須用車把我和我的兒子送到……」他講了一個地名,說它離愛丁堡木遠。

    「先生,」喬治說,「那地方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除非你給我指路,我可沒辦法送你到那裡去。」

    「沒的事,」那位紳士回答說。「整個蘇格蘭,沒有人比你更知道上那裡去的路了。你一輩子都在朝那條路趕車;我一定要你把我們送去。」

    「好吧,先生,」喬治說。「只要你願意,就是地獄我也把你給送去;只是請你給我指路。」

    「那麼走吧,」那位紳士說,「路上的事你不用擔心。」

    喬治就照那位紳士說的辦。他一輩子還沒見過他那兩匹馬走得如此神態軒昂過,它們打著響鼻,跳躍著向前跑。整條路像是在下坡,喬治想,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他一路上保持著同樣車速,一直下坡,他還沒有走過這樣平坦寬闊的大路。直到後來夭越來越黑,他連路都看不見了。他於是回頭問坐車的紳士怎麼辦。那紳士回答說已經到了,他可以把車停下來讓他們下車,然後自己把車趕回去。

    喬治遵命,在黑暗中把車停下來,下了車,只見馬大汗淋漓,感到很奇怪。他走過去打開車門。「把我們順順利利送到了,」那上歲數的紳士說,「真忘不了你。不過用不著這就算帳,明天十二點整,你還得來我們這裡接我們。」

    「好的,先生,」喬治說,「不過先生你知道,照老規矩,通行費要照付。」這的確是個規矩。

    「沒問題,喬治,明天一起算吧。不過,我想今天就要交通行費。」

    「今天我可沒看到要交什麼通行費。」喬治說。

    「我知道要交,而且你回去沒我就得交。你想你沒有一張正式通行證還過不去。真糟糕,我身邊沒有零錢。」

    「我總看見你這位貴人這個樣子,」喬治開玩笑說,「你老是為了沒有零錢而苦惱!」

    「這麼辦吧,我來給你一樣同樣有效的東西,」那位紳士說。他給了喬治一張用紅墨水寫的證件。老實的喬治不認字,也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他好歹把這張證件往袖子裡一塞,問紳士他說的收通行費地方在哪裡,他怎麼沒有看到,為什麼來的時候沒有向他們收費。紳士回答說,到這裡來只有一條路,來的人要麼留下不走,要走的話只能從原路出去。因此到這裡來的時候不收費,只有回去才收費。喬治的證件對他管用。接著他問喬治,難道他沒注意到有一道門,旁邊站著一些人,穿著黑衣服的。

    「哦,就是那地方?」喬治說。「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那不是收費的門,那門一定是通到一位大人物的公館,因為我認識那裡兩三個人,是常常坐我車子的律師。他們都是好人,卻也沒缺過零錢,」喬治想起來又開了個玩笑。「好了,再見吧。明天是十二點整到這裡?」

    「不錯,明天中午十二點整。」那紳士說著,就和兒子走進黑暗中不見了。

    喬治一個人留下,烏天黑地地趕著車往回走。車燈也沒點,眼前一碼遠也看不到,連他那兩匹馬的耳朵也看不出來,只好讓它們自己沿著大路跑。更糟糕的是周圍有一種轟轟聲,就像城市著了火,烈火熊熊似的聲音。這種聲音弄得他頭昏腦漲,簡直說不清馬是在跑還是站著不動。喬治正在苦惱至極的時候,他一下子發現那道門就在眼前了,他認識的那兩個朋友,那兩位律師,仍舊站在那裡。他連忙停下車,叫那兩個熟人的名字,問他們站在那裡幹什麼。他們不回答他的問話,只是把頭向門和守門的人點點。喬治一看見那守門人的凶相就嚇壞了。他向喬治走過來,抓住馬的侵繩,不讓他過去。喬治為了讓這陌生的收費人知道他是誰,用打趣的口氣問他,怎麼把他兩位好朋友請來幫忙守門啦。

    「因為他們是最晚來的,」那狠巴巴的守門人不客氣地回答說。「明天你就要在這裡幫忙了。」

    「在這裡幫忙,先生,那真是見鬼了!」

    「是的,先生,你是見鬼了,你要在這裡幫忙。」

    「好了好了,把我的馬放開,讓我上路吧。」

    「不行。」

    「不行?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這周圍誰不知道我?我的名字叫喬治·多布林,是愛丁堡趕出租馬車的。這馬車是我的,馬也是我的。只要我付通行費,沒有人能對我說「不行』。我有國王的營業執照,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現在我要去了。把我的馬放開吧,告訴我你到底要怎麼樣。」

    「那好吧,我放了你的馬,」看門人說。「但是我要扣留你。」

    他說著放開了馬,卻掐住老實的喬的喉嚨,喬治掙扎不脫,又叫又罵。他那些馬像風也似的飛快跑掉,它們後面那輛馬車像飛了起來一樣,在四分之一英里中恐怕難得碰到地面一次。喬治真是氣壞了,因為他眼看自己那輛高貴華麗的馬車會撞個粉碎,兩匹駿馬也會跌傷甚至跌得粉身碎骨。沒有了它們,叫他怎麼養家活口啊!他拚命地掙扎,叫罵,哀求,但是無濟於事,那個冷酷的守門人簡直是個聾子,一概聽不見。他再次向那兩位律師投去求助的眼光,希望他們記得,他星期日常用車送他們去羅斯林,車上還有兩位小姐。但是這兩位先生真不夠意思,只是搖搖頭,又朝那道門點點。喬治這會兒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再次問那粗暴的守門人有什麼權力扣留他,他哪兒錯了。

    「你說我有什麼權力扣留你嗎,先生?你算是什麼人,竟敢問出這句話來?你知道你是在什麼地方嗎,先生?」

    「不知道,說實在話,我不知道,」喬治回答說。「我真希望我知道。但是我會知道的,讓你為這種粗暴無理的行為感到後悔。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叫喬·多布森,是愛丁堡有營業執照的馬車出租人,你這樣違法地騷擾我,我可以控告你,並得到我的全部補償。不過我現在只希望知道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好吧,先生,如果你那麼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那守門人做了個惡毒的鬼臉,「我就讓你知道,你也可以從你那兩位律師朋友那裡得到指點。我告訴你,你如今是在地獄!你別想再過這道門了。」

    喬治一聽,頓時傻了。他開始認識到這是在這樣的地方,他落到這麼強有力的手裡,再也好不到哪裡去。於是他向那個越來越叫人害怕的守門人說:「不過你知道,先生,我怎麼也得回家去,卸下了馬,把它們安頓好,還告訴我的妻子奇斯蒂,說我約好了要回來。天啊!現在我才想起,我約好了明天准十二點要回到這裡來。對了,瞧,我這裡有通過這地方的證件。」

    那守門人一隻手接過那張證件,一隻手仍舊抓住喬治。「哦!你是和我們尊貴的朋友R先生來的?」他說。「他已經列入我們的冊子。這樣可以,不過你同樣必須把名字寫進去,並講定根據合約,你用你的靈魂擔保明天中午回到這裡。」

    「不幹!」喬治說。「我決不答應這種事情!」

    「那麼你留下別走,」守門人說,「因為毫無選擇餘地。我們最希望人們自己來。你就好好想想吧……」他說著把喬治向後一甩,讓他滾下山坡,關上了門。

    喬治看到反抗無用,渴望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再次看到妻子講明白自己的事情,只好重新上坡,無可奈何地簽好合約,急忙離開。他快得異乎尋常地沿著馬的腳印走,希望趕上它們。儘管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他不時大聲呼喚,但願它們能聽到和服從他的命令。但是喬治的不幸還只是開頭,因為到了一個大家知道的危險地點,在一個擦皮廠和一個採石場之間,他看到他那兩匹快馬已經倒下,一匹斷了兩條腿,一匹死了,而馬車撞得粉碎。對於一個趕車人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比起進地獄來還要可怕。他的心碎了,他趴下來,兩手摀住臉痛哭,用最傷心的話慟哭著他那兩匹心愛的馬。

    正當喬治趴在那裡傷心痛哭時,有人抓住他的肩頭搖他,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喬治!你怎麼啦?喬治,我親愛的喬治!」

    喬治在無法解決的困難中猛然一驚,因為他認出了他妻子奇斯蒂的聲音。

    「你自己也看到了這種情景,我想你就不用問了,」喬治說。「噢,我的兩匹好馬啊,沒有了你們,我永遠不能做一個自豪的趕車人了!」

    「起來,喬治,起來,你醒醒,」他的妻子說。「市長派人來過,叫你馬上趕車送他去議會大廈。外面風雨很大,他九點以前一定要到。快起來準備吧——他在等著你吶。」

    「老婆,你瘋了!」喬治叫道。「我的馬車撞碎了,我的兩匹馬一匹斷了兩條腿,一匹死了,你叫我用什麼把市長送去啊?而且我跟人約定了,准十二點得趕到地獄去!」

    他妻子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起來。但是儘管她笑,喬治的頭埋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他只是躺在那裡苦苦呻吟。外面狂風暴雨,轟轟聲大作,這聲音讓他聽上去真像是在地獄那樣。他腦子裡的那個夢太真實了,他只能躺在床上呻吟,堅信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妻子沒有辦法,只好去找鄰居,把她丈夫的情況告訴他們,說他不停地嘰哩咕喀,淨說他跟一位R先生約好了准十二點去見他。她托了一位朋友照料那兩匹馬,然後去通知市長她丈夫去不成了。

    所有人知道了這件事,都好意地笑話那可憐的出租馬車主人,但是他自己一點笑不出,頭也沒有抬起來過。他妻子看見他這樣,開始不放心了,叫他把夢中經歷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他自己可不相信或者承認這是做夢),他就把我們上面講過的事情全告訴了她。她害怕他是患了熱病,就去請伍德醫生,並且告訴他,她丈夫認認真真地說約定了准十二點要到地獄去。

    「他不會去的,太太。他不會赴他這個約的,放心好了,」伍德醫生說。「不妨把鍾撥慢一兩個小時,讓他先過了那個時間。我出診路上順便去你家。你斷定他沒喝醉嗎?」她保證丈夫沒喝過酒。「好吧,你不用著急,那麼我這就先去看他。也許他是發高燒說胡話了。」

    伍德醫生於是和奇斯蒂一起匆匆離開他的診所。路上她告訴他,說喬治在地獄之門那裡還看到了他們認識的那兩位年輕律師,守門人說他們是兩個新來的。醫生一聽這話,馬上放慢腳步,甚至停了一下,轉過整張臉來看奇斯蒂,牢牢盯住她看,露出驚異的眼光。

    「你說什麼,太太?你剛才說什麼了?請你逐字給我再說一遍。」她於是把這件事再說了一遍。醫生好像驚訝得握住雙手,嘰咕了一聲:「太奇怪了!真可怕!」他又說:「那兩位年輕人雙雙長眠了——這時候已經在墓裡!多好的兩位年輕人啊!我給他們看過病——死於同一種病……嗅,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醫生接下來就大步走,快得奇斯蒂得半跑著跟上他。他一路上頭也不抬,眼睛看著腳下的路,嘴裡只是咕噥著說:「太奇怪了;再奇怪不過了!」

    這不由得引起了女人的好奇心,奇斯蒂問他是不是也知道他們的朋友R先生的事。

    醫生搖搖頭回答說:「不知道,太太,一點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兒子都在倫敦。他的事不知道,但是關於這兩位年輕人的事卻是太可怕了,可怕極了!」

    伍德醫生趕到病人家,一量體溫,熱度雖有點高,但不厲害。他趕緊用醋和冷水洗他的頭,然後敷上藥膏,在腳底上也如法處理。接下來他靜看效果如何。

    喬治好了一些,伍德醫生試圖取笑他的夢,以此想引得他高興起來,但是一提到這件事,喬治只是搖頭。「這麼說,我的老朋友,你認為這不是一個夢?」伍德醫生笑著問他。

    「伍德醫生,你怎麼能把它說是一個夢呢?」病人說。「我身歷其境,先是和R先生父子在一起,然後,醫生你看,我的喉嚨上還有那個守門人的手指印吶。」

    伍德醫生低下頭看,明顯地看到喬治喉嚨上有兩三個紅印,這不禁使他大為震驚。

    「我向你保證,伍德醫生,」喬治說下去,「我那番悲慘的經歷絕對不是夢,它害得我連車帶馬都毀掉了,我現在還有什麼呢?……合約是我親手簽名的,我訂下了一個嚴肅而可怕的協定……」

    「不過你不用遵守它,」伍德醫生說。「我跟你說,你根本不用遵守它。跟魔鬼訂協定是一個罪過,遵守這樣的協定罪過就更大了。就讓R先生父子待在他們那個地方得了,你可不要插手去把他們接出來。」

    「噢,不行,伍德醫生!」那可憐的傢伙呻吟著說。「這件事可不能這麼辦!我認為協定訂好了就不能撕毀,就要嚴格遵守。我必須去,時間快到了。對,對,我必須去,我一定要去!不過我的馬車和馬都沒有了,我得向巴克萊借他的馬車和馬用用…··二」喬治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氣,把臉轉向牆,睡過去了。

    伍德醫生吩咐不要吵醒他,讓他安靜地睡下去,最好睡過了馬上就要到的所謂約定時間,這樣他就安全了。在這段時間,伍德醫生沒有離開,一直給他把脈,脈膊說明他不太安定。喬治的妻子則跑去找牧師,想請他來禱告和跟她的丈夫談談話,以期能使他恢復理智。

    但是等牧師來到,喬治再也不說話,只是吆喝著他的馬,像是在催它們快跑,全速趕去赴約。就在十二點,他突然掙扎了兩下,死了。

    這個夢之所以使人感到怪異,更由於喬治去世時有這樣一件事。如上所述,他做夢的那天夜裡狂風暴雨,在暴風雨中,約在凌晨三點,倫敦一艘船在韋爾茅思沉沒了。遇難者中正好有R先生父子!喬治在天亮時分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在蘇格蘭,這件事直到他安葬那天才傳到。同樣,他也不會知道那兩位年輕律師的死訊,因為他們是雙雙在喬治做夢的那天晚上死於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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