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死刑囚被處決之前的一星期內,蒂斯代爾醫生要去看他一兩次。這個人一如往常見到的死刑囚,絕望了,安安靜靜,聽天由命,面對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臨近的那一個早晨,看上去並不感到恐懼。死亡的痛苦對他來說像是已經過去,當他聽到上訴已被駁回時,他覺得一切都完了。但是在希望還沒有完全失去的原先那些日子,這個惡人卻天天受盡死亡的折磨。蒂斯代爾醫生一生看得多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是這樣地狂熱渴求生命,這樣地出於動物的求生本能而和這個物質世界難捨難分。最後他得到了再也沒有希望的消息,精神一下子擺脫了原來那種既受折磨又存幻想的痛苦羈絆,冷漠地接受了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然而說變就變,變化是如此之異乎尋常,因此醫生反而覺得,是這個和g把他的感覺能力一下子完全鎮住,他麻木了,而在麻木的表面底下,他會依然像原先那樣執著於物質世界。犯人聽到那無望結果的時候暈了過去,獄方馬上請蒂斯代爾醫生趕來看他。但是昏厥時間很短,他醒過來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犯人犯了謀殺罪,罪行異常駭人,沒有一個人會絲毫同情這樣一個謀殺犯。如今已被判處死刑的這個查爾斯·林克沃思,他原是英格蘭北部城市設菲爾德一家小文具店的老闆,跟他的妻子和母親住在一起。後者便是這樁殘忍罪行的被害人,殺人動機是要霸佔這位老太太擁有的五百英鎊財產。在審訊中查實,當時林克沃思欠債達一百英鎊,他在妻子離家去走親戚時把他的親生母親捐死了,深夜將屍首埋在他家後面的小花園裡。他妻子回家以後,他對林克沃思老太太不在家這件事編了一個完全合乎清理的說法。近一兩年來,他們母子兩個老是爭吵不休,母親不止一次威脅說要離開,要不付每星期八先令的家用錢,要用她的錢去買年金保險,等等。正是在年輕的林克沃思太太離開了家的那天,母子兩個的確又為了家務事大吵一通,結果母親氣不過,真的到銀行取出了全部存款,準備第二天離開設菲爾德去倫敦,那裡有她的朋友。當天晚上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兒子,而夜裡他就把她殺死了。
在妻子回家之前,他所作的第二步行動是經過縝密考慮的。他把他母親的東西全收拾好,打成兩件行李,送到火車站,交火車托運進城,晚上還請了幾個朋友來家吃晚飯,告訴他們說他母親已經走了。他並沒有假裝難過(這也是合乎道理的,因為他那些朋友大致知道他們母子的關係),他說他和他母親一直合不來,她走了反而可以讓雙方都安寧。他妻子回來以後他說的也就是這番話,不過還加了一點,說他和母親吵得太厲害了,他母親連去的地方也沒有給他留下地址。這也是他經過深思熟慮編造出來的,可以不讓他妻子給他母親寫信。妻子顯然完全聽信了他所編造的故事,事實上這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沒有絲毫會引起人懷疑之處。
起先一些日子他裝得很鎮靜,做得很狡猾,這是大多數罪犯在一定程度上都如此的,不這樣,他們的罪行就會很快被發現。舉例來說,他不馬上還債,而且把他母親的房間出租給一個年輕人居住,還辭退了他店裡的夥計,所有的活兒自己一個人包辦。這就給人一個印象,他這樣做是出於經濟原因,好增加點收入又節省點開銷。而與此同時,他又揚言他的生意大為好轉,直到一個月以後,他才開始稍微動用他原先從母親房間鎖著的抽屜裡找到並拿走的現鈔。隨後他兌開兩張五十鎊鈔票,把欠的債還清。
再下來他就沒有那麼鎮靜和謹慎了。他忍不住在銀行裡開了一個戶頭,存進了四張五十鎊鈔票,然後又一點一點增加。他在後花園理屍首時為了穩妥,埋得原是夠深的,可現在想想還是不放心,出於保險起見,他買了一大車礦渣和石塊,得到他那位年輕房客幫忙,在店打烊後,花了好多個夏夜,在埋屍的地點上面造起了一座假山。
也是合當有事,他本來應該去認領母親行李的那個火車站,它的無主行李招領處失了火,母親兩件行李中的一件燒壞了一點兒。公司是要負責賠償的。他母親的衣服上有她的名字,行李中還有一封信寫著設菲爾德的地址,這就使得他們發出一封純粹公事形式的通知信,說公司準備接受物主的賠償申請。這封通知信寄給林克沃思太太,信自然就到了查爾斯·林克沃思的妻子,也就是年輕的那位休克沃思太太手裡,她把信讀了。
這本來是封完全沒有什麼的通知信,如今卻置林克沃思於死地。他根本無法解釋那些行李怎麼會仍舊留在那火車站,它只說明他母親出了什麼事。不用說,這件事不得不交給警方,讓他們去偵查她的行蹤,如果證實她死了,就能提出申請,要求賠償她走前從銀行提取的那筆巨款。至少他的妻子和那位房客是建議他這麼辦的,讀鐵路公司那封通知信時這房客正好也在場。林克沃思沒有辦法不這麼辦。
事情於是開始調查。查到最後,一些默不作聲的人來到他們那條街上張望,到銀行查詢,從附近一座房子窺看他們家的後花園,裡面那座假山上已經盛長著蒙草。接下來便是逮捕林克沃思和進行審詢。審訊用不了多少日子,一個星期六夜裡便進行判決。戴寬大帽子的時髦婦女使得法庭色彩繽紛,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同情被控有罪的這個樣子像運動員的年輕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是上了歲數的可敬母親,這樁罪行激起了母親們的義憤,她們傾聽著宣讀他那些無可辯駁的罪狀,強烈地認為罪犯死有餘辜。當法官戴上那頂可怕而又滑稽的小黑帽,要以上帝的名義進行宣判時,她們激動得禁不住顫抖。
林克沃思要為他令人髮指的罪行受到懲處。聽到過他罪證的人沒有一個懷疑,他犯罪時的冷漠和他知道上訴失敗後在全部舉止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冷漠不會有什麼不同。監獄牧師盡了一切力量要使他認罪服罪和仔海,但是全都無效,直到最後,他雖然沒有抗辯,但仍然認為自己是無罪的。
在九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溫暖的太陽照耀著可怕的一小群人從監獄走向豎著絞刑架的木屋。在那裡,死刑執行了。犯人生命之火一下子就熄滅,蒂斯代爾醫生感到很滿意。他站在絞刑台上,目睹犯人腳下的踏腳板拉開,蒙著頭套、雙手反綁的犯人落到洞裡去。他聽到繩子給重量突然拉緊時的格答一聲,低下頭去,看到被絞的人體奇怪地轉動了幾下。只不過一兩秒鐘,行刑就圓滿結束了。
一小時後他作屍體檢驗,覺得他原先的判斷是正確的:脊椎骨在頸部折斷了,犯人立即死亡。簡直用不著作小小的解剖來證明這一點,但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還是照規矩做了。但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心中有一個非常古怪卻又十分真實的感覺,那死者的魂靈似乎緊靠著他,還呆在它殘破的軀體內。但是毫無疑問,肉體已經死亡,一小時以前就死亡了。
接下來又出現了一件事,事情很小,乍看毫無意義,卻也十分奇怪。監獄長走進來問,一小時前用過的那根絞繩是不是和屍體一起錯拿到驗屍房來了,照規矩,那根絞繩是要送給執行絞刑的劊子手的。但是絞繩連影子也沒有,它好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它不在這裡,也不在絞刑台上,實在奇怪。丟掉這根絞繩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不可理解。
蒂斯代爾醫生是一位單身漢,一個人生活,住在貝德福廣場一座有長窗的寬敞舒適的住宅裡。他僱用了一個烹調手藝高明的廚姐給他做飯,她的丈夫當他的僕人照顧他。他根本不想另找職務,他在監獄裡工作是為了研究罪犯的心理。他認為大多數犯罪——也就是違反了人類為了保護自己而訂立的行為準則,——或則是由於精神不正常,或則是由於飢餓。比方說盜竊罪吧,他決不只看一方面。盜竊通常是由於貧困,不過也常有這樣的事,是由於腦子裡有隱藏的毛病,即所謂盜竊痛。他深信,是也有不少人並不因為物質需要就直接陷入盜竊中去的。
但更特殊的是盜竊罪和暴力合在一起的案件,他那天晚上回家時一直想著這個問題,而當天上午他在現場看到了那罪犯的最後時刻。這人的罪行是駭人的,而金錢的需要並不那麼緊迫,這樁謀殺案的令人髮指和不近人情,使他認為謀殺者與其說是罪犯,不如說是瘋子。據他所知,這個人本來性情安靜善良,是個好丈夫,和鄰居相處也很好。然而他犯了一次罪,就這一次,卻使他為社會所不容。這麼殘忍的罪行,不管犯罪的是沒病的人還是瘋子,都是不能容忍的;做出這種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用處。但是蒂斯代爾醫生還是覺得,如果這死者能認罪,死刑就更有效。這個人在道德上肯定是有罪的,但他希望,當這個人到了再也無法存有僥倖心理的時候,他本人能服罪就好了。
那天晚上,蒂斯代爾醫生一個人吃完晚飯以後,走進和餐廳相通的書房,無心讀書,就坐在壁爐前面的紅色大扶手植上,聽任腦子想到哪裡是哪裡。
他的思想幾乎馬上又回到當天上午體驗到的那種奇怪感覺,即林克沃思的生命雖然在一小時以前就已經結束,但他的魂靈仍然在驗屍室裡。這也不是第一次,特別是碰到突然死亡事件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只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一次那樣明顯。
他正在這樣心不在焉地冥想,一下子被打斷了。靠近他的那張寫字檯上有個電話,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只是聽上去不是平時那種響亮的金屬聲,卻很輕,像是電力不足,或者是電話機出了故障。不管怎樣,電話鈴聲是響了,他於是從椅子上站起身子,過去把電話拿了起來。
「喂喂,」他說,「你是誰?」
電話裡回答的聲音很輕,喊喊嘖嘖像是耳語聲,幾乎聽不見,不知在說什麼。
「我聽不清你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那耳語聲又響起來,還是聽不清楚。接著聲音完全停止了。
他拿著電話站了約半分鐘,等著說話聲重新響起來,但是和平時聽到嘰嘰嘎嘎聲,表明還在和對方的電話聯絡著不同,電話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於是他只好放下電話,再打電話給交換台,說出自己的電話號碼。
「你能告訴我,剛才是什麼電話號碼打電話給我嗎?」他問道。
等了一下,然後交換台告訴他電話號碼。一聽,是他當醫生的那個監獄的電話號碼。
「那就請你給我接那個電話吧。」他說。
電話接通了。
「是你們剛才給我電話的,」他對著電話說。「對,我是蒂斯代爾醫生。到底怎麼回事?剛才我聽不出你們說的話。」
回答的聲音十分清楚,完全聽得明白。
「出什麼錯了,醫生,」電話裡說。「我們沒給你打過電話。」
「但是交換台告訴我,是你們給我打了電話,三分鐘以前。」
「那就是交換台弄錯了。」電話裡說。
「真是奇怪。那麼再見。你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吧?」
「是我,蒂斯代爾醫生。那麼好,再見。」
蒂斯代爾醫生回到他那張大扶手椅,還是沒有心思讀書。他依舊讓他的腦子去馳騁,不限定它想什麼,但他的思想老是回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上。電話出錯是常有的事,他經常接到打錯的電話,電話交換台也經常把他打出去的電話接錯地方,不過這一次電話鈴聲不對頭,電話裡的說話聲是聽不清楚的喊喊呼呼耳語聲,這就使他想入非非。很快他就發現,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踱來踱去,腦子盡在想一些再荒唐不過的事情。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出聲來。
第二天早晨他照常上監獄去,在那裡再一次有一種奇怪感覺,的確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場。在此以前他也曾經有過一些超自然的體驗,覺得自己這個人大概對超自然力量敏感,在特定情況下能感到常人所感受不到的東西。這天早晨他感覺到在場的東西像是昨天上午被處死的人。它就在這裡。他在監獄小院子和走過死刑囚牢房門前時最強烈地感覺到它,強烈到這種程度,即使那人的形象一下子在他面前出現,他也不會覺得驚訝。當他走出走廊盡頭的門時,他回過頭來,真希望看到它。他一直感到心頭有一種巨大的恐怖感,這看不見的東西奇怪地弄得他心神不寧。他感到那可憐的鬼魂有什麼事情求助。他毫不懷疑他這種感覺是實在的,並不是他的想像使得它宛如存在。林克沃思的鬼魂是在那裡。
他走進他的醫務室,工作忙了兩個多小時。但在這段時間裡,他始終覺得那看不見的同一個東西就在他的附近,雖然它的力量比在和那個人更密切相關的地方顯然要弱得多。
最後,在離開監獄以前,為了看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他走進那間行刑的木屋去瞧瞧。可他一下子臉色發白,趕緊出來,關上了木屋的門。在絞刑台梯級頂上站著一個人形,蒙著頭罩,雙臂反綁,但是輪廓模糊,僅僅隱約可見。隱約可見卻是絕對不錯的。
蒂斯代爾醫生是一位神經健全的人,他幾乎馬上就恢復正常,對自己剛才那猛然一驚感到害羞。使他臉色發白的那陣恐怖主要由於神經一時震驚,而不是由於心中害怕。不過因為他對超自然現象過於敏感,他無法使自己再回到那木屋裡去。即使他硬要使自己回去,他的肌肉也拒絕接受他的命令。如果那還沒有離開這世界的可憐鬼魂真有什麼事情要和他商量,他更希望它離開他遠一點打交道。照他的理解,它活動的範圍是有限的。它主要在監獄院子裡、死囚牢房裡、行刑木屋裡作祟,在醫務室裡,對它的感覺就淡薄得多了。
這時候他心裡又有了個想法。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把昨天晚上回答過他電話的德雷科特監獄長請來。
「你完全能夠肯定,」他問德雷科特監獄長說,「昨天晚上在我打電話給你之前,這裡沒有人打過電話給我嗎?」
蒂斯代爾醫生注意到,德雷科特監獄長聽了他的話猶豫了一下。
「我真不知道這怎麼會可能,醫生,」德雷科特監獄長說,「在那之前,我緊靠著電話坐了半個小時。如果有人來打電話,我一定會看到的。」
「你的確沒有看見有人打電話?」蒂斯代爾醫生稍微加重口氣再問一聲。
德雷科特監獄長更明顯地顯得不自在。
「沒有,我沒有看見。」他同樣加重了口氣回答。
蒂斯代爾醫生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但是你也許感覺到那兒有人吧?」他隨便似的問,好像這話並沒有什麼意思。
德雷科特監獄長顯然心中有事,只是難以出口。
「好吧,醫生,如果你這麼說的話,」他終於說了起來。「不過你會說我是半睡著了,或者是晚飯吃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
蒂斯代爾醫生放棄了他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
「我不會那麼說你的,」他說。「你也會說我昨天晚上聽到我的電話鈴響是睡著了。告訴你吧,監獄長,那電話的鈴聲和以往不同。儘管電話離我很近,我也只是勉強聽到鈴聲響。我拿起電話聽,卻只聽到裡面喊喊嚷嚷的耳語聲。但是後來你跟我講話,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現在我相信電話的這一頭是有什麼東西——什麼人。當時你在這裡,你雖然看不見人,但是你也感覺到是有什麼人吧?"
德雷科特監獄長點點頭。
「我不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醫生,」他說,「我不幻想。但那裡是有什麼東西。它在電話旁邊轉,那不是風,因為一點兒風也沒有,晚上很暖和。為了更保險些,我去把窗子也關上了。但它,醫生,在房間裡依舊逗留了一個鐘頭甚至更長些時間。它掀動電話簿的書頁,靠近我的時候拂動我的頭髮。它冰冷極了,醫生。」
蒂斯代爾醫生直盯住他的臉看。
「它使你想起昨天上午做過的事嗎?」他突然問道。
德雷科特監獄長又猶豫了一下。
「是的,醫生,」他最後說。「已決犯查爾斯·林克沃思。」
蒂斯代爾醫生點頭同意。
「就是他,」他說。「那麼,今天晚上是你值班嗎?」
「是的,我真希望不是我值班。」
「我知道你的感覺,我自己的感覺也和你的一樣。但不管這是誰。它似乎要和我取得聯繫。再說,昨天夜裡你的監獄裡有什麼麻煩嗎?」
「有,好多人做了惡夢,拚命地大喊大叫,而這些人平時都是很安靜的。這種情形過去在絞死了人的夜裡有時也有,我也碰到過,但不像昨天夜裡那麼厲害。」
「我明白了、好,如果這——這你看不見的東西今天晚上又要打電話,請你盡量給它方便。它很可能在相同的時間來。我無法告訴你這是為什麼,但通常是這樣的。除非萬不得已,請你不要呆在有電話的那個房間,只要一個小時就行,好給它充分的時間,大概是在九點半到十點半之間。我在電話另一頭作好準備等他。萬一我是接到了電話,事後我會打電話給你,弄明白你是沒有給過我電話。」
「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吧,醫生?」德雷科特監獄長問。
蒂斯代爾醫生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害怕的事,但是誠懇地保證說:「我保證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當天晚上本來有人約好請蒂斯代爾醫生去吃晚飯,蒂斯代爾醫生把約會回掉了,九點半便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裡。他還是認為這個鬼魂亟需幫助,會來電話。
果然,電話鈴聲忽然響起來,不像昨天晚上那樣輕,但聲音還是和平時的鈴聲不同。蒂斯代爾醫生馬上站起來,拿起電話放在耳朵旁邊。他聽到的是心碎的暖泣聲,一陣陣強烈的抽搐似乎使正在哭的人撕心裂肺。
他在開口接電話之前先等了一下,他自己由於說不出的恐懼,渾身都涼了,但是他深受感動,決定要幫助對方——如果辦得到的話。
「喂,喂,」他終於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哆嗑。「我是蒂斯代爾醫生。我能為你效什麼勞嗎?你又是誰?」他找補一句,雖然覺得這句問話是多餘的。
啜泣聲慢慢地停下,變成喊喊嚷嚷的耳語聲,但仍舊不時被哭泣聲打斷。
「我要告訴,先生……我要告訴…我必須告訴…·
「好的,你就告訴我吧,什麼事?」蒂斯代爾醫生說。
「不,不是告訴你——是告訴另一位先生,那經常來看我的那位先生。你能把我對你說的這話告訴他嗎?……我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我的話或者看見我。」
「你是誰?」蒂斯代爾醫生忽然問。
「我是查爾斯·林克沃思。我本來以為你知道的。我非常悲慘。我離不開監獄——它太冷了。你能請另一位先生來嗎?」
「你是說監獄牧師?」蒂斯代爾醫生問。
「對,是監獄牧師。當我昨天走過院子的時候他作了宗教儀式。等到我告訴了他,我就不會那麼悲慘了。」
蒂斯代爾醫生遲疑了一陣。告訴監獄牧師道金斯先生,說電話另一頭是昨天被絞死的人,那是很怪誕的。然而他的確相信事實是如此,這不幸的鬼魂是陷入了悲慘境地,有話想要找監獄牧師「告訴」。至於告訴什麼,那就用不著去問了。
「好吧,我一定請他到這裡來。」他最後說。
「謝謝你,先生,千謝萬謝。你會讓他來的,對嗎?」
聲音變得輕了。
「只好在明天晚上了,」它說。「我現在再也說不下去。我得去看……懊,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重新響起哭泣聲,聲音越來越弱。
蒂斯代爾醫生極其關心地叫道:「去看什麼?告訴我,你怎麼啦,你出什麼事了?」
「我不能告訴你,我不可以告訴你,」那很輕的聲音說。「那是……」聲音完全沒有了。
蒂斯代爾醫生等了一會兒,但是除了電話的咯咯咯咯聲,什麼聲音也沒有。他把電話重新放回電話機上,這才第一次注意到,由於恐怖,自己的腦門上冒著冰冷的汗珠。他的耳朵嗡嗡響,心跳得又急又弱,於是跌坐下來透氣。
他自問了一兩次,是不是有可能誰跟他在開這樣可怕的玩笑,但是他知道這是不會的。他覺得完全可以斷定,他是在跟一個鬼魂對話,這鬼魂因生前犯了無法補救的可怕大罪而受著悔恨的折磨。這也不是他的錯覺;他在這裡貝德福廣場一個舒適的房間裡,四周是倫敦快樂的喧囂,他的確和查爾斯·林克沃思的鬼魂談過話。
但是他如今沒有工夫沉浸在遐想中了(同時他也不想,因為他的靈魂在他體內顫抖)。他首先給監獄去電話。
「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嗎?」他問。
對方回答時,聲音裡有一種可以察覺到的恐懼口氣。
「是的,醫生,你是蒂斯代爾醫生嗎?」
「對。你那裡出了什麼事情嗎?」
對方好像兩次欲言又止。到第三次嘗試,話才說出口來。
「是的,醫生。他剛才在這裡。我看見他走進這個有電話的房間。」
「啊!你對他說話沒有?」
「沒有,醫生;我嚇得直冒汗和祈禱。今天晚上有好多人在睡夢中尖叫。不過現在又安靜下來了。我想他已經回到了那行刑的木屋裡。」
「不錯。好,我想現在不會再有麻煩了。再說,請告訴我道金斯先生家的地址。」
蒂斯代爾醫生得到監獄牧師道金斯先生的地址後,馬上要給他寫信,請他第二天晚上到他的家裡來吃晚飯。但是他忽然發現,這封信他不能在平時用的寫字檯上寫,因為電話就在寫字檯上面,離他太近了。他於是上樓到起居室去,那房間除了招待朋友,他平時是難得用的。
到了樓上起居室,他盡力鎮靜下來,控制著寫字的手。這封信簡單地邀請道金斯先生第二天晚上到他家來共進晚餐,到時他要告訴他一件異常古怪的事,並想求他幫助。他最後寫道:「即使你另有約會,我還是懇請你把約會取消,務必前來。今天晚上我也是這樣做的。如果我沒有這樣做的話,我將會後悔不已。」
第二天晚上,他們兩人在蒂斯代爾醫生家的餐廳裡吃晚飯。等到單獨留下來抽煙喝咖啡的時候,蒂斯代爾醫生開口了。
「等你聽了我不得不告訴你的這番話,親愛的道金斯,」他說,「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瘋了。」
道金斯先生哈哈大笑。
「我保證不會。」他回答說。
「那就好。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比現在這個時間稍微晚一些,我通過電話和一個鬼魂談話,就是前天我們親眼看到被絞死的那個人。查爾斯·林克沃思。」
牧師沒有笑。他把椅子往後移,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蒂斯代爾,」他說,「我不想說話不客氣……你今天晚上要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這個鬼故事嗎?」
「是的。可你一半還沒有聽完吶。他昨天晚上求我找你。他要告訴你什麼話。我想,我們可以豬出來是什麼話。」
道金斯先生站起來。
「請不要讓我聽下去了,」他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從來不知道鬼魂在什麼情況或什麼條件下存在。但是它們和一切塵世的東西絕緣了。」
「但是我還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蒂斯代爾醫生說下去。「前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但是聲音太輕了,只能聽到喊喊嗓噴的耳語聲。我馬上向電話交換台查問,這電話到底是哪裡打來的,結果知道是從監獄打來。但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告訴我,那裡並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他也感覺到了有鬼魂存在。」
「我想他是喝醉了。」道金斯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蒂斯代爾醫生沉默了一下。
"我親愛的朋友,你不該說這種話,」他說。「他是我們所知道的最穩重的人。如果連他都喝醉了,為什麼我不也喝醉了呢?」
牧師重新坐下來。
「務必請你原諒,」他說。「不過我不能捲進來。這是涉入進去很危險的事。再說,你怎麼知道這不是開玩笑呢?」
「是誰開的玩笑?」蒂斯代爾醫生反問。「你聽!」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蒂斯代爾醫生聽得很清楚。
「你沒有聽見嗎?」他向牧師。
「聽見什麼?」
「電話鈴響啊。」
「我根本沒有聽到什麼電話鈴響,」牧師十分生氣地說。「根本沒有電話鈴響。」
蒂斯代爾醫生沒有回答,而是走進隔壁的書房,打開了電燈。接著他從電話機上拿起電話來。
「喂?」他用發抖的聲音說。「你是誰?不錯,道金斯先生在這裡。我來試試看請他和你說話。」
他回到隔壁房間。
「道金斯,」他說,「有個鬼魂在受折磨。我求你去聽一聽。看在上帝分上,請你過去聽一聽吧。」
牧師猶豫了一下。
「就依你的,」他說。
他到隔壁書房,拿起電話,放在耳朵邊。
「我是道金斯。」他說。
他等著。
「我什麼也聽不見,」他最後說,但他緊接著又說:「啊,是有點聲音。再輕不過的喊喊噴嚏耳語聲。」
「好,想辦法聽,想辦法聽清楚。」蒂斯代爾醫生求他。
牧師繼續聽。忽然他把電話放下來,皺起了眉頭。
「什麼東西——什麼人在說:『我殺死了她。我認罪。我請求饒恕。』這是開玩笑,我親愛的蒂斯代爾。是有人知道你的唯靈論傾向,在給你開個大玩笑。我可不相信這個。」
蒂斯代爾醫生拿起電話。
「我是蒂斯代爾醫生,」他說。「你能給道金斯先生一點暗示,證明這是你嗎?」
接著他重新放下電話。
「他說他認為可以,」他說。「我們必須等一等。」那天晚上也非常暖和,對著屋後水泥院子的窗開著。兩個人默默站了五分鐘左右,等著,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於是牧師開口了。「我想這個玩意兒這就足可以了結了。」他說。
他這句話甚至還沒有說完,忽然一陣風吹進房間,吹得寫字檯上的紙簌簌響。蒂斯代爾醫生連忙走過去把窗子關上。「你覺得了嗎?」他問道。「是的,一股風。冷得刺骨。」
在窗子關著的房間裡,風又一次吹起來。「你覺得了嗎?」蒂斯代爾醫生又問。
牧師點點頭。他一下子感到心跳到了喉嚨口。
「保佑我們避開這來臨的夜晚的一切災害吧。」他祈禱說。
「什麼東西正在過來!」蒂斯代爾醫生說。
他說話的時候,它來了。
在房間當中,離他們不到三碼遠,站著一個人的形象,頭側轉,搭在一邊肩膀上,因此瞼看不見。接著他用雙手把他的頭拿下來,像舉一個鐵球那樣把它舉起,這個頭直盯著他們的臉看。眼睛和舌頭突出,脖子上有一圈鮮明的絞痕。接著地板上響起很尖銳的刷刷聲,形象再也沒有了。但是地板上留下了一根新的繩子。
兩個人很長時間誰也不開口。汗水從蒂斯代爾醫生的臉上淌下來,牧師發白的嘴唇拿動著在念禱告。
接著蒂斯代爾醫生花了很大氣力才重新鎮定下來。他指了指那根繩子。
「自從絞刑結束以後,這根繩子就不見了。」他說。
這時候電話鈴聲又響起來。這一回牧師不再需要別人催促,馬上走過去拿起電話。他靜靜地傾聽了好大一會兒。
「查爾斯·林克沃思,」他最後說,「你站在上帝的眼光裡,你站在上帝的面前,你真正為你的罪感到真心的後悔嗎?」
牧師聽到了蒂斯代爾醫生所聽不到的回答,閉上了他的眼睛。當蒂斯代爾醫生聽到牧師說赦罪的話時,他跪了下來。
結束以後,又是一陣沉默。
「我什麼都不再聽到了。」牧師說著重新把電話放在電話機上。
不久,蒂斯代爾醫生的男僕進書房來,用托盤送來了酒和一瓶蘇打水。
蒂斯代爾醫生沒有轉臉去看鬼魂曾經站過的地方,只是用手把它指了指。
「請你把地上的那根繩子拿走,帕克,把它拿去燒了吧。」他說。
沉默了一會兒。
「那兒沒有繩子啊,醫生。」帕克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