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歎道。
「他說人還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還是有所隱瞞,越聽這家人的事情,就越是糊塗。
可是我相信廚房,何況完全相異的母子有著相同之處:面龐綻開笑容時,都像菩薩一般熠熠生輝。我十分喜愛他們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這裡的東西你隨便用就是。」
面帶睡意的雄一抱著毛毯和睡衣,告訴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聽了雄一非同尋常的身世之後,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著錄像帶,聊著花店見聞和祖母的軼事。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半夜一點了。這沙發很舒服,又深又軟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來。
「你母親,」我說,「在傢俱店裡一坐上這沙發,就非想要這沙發不可,所以買下來的吧?」
「你猜對了。」他說,「她那個人全憑心血來潮。她也有實現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說。
「這沙發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說,「派上用處,真是不錯。」
「我,」我小心翼翼地問,「當真可以在這裡睡覺?」
「嗯。」
他說得很乾脆。
「……那太謝謝了。」
我說。
他把屋內大略介紹之後,道了一聲晚安,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也困了。
我用別人家的淋浴洗著,熱騰騰的熱水消解了多少天來的疲勞。同時我在想,自己是在幹什麼呢?
換上借的睡衣,來到靜悄悄的房間裡。我光著腳,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廚房。實在是一個令人留連忘返的廚房。
我轉回今夜當床的沙發,就關掉了電燈。
窗口的植物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中浮現出來,尤其是在十層的夜景中塗上了一層光環,正在靜靜地呼吸。雨已經停了。在充溢濕氣的透明大氣層中,夜色輝映,嬌美迷人。
我用毛巾被裹著身體,想及今夜也在廚房旁邊睡覺,覺得滑稽可笑。可是我並不孤獨。也許我在期待著,期待著這麼一張床,足以使我忘記過去,忘記未來,哪怕是片刻。身邊不可有人,因為這反而徒增寂寞。不過有廚房,有植物,同一屋頂下有人,靜謐安寧……完美無憾,這裡完美無缺。
我安祥地睡了。
聽到水聲,睜眼醒來。
這是一個耀眼奪目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到廚房裡「惠理子」的背影。衣著比昨天淡雅。
「早上好。」
她回過臉來,臉上濃妝艷抹,使我頓時瞪大了眼睛。
「早上好。」我應到。她打開冰箱門,現出為難的神色。看我一眼,說:
「平時還沒起床,我就有點餓……可家裡什麼也沒有。買點現成的吧,你想吃什麼?」
我站起身來說:
「我來做點什麼吧!」
「真的?」她問,又不安地說:「睡得昏頭昏腦的,能拿得了刀嗎?」
「沒關係。」
房間陽光明媚,恰如日光浴室。碧空萬里,色彩柔和而又燦爛。
我站在不勝喜愛的廚房裡,心緒暢快,精神清爽。突然我想起來她是男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暴風雨般的衝擊波席捲而來。
晨光如瀉,木香飄逸。她在落著灰塵的地板上,拉過靠墊歪身看著電視。她的樣子令人感到十分親切。
她高興地吃著我做的雞蛋粥和黃瓜色拉。
中午,艷陽當頭,春意盎然。從外面傳來孩子們在公寓庭院裡喧鬧的聲音。
窗外的花草沐浴在柔和的陽光裡,綠葉碧嫩映輝。淡淡的遠空,薄薄的白雲,悠悠地飄流。
這是一個溫暖悠閒的中午。
與素不相識的人在並非早餐的時間裡一起吃早餐,我覺得實在不可理解。在昨天早晨之前,無法想像這一情景。
沒有餐桌,就把各種東西直接放在地板上吃。陽光透過玻璃杯,日本涼茶蕩漾著綠波,映現在地板上美妙無比。
「雄一呀,」惠理子突然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說。「以前就說,你很像過去養的阿樂,真是像極了。」
「誰叫阿樂?」
「是小狗。」
「啊——」原來是小狗。
「那眼神,那睫毛……昨天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差一點笑出來。真的。」
「是嗎?」我想幸虧像小狗,要是像聖伯納大頭狗,那就慘了。
「阿樂死的時候,雄一連飯都嚥不下去。所以雄一不會把你當作一般人的。至於有沒有男女之愛,我不能肯定。」
母親哧哧地笑起來。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很感激你們。」我說。
「他說過,你祖母很疼愛他。」
「是啊,祖母很喜歡雄一。」
「那孩子,並不總是由我帶大的,有很多毛病。」
「毛病?」
「是啊。」她面帶母愛的微笑說。「情緒變化無常,與人相處時總是有些冷淡,很多方面有毛病……為了讓他成為心地善良的孩子,我費盡心血養育他。他還算是個善良的孩子。」
「嗯,我知道。」
「你也是一個好孩子。」
原來應當是他的她在嘻嘻地笑著,那神情就像電視中常見的紐約女藝員羞怯的笑臉,如此說來又覺得她的表情又過於熱情。她身上充滿了誘人的魅力,正是魅力使她如此。我覺得這種魅力無論是已經去世的妻子,還是兒子,甚至是她本人都無法抑制。因而她身上又浸透著淒靜的孤寂。
她吃著脆生生的黃瓜,說:
「心口不一的人還是不少的。你只要真的喜歡,就住在這裡。我相信你是好孩子,打心眼裡高興。在悲傷的時候,沒有地方可去,是最痛苦的。你就安心住在這裡,嗯?」
她叮囑著,那眼神好像望穿我的雙眸。「……房租我會交納的。」我心中湧出熱流,激動地說。「在找到下一個住處之前,就請讓我住在這裡。」
「好哇,你不必客氣。時常做點雞蛋粥,比雄一做的好吃多了。」
她笑了。
與老年人兩個人相依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年人越是健康就越是如此。實際上和祖母一起生活時,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滿心愉快。但是如今回首往事,不得不產生這種感覺。
其實我時時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每當我回家,祖母從擺著電視的日本式房間出來,說:「你回來了。」回來晚時,我總是買蛋糕帶回來。我在外邊過夜,只要對祖母說一聲,她就不會生氣。祖母是一個很寬厚仁慈的人。我們兩個人看著電視吃蛋糕時,有時喝日本茶,有時喝咖啡,消度睡前的時間。
從我小時候起,祖母的房間就沒有發生過變化。在這裡我們漫不經心地閒聊文藝界的軼事,抑或當天的瑣事,就是這時談起雄一的。無論我陷入何等令人神迷魂癲的戀愛,無論我豪飲多少酒,醉得歡天喜地,心裡總是掛念著孤零零的家。
誰也沒有告訴我,但早已感覺到房間角落裡的氣息席捲而來,令人心驚的冷寂,還有孩子與老人無論過得何等其樂融融,都存在著無法彌補的空間。
我想,雄一也會如此。
在那黑漆漆、孤寂寂的山路上,不知何時我也能夠獨立生存,能有所作為呢?雖然在寵愛之中長大,卻總有絲絲寂寞。
——不知何時,誰都會變成塵埃,消失在時間的冥冥之中。
我睜著具有這一切膚體驗的眼睛,在蹣跚而行。雄一對我的反應也許是自然而然的。
……就這樣,我意外地開始了寄居生活。
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許自己閒歇無事。這樣一來,每天像是在極樂仙境一般快樂。臨時工還是去做,下班後打掃房間,看看電視,烤制蛋糕,過起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陽光與清風冉冉吹入我的心田,使我十分欣悅。
雄一上學、打工,惠理子夜間工作,這家的人難得聚齊。
開始的時候,我不習慣在完全暴露的地方睡覺。有些東西還要一點點收拾,因此得在原住處和田邊家之間跑來跑去,我覺得很累,可是很快就適應了。
我喜愛田邊家的沙發,如同那舊居的廚房。在沙發上體味到睡眠。傾聽著花草的呼吸,欣賞著窗簾外邊的夜景,總是酣然進入夢鄉。
現在想不起來比這更想得到的東西,我很幸福。
我向來如此,不到被逼無奈時總不願意動彈。這次也是實在窮途末路時得到了這張溫暖的床。我真心感謝上帝,儘管不知道上帝存在與否。
一天,為了整理殘存的東西,我回到了原來的住房。
打開門之後,吃了一驚。不再住之後,這房間完全換了一副面孔。
靜寂黑暗,毫無生氣。原來熟悉親切的一切好像全都扭過臉去,不理睬我。我沒有說我回來了,而想說打擾了,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祖母死了,這房間的時間也死了。
我實實在在感覺到這一點。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只有離開這裡,別無他法了。在搬出之前,得替舊居做些什麼。我小聲嘀咕著,一邊收拾祖父的舊手錶,一邊擦著冰箱。
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思索著拿起話筒。是宗太郎打來的。
他是我過去的戀人。祖母的病情惡化的時候,我們分手了。「喂喂,是美影嗎?」他那聲音親切得幾乎叫人哭出來。
「好久沒有見啦!」
我滿心歡喜地答道。完全沒有羞怯與虛榮,這是一種病態。「你沒來學校,我想你怎麼了,就到處問,後來聽說你祖母去世了,我嚇了一跳……很難過吧?」
「嗯,是有點慌亂。」
「現在,能出來嗎?」
「好吧。」
說好之後,我漫不經心地抬頭一看,窗外陰沉,昏灰一片。看起來雲片被風吹得飛速飄流。這世上一定並無悲哀,也無他物。一切皆無。
宗太郎是一個特別喜歡公園的人。翠綠疊映的地方,開闊遼遠的景色,野外,他都喜歡。在大學裡,他也總是呆在院子裡和運動場邊的凳子上。
只要想找他,有綠就有他。這已經成了盡人皆知的俗語。他將來想從事與植物有關的工作。我與喜愛植物的男人有緣。
平和嫻靜時的我,溫和愉快時的他,恰如畫中描繪的一對學生情侶。因為他的愛好,不管是寒冬,還是其他季節,我們經常是在公園裡相會。可是我時常遲到,又覺得不好意思,就想了個折衷的地點,就是公園旁邊的一家大酒吧。
今天宗太郎也是坐在大酒吧裡最靠公園的座位上,望著外邊。
玻璃窗外,烏雲密佈天空,樹木在風中嘩嘩搖動。我從來來往往的女侍之中穿過,來到他身邊時,他發現了我,燦然一笑。
我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說:
「要下雨了。」
「不,天會轉晴的。」宗太郎說。「很久沒見,怎麼兩人竟聊天氣?」
他的笑容令人安然自在。我想,與彼此毫無拘束的朋友午後喝茶,真是一件快事。我知道他睡覺時不堪入目的難看樣子,瞭解他往咖啡裡加入很多牛奶和白糖的習慣,也悉知他為了用電吹風把頭髮弄妥帖時,對著鏡子的那副尊容,傻乎乎而又認真。如果和他還是親密無間的時候,我想會因為擦冰箱磨禿右手指甲,而不能釋然。
「你現在,」在閒聊之中,宗太郎突然想起似地說,「住在田邊那裡?」
我大吃一驚。
由於太吃驚,手裡端著的紅茶杯一歪,紅茶嘩嘩分灑進碟子裡。
「這已經成了學校裡的話題啦。你真行,就沒有聽到點什麼?」
宗太郎說著,臉上一副困惑不解的笑容。
「連你都知道,可我卻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我問。
「田邊的那一位,我說的是以前的那一位,在學生食堂把田邊搞得夠嗆。」
「哦?是為了我?」
「好像是啊。不過你們現在相處得很好吧。我,是這麼聽說的」
「唔,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應道。
「可你們兩人住在一起吧?」
「田邊的母親(嚴格說來不應這麼稱呼)也住一起的。」
「哼!扯淡。」
宗太郎大聲叫到。我過去曾很愛他這種心直口快的性格,可是現在卻討厭,只能叫人羞怯難當。
「田邊那傢伙,」他說,「聽說很古怪?」
「我不大瞭解。」我回答。「我們不大見面……也沒怎麼聊過。我只是像狗一樣,被領去罷了。對他我一無所知。那場風波,我一點都不知道,跟傻子一樣。」
「你喜歡他,還是愛他,我不太清楚。」宗太郎說。「不管怎麼說,我覺得挺好。住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
「你要好好想啊!」
「是啊,是得想想。」
我說。
回來時一直穿過公園。從樹叢之中可以清楚地看見田邊家的那幢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