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瑤軒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別館大廳裡。慶祝晚宴已經告一段落,原本燦亮的燈光暗了下來,人群也逐漸散去,只有在活動吧台前方的一小塊區域裡還錯落坐著低聲交談的來賓。
「螺絲起子。」他在吧台前坐了下來,無精打彩地吩咐酒保。今晚他需要好好醉一回。
「一個人嗎,」酒保不經意地問道,「如果您不打算留下來過夜,最好別喝酒。最後一班接客車已經開走了,這附近計程車也很難叫;天底下沒有比酒後駕車更危險的事了……」
黃澄澄的液體在微暗的燈光下透著螢光,是冰與火的完美結合。
「管他的呢!」接過酒杯,溫瑤軒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感覺腸胃裡翻絞著被火焰燒炙的灼熱感,「就算真的出了什麼意外,至少我不會承受太多折磨——沒有知覺,就沒有痛苦。」仍然是不切實際、不負責任的想法。
他的神情過於憔悴、失落,還帶顛狂的醉態,使得暫留在原地的客人們紛紛起身,安靜而有秩序地提早離席,心中暗暗禱告,但願那醉鬼不是和自己同一條路下山。
其中一人雖然和群眾同時站起,行動的方向卻完全相反;他走向溫瑤軒,臉上掛著溫和得體的微笑,在溫瑤軒身旁徑自坐了下來。
溫瑤軒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又垂下眉眼,不怎麼想理會這個不請自來的男子。即使池長得還不錯——那是十分含蓄的說法。「……會場裡還有那麼多位置,不必坐得這麼擠。」
「擠?還好。」男子壓低音量,井不介意溫瑤軒的嘲諷:「願意聽我說句話嗎?」
「呼!」溫瑤軒仰天噴出一口酒氣,眼前的景物開始浮動,酒精透過胃壁進入血管,發揮了他所指望的功用——現實和幻想合而為一,深刻的痛苦逐慚被歡娛感取代,類似做愛的快感麻痺了他的知覺……「你說你的,我不一定要聽。」此刻的他顯得狂放不羈,既脆弱又有些危險。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你到我房裡喝一杯伏特加海風調酒?我就住在樓上……」
或許是酒多膽壯,溫瑤軒轉過身來面對他,發出不屑的輕蔑聲,「嗤!」挑釁似地,他又追加了一杯龍舌蘭酒,「如果是個四十歲上下、穿著大紅色露肩魚尾禮服的性感美女,那還有點考慮的余地;比我高大,強壯的男人就不必了吧!我沒興趣和男人一起喝酒。」
酒來了,一杯透明五色的澄淨液體端到兩人中間,還附了一只空酒杯和一盤細鹽。
「即使剛失戀也設興趣?」
痛腳被踩,溫瑤軒霍地撐起上身,兩眼冒火。「你胡說什麼?」
「我亂猜的。」男人的神情看來很輕松,一點也不懼怕他突如其來的憤怒。
「請別誤會,我沒有不良企圖。只不過我在感情上也有點問題,女朋友剛拒絕我的求婚,而且越來越冷淡;我只想找個和我一樣被女友拋棄、同病相憐的人一起喝酒到天亮,如此而已。」
溫瑤軒冷哼一聲,「你失戀了,乖乖蹲在牆角裡劃圈圈、低頭飲泣吧!我要走了!」他轉個身想離開,兩腳才剛踩上地板,整個人就像融化的冰淇淋般地滑倒在地,站也站不起來。
酒保趕忙從吧台後出來想幫忙,男子對他揮揮手,示意他守在原來的崗位上。
「走得動嗎,要不要我安排個住處讓你過夜?」
「嗯?」溫瑤軒醉得過了頭,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兩手不停地揮動,無意間攀住了對方的領帶往下拉,四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許多,他兩頰泛紅,濕潤、微啟的薄唇在高挺的鼻梁下顫動,好像在引誘男人吻上去似的,長長的睫毛彎曲而上翹,疏落有致,蕩漾著晶瑩的水珠,彼此的鼻尖幾乎相觸——
男人雖自詡風流,遇上這麼大膽的舉動,也不禁有些臉紅心跳;就在這個時候……
反胃的感覺驀地洶湧而上,溫瑤軒忍不住仰頭呻吟,兩人的唇瓣就勢緊緊相接,像情人親吻的動作,讓男人一時愕然……
一旁的侍者全看呆了,紛紛張大了嘴,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還說不出喜不喜歡,下一秒,嘔吐感又洶湧而上,胃裡的酸水,酒液和半消化的食物從痙攣的食道裡過猛地宣洩出來,不偏不倚地吐在男人那身看起來頗為昂貴的西裝上……
男人又羞又氣,不知道該給他一拳或是還他一個吻。那種感覺,就橡被陌生、英俊的登徒子先調戲後拋棄似的,有些竊慕暗喜,有點怦然心動,也有點惱羞成怒……
「對不起,梁先生,請讓我們來整理……」一群唯恐失職的侍者煞白了臉,圍在男人身旁,想把醉得不醒人事的溫瑤軒拖走,男人制止了他們。不但如此,還將溫瑤軒扶了起來,靠在自己肩上。
「會場就交給你們,這個人我來處理。如果不太麻炳的話,送幾套干淨的衣服到我房裡來,我的衣服太大了,他穿不下。」停頓了一下,隨即寒聲道。「剛才的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嗎?」就算有人說溜了嘴,洩漏半點風聲,他也打定主意,一概否認。
侍者們紛紛點頭,唯唯而退。粱先生是日家大長老——日峻最倚重的左右手,地位之高不在話下,即使是少爺有時也要禮讓他三分,雖然近期似乎有些失寵的跡象,但是他久攬大任,日峻仍然將他留在身旁,他的影響力仍在,覬覦者想完全取代他的地位,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男人向圍觀的侍者們點頭致意,臉上浮現一抹尷尬的神色,攙扶著溫瑤軒離去。
***
剝去了古緯廷身上的衣物,又將他強按在浴缸裡徹底地清洗過一遍,卡爾把他赤裸裸扔在床上……古緯廷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脅感,正猛烈地向他襲來。
「你做什麼!」他低聲抗議。「我要走了……」離開這所童話般的宅邸。離開他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別忘了,就算你不喜歡,你還是我的奴隸。」卡爾冷笑道,「沒有我的允許,你想到哪裡去?」
「到一個沒有人會把我視為奴隸的地方。」是自傷也是自棄,古緯廷直截了當地反駁。
「你說錯了。你是我一個人的奴隸,無論你身在何處,沒有任何人能把你當成奴隸一般地看待——除我以外。」他重重地覆蓋上去。
「住手……」古緯廷想推開他,卻又無能為力。
「我要讓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卡爾簡短、命令般地回道。
那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卡爾以體型上的優勢緊緊壓制著他,讓他沒有絲毫移動的余地,唇與舌暴虐而貪婪地吮吻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膚,而這些激狂的前戲,先前他從沒經歷過,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你……你瘋了……」古緯廷喘息著抗議,在起伏的胸口裡躍動著的,不知是恐懼抑或興奮。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瘋,但是我很確定你的反應絕對不正常。臨走之前,你還是我最甜蜜的戀人,仰望、渴求並享受著我給予你的快樂;只不過轉個身、拿件外套的時間,你就變得僵硬、冷漠,拒絕對我敞開心房,甚至又想離開我……你很清楚,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犯下相同的錯誤;我的懲罰將一次比一次嚴厲。」
說著,卡爾翻轉過他細瘦的身軀,手指緊緊扣住腰肢,將他按在身下。
古緯廷惶急地向前攀爬,嘴裡呼喘著棍亂的氣息,「你……你不能……」
卡爾卻對他的抗拒置若罔聞,帶著警告意味地在他腰後頂撞了一下。「說,你究竟見到了誰?」
「我什麼人也沒見著。」
對……就這樣吧……無論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和溫瑤軒無關;卡爾用不著費事去找他的舊情人。
「不肯說嗎,也罷。」卡爾冷笑道,「我可以自己動手徹查今晚的來賓名單。只不過要多花些時間,結果還是一樣的。」
古緯廷驀然一驚,「你想做什麼?」
「逼他說出那些你不肯說出來的事。」
「不……」古緯廷搖晃著身體掙扎。
「那個人是誰,值得你這麼護著他?」嫉妒、憤怒隨著古緯廷越來越抗拒的態度而逐漸高升,卡爾像只負傷的野獸,開始狂暴地在他身上宣告自己的主權。
卡爾把古緯廷按在床上,用領帶將他細瘦白皙的兩腕交錯綁縛在背後,左手重重地壓制在纖腰上。
「住……住手……」古緯廷難受地掙扭著,不停地喘著氣,周身開始沁出微汗,肌膚上閃耀著晶瑩的光芒。
卡爾銳利的眼神迅速地巡弋過他赤裸的身軀,從頸後到背脊的線條,越過微微上翹的臀部……
這一夜過得十分漫長,像永遠等不到黎明。
那真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卡爾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嫉妒著的是什麼樣的貨色……孤身躺在床上,古緯廷思緒混亂地想著。
溫瑤軒不值得卡爾耿耿於懷;在現實上,在心志上,他早就把那個浪蕩無行的敗類徹底逐出他的世界。纏綿的愛意喚不回已逝的感情,哀切懇求的眼淚也動搖不了他的心意,一旦分手,錯過了便不再回頭。
卡爾在他身上徹底地刑求過後卻一無所得,怨怒交加,恨恨地拂袖離去。
摸摸空蕩蕩的枕畔,古緯廷不覺一陣鼻酸,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樣也好……他絕望地想著。有些事,他永遠不敢面對。
***
姬長風聞訊而來,臉上帶著疼惜、關懷的神情。
「小廷,好孩子……發生什麼事了?我從沒看少爺發那麼大的脾氣,即使是在他破相的那天也沒有……」姬長風握著他的雙手,懇切而迷惘。
古緯廷只覺一股委屈哽咽在喉嚨裡,吞咽不下又難以啟齒。只好吶吶地說,「我背著他偷偷抽了根煙……」
「小廷,」姬長風慈藹地喚著他的名字。「你不想說,風叔不會逼你。少爺犯得著為一根香煙氣成那個樣子嗎?奴隸和愛寵、情夫不同。你是他的人,除非有特別的理由,他怎麼會讓你在醒過來的時候見不到他?」
「那就是說他不要我了!」古緯廷哽咽著聲音,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姬長風注視著眼前這個俊俏而蒼白的年輕人,沉思許久;小廷的一切和「那個人」太相似了,也和少爺太不相配了,或許將來也逃不過相同的命運。
那樣未免太可惜了……小廷是個好孩子。
少爺深愛著小廷,但是齊家根深柢固的門戶之見、牢不可破的傳統束縛,並不是僅憑一人之力就能破解的;而小廷,又能以同等的戀慕回報少爺嗎?即使如此,他也無法想像兩人的未來。
少爺也曾深愛謄寵過「那個人」,最後換來的又是什麼呢,一張殘缺的臉,一顆破碎的心……
姬長風暗自忖度著,天人交戰。
「小廷,你還愛著少爺嗎,」姬仕風語重心長地向道。
古緯廷一時愕然,隨即難受地低下頭去,逃避這個問題。
「如果你不確定的話,不妨跟我過來,讓我告訴你一些少爺絕對不會告訴你的事,這樣一來。也許你就能做出最適合自己的抉擇了!」姬長風仰天長歎。
……未來的路要怎麼走,還是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古緯廷像著了魔似的,腳步虛浮,搖搖晃晃地跟在姬長風身後,隨他走到別館裡一處偏遠的房間。
姬長風拿出一長串胡匙,插入鎖孔裡,打開房門;一股冷風由房間裡竄了出來,陰森得沒有半點人的氣息;古緯廷忍不住皺了皺眉。
「進來,我的孩子。」姬長風領著他進門,打開窗簾,讓陽光斜斜地射入,斑白的頭發像灑了一片金粉般地溫暖、耀眼,「自從那件意外發生後,除了我以外,就沒有人再進到這裡來過了……整整十年。」
古緯廷環視四周,這處住所占地十分廣闊,甚至比書房還大;室內家俱和擺設都是最好的,典雅而質樸,卻有著隱隱約約的寒氣,「什麼意外?」
姬長風慢慢轉過頭來,仿佛也感染了這股嚴肅冷酷的氣氛,神情凝重,「少爺破相的意外。」
古緯廷不覺倒抽了口冷氣。「就在這裡?」
姬長風點點頭,以感性、悲憫的語調開始娓娓訴說那一段滄桑的往事……
「少爺在齊雲飯店附近的公園裡發現了『那個人』——那個陪伴他最長最久的侍寢者,也是讓他破了相的人——阿柴,隨即著魔似地把他帶回來,兩人從此形影不離……少爺曾經在記事本上寫滿了阿柴的名字,又特別把這間裝潢布置和本館並無二致的客房辟給他使用,對他寵愛備至。」姬長風略為低頭,躲避古緯廷那憂傷的眼神,「當中雖然有些爭吵,但這是每一對正常的情侶都會產生的摩擦,並沒有真正動搖過感情的基礎。」
「那麼,真正讓他們決裂的理由……」古緯廷的心髒驀地抽痛一下。
「阿柴和負責教養他的家庭教師私通。家庭教師在事跡敗露後就撇下阿柴潛逃了,不知去向。」姬長風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也許除了這件事之外。他們根本沒有決裂過。少爺在受傷之後,仍然吩咐要留下阿柴一條命,是臨時長老會決議將他處決,和少爺沒有關系……」
「風叔,我聽說,你就是監督行刑的長老。」
姬長風抬頭看著他,欲言又止,「阿柴……那孩子真是太傻了!少爺有別的侍寢者,並不是不愛他的表示;他不也耐不住寂寞,勾搭上家庭教師了嗎!」
「可惜少爺看不開,阿柴也看不開;他至死仍然深愛著少爺,最後的遺言也和少爺有關。或許,少爺也愛他如昔,即使在他死後多年。」
「愛情並不是死亡可以阻絕、破壞的。」言畢,他轉過身去,從床底下拿出一方長木盒,招手要古緯廷和他一起在床邊坐下,「這就是劃傷了少爺的東西。就在這個房間裡,這張大床上。」
古緯廷兩手接過木盒,那物事的沉重幾乎讓他拿不穩;不只是有形的重量,還包括無形的心理負擔……裡面封鎖住的,不只是一把秦朝古劍,也是他至愛的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眷寵摯情……他屏住呼吸,打開盒蓋,一道冷厲如秋水的寒光驀地從盒裡散射而出,美得讓人窒息……
那柄傷了卡爾的匕首,好端端地躺在襯墊上,兩面刀刃依然如流星般雪亮,奪人心魄。
***
粱克華在地板上窩了一整夜,渾身酸痛不已;他的床被那個醉鬼占了,酒氣薰天,他只好安安份份地打了一晚地鋪。
那酒鬼雖然狼狽,長相倒是挺漂亮的:眉眼俊俏,長挑身材,肌理明顯而不賁張,微微上翹的唇瓣嘗起來是意想不到的甜蜜與柔軟……
想到那不經意的一吻,粱克華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和齊家的主人不同,他對男人一向沒興趣,跟每一任女友都發生過性關系,卻沒有一次修成正果……現任女友年紀大他整整十歲,卻讓他愛得死去活來,幾乎連心都要掏出來給她;可是她不但不領情,拒絕他的求婚不說,還提出了分手的要求……
說到底,不就是認為他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性嗎!
他跟隨日峻許多年了,知道日家大長老最隱私的秘密——所謂隱私,就是一旦掀出來就會變成丑聞的要害——日峻對他的倚重多年來未曾稍減,日家的少爺小姐姑奶奶們平時再怎麼作威作福,在他面前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隨著日峻逐漸年邁體衰,他的地位也越形重要,甚至傳出謠言,日峻打算把日家大位傳給他——也包括把最寵愛的小女兒日麟嫁給他——而不是把當家主之位交給那幾個不成材的親生子女。
曾幾何時,他與老人不再親密無間,重責大任雖然仍交給他全權處理,兩人的私交卻越來越淡,淡到連不相干的外人也一眼就看得出來。
一切的改變,就從老人收養的義子踏進日家大門的那一瞬間開始。
那是個有著一頭耀眼的金發和同樣耀眼的美貌,藍眼白膚的亞利安男子。日威在兩年前成為日峻的養子,同時也把日峻較為年少的親生子女們硬生生往下擠了一個排行,可想而知的,在日家造成極大的震撼。
日威手段凌厲,又得到老人的絕對支持,不多時便擺平了這場風暴,並順利成為他的直屬上司。
老年人總是喜歡小孩;但日威被日峻收養的時候,已經二十六歲了,並不能帶給老人多少精神上的安慰;日峻究竟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讓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養子進門,並且後來居上,著實費人疑猜。
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凝望沉睡中的俊美男子,難得的,思緒有些紊亂。日威對他雖然也是信賴有加,畢竟不能如同日峻一般地推心置腹,何況日威個性深沉,誰曉得這個人會不會哪天覺得他礙眼而一腳蹋開呢!再加上,種種沒有根據、純屬推測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甚囂塵上,連他也不禁對自己產生懷疑。
日峻,他效忠多年的長官、上司——已經不再需要他了嗎?
***
姬長風以平和的語調慢慢講述卡爾過往的情事,古緯廷聽得心頭一陣酸楚,又無法不繼續聽下去。
「……遇見少爺之前,阿柴是個流鶯,在蘭亭公園一帶接客,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但仍然精神勃勃,充滿活力,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那張削瘦的臉上總是妖媚靈活地轉動著,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神情是那麼孤寂、落寞,憤世嫉俗……」
「也許他有個很變態的童年。」
姬長風沒有察覺古緯廷話中的嫉妒之意,感傷地歎了口氣,「在這之前的事,我並不是很清楚……總之,到了這裡以後,阿柴仍然是個麻煩人物,看什麼都不順眼,性情古怪乖戾,時常鬧事,僕人們都受不了他……有一次還把少爺珍藏的痕都斯坦玉瓶打個稀爛,少爺什麼話也設說,默默地一個人收拾了殘局。」
古緯廷感到自己的喉嚨裡哽咽著某種情緒,壓迫得他快窒息了。
「還有,阿柴沒什麼特殊嗜好,就是喜歡打籃球,球鞋一定要穿最好的……算一算,少爺總共幫他買了五十幾雙球鞋,少則數千,多的到二十幾萬都有……」
「我完全無法想像。」古緯廷輕輕地說。二十幾萬?那是怎麼樣的球鞋?
姬長風停頓一下,「後來,阿柴就是穿著那雙球鞋走的。」
古緯廷不覺怔住了。「那個人……是怎麼死的?」
姬長風的眼神變得幽遠起來,「某一個晚上,暗中調查的人終於掌握了確切的證據,回報少爺,阿柴確實與家庭教師有私情,少爺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事後我卻發現少爺開了一瓶百年精釀的葡萄酒,而且一個晚上就喝光了。
「那一晚,夜色霧茫茫的,陰郁得讓人心碎。少爺表現得如同往常一般,進了這間房,和阿柴廝混在一起,尋歡作樂……
「有時我真不明白少爺心裡在想什麼。一個人有了明確背叛的事實,他還能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和對方翻雲覆雨;我想,少爺不是愛傻了就是恨傻了!
「在情事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阿柴忽然發難,從枕下抽出匕首,瘋了似地朝少爺臉上揮砍……」說到這裡,姬長風微微低頭,神色黯然,「少爺在想什麼,我固然不明白;其實,阿柴心裡在想什麼,我也一樣不明白。如果他不曾愛過少爺,那兩刀足可以劃過少爺的咽喉,割斷氣管……
「如果他曾經愛過少爺,怎麼能忍心做出這樣的事來,讓少爺頂著一張殘缺的臉度過下半生,少爺……本來是那麼完美、漂亮的……」姬長風以指背擦擦眼角,「憑良心說,除了少爺之外,並沒有一個人真正喜歡阿柴,他太自恃、奔放,目中無人;但是那樣的結局,實在太悲慘了……」
經過兩年的同床共枕,日夜相擁的兩人終於決裂,一個死了,一個破了相……古緯廷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沖上腦中,前額脹得突突作響,「……風叔,那個人死前……」
「阿柴只留下一句話,是對少爺說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姬長風勉強笑了一下,從枕頭下面抽出一張用玻璃紙包得很扎實的老相片,上面是一對俊美秀逸的年輕男子。
其中一位高大沉穩,眼神清郁深邃,英俊的臉上毫無瑕疵,是數年前的卡爾。
而另外一位……
古緯廷震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親熱地挽著卡爾的手臂,倚在他肩上的男子,有著狐狸似的臉龐和五官,蒼白的肌膚繃得緊緊的,削肩細腰,微微上挑的眼睛裡有著說不盡的嫵媚和滄桑……
阿柴……柴榮……那匹驕傲冷酷,忘恩負義的豺狼,竟然有著與他十成十相似的相貌和氣質!
……那仿佛是另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
***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告別風叔,回到房內,古緯廷失神地跌坐在床墊上,嘴裡喃喃念著。
這一次他真的有心碎的感覺。卡爾對他百般寵愛、萬般忍耐,背後竟然懷抱著這麼單純又復雜的動機——卡爾,不,任何人——在他身上都可以輕易看到柴榮的影子。
任憑他再怎麼機敏、狡獪,到頭來竟沒想過,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個愛情的替身!
卡爾是不是還愛著阿柴,有沒有愛過他……這一切曾經十分困擾他的問題,在見到那張老相片的同時,就已經毫無意義了……
古緯廷用力地扭絞著床單,渾身發抖。
瑤說對了,像他這樣的人,值得什麼,又配得起什麼?即使卡爾不知道他極力隱匿的過去,也無法真正愛他……不,卡爾愛的始終不是他,卡爾根本沒有愛過他……
柴榮,那個人名叫柴榮。
古緯廷終於崩潰了,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被單裡蒙頭放聲大哭;他把自己埋得很深很深,寧可悶死也不要讓第二個人聽到他心碎的哭聲。
***
是賭氣也是忙碌,卡爾連著好幾天沒踏進房門半步,只吩咐侍從們小心留意、殷勤服恃。
「真想不到。」洛少麒難以置信地輕語:「一根香煙就壞了你的好事。」
「別再說了!我現在不想談他。」卡爾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煩悶不已。「我有更迫切的事極待解決;而他是離不開我的。」
「我想想……是長老會蘊釀減縮你的流動資金額度嗎?」
「那點小事值得我掛心上嗎?」卡爾白了他一眼,「這些天來,你只顧著跟那孩子尋歡作樂,可曾注意到周遭的變化?」
「什麼變化?」
「你沒發現嗎,別館的侍從們有一半調到本館去了。」
「我連著好幾天沒出房門半步,你要我發現什麼呀!」洛少麒眨了眨亮的媚眼,一臉無辜。
卡爾一時氣得噎著了,他的狐狸、他的小麒,每個人都是這麼恃寵而驕,仗恃著他的寵愛而把優渥的生活視為理所當然,絲毫不理會他在背後所做的努力;他忍住即將發作的怒氣嘶聲道,「……你連老頭子要回大宅來也不知道嗎?」
老頭子,指的是他的父親,齊家的前任當家齊慕雲。
洛少麒搖了搖頭。「你說了我才知道。老家伙幾十年沒回來,怎麼忽然想到要看看自己的乖兒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難怪你這麼煩躁。」他同情地望向卡爾。
「老頭子也不值得我煩心。」卡爾腳步稍停,把視線移到窗外,「老不修這一趟回來,還帶了個女人隨行。是個清秀的小女孩,年方二八,美得可以去當明星……老頭子吩咐,把右別館裡最好的房間給她。」
「哇!」洛少麒驚歎道,「老頭子都一把年紀了,還幫你弄了個小媽媽回來,表哥!辛苦你了……」
「如果真是那樣,也沒什麼好氣的;老頭子的風流帳堆到他眉毛下邊了,找個十六歲的小女生當續弦這類的丑聞根本不值得一提。真正氣人的還在後頭。」卡爾忿忿不平,咬牙切齒道,「那女孩,是老頭子御筆欽點的、我的未婚妻。」
洛少麒驚呆半響,好一會兒才眨了眨眼睛,「老頭子的動作也挺快的嘛!決定好人選就順便把新娘帶回來,完全杜絕你說不的機會。」
「你知道我在炳惱什麼了吧,偏偏小狐狸又挑在這個節骨跟上大鬧別扭,內憂外患,我簡直連喘口氣的機會也設有……」
「反正你早就被搞得焦頭爛額了,再添一件也算不上麻煩。」洛少麒摸摸他最寶貝的一頭長發,神情輕松散漫,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瑣事,「海德……你親生的孩子要見你。」
聞言,卡爾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們父子多年沒有對話,這次海德透過小麒主動提出會面要求,他猜得到那早熟冷酷的少年所為何來——那頭狡詐的小野狼!他目過頭來,轉向洛少麒,神情有些落寞,「表弟,連你也不站在我這一邊嗎?」
洛少麒搖搖頭,「我永遠是你的小麒。」
「你是那麼聰明,美麗,半個世界的人為你而傾倒……為什麼你偏偏鍾情於他?」
「我也不知道。」洛少麒歎了口氣,「當我察覺到的時候,我已經離不開他了……」他抬起頭來,凝視卡爾沉郁憂傷的面容,心中仍然有某個角落微微抽痛著,他知道自己這一生都會屬於海德,但海德不是卡爾,也無法抹去卡爾曾經在他心底刻劃過的蝕痕,「他對我來說,就像你的小狐狸……」
傾聽洛少麒溫柔真摯的告白,卡爾不覺動容了,他無法不疼愛他的小麒,卻還是深深憎恨著自己的孩子——即使理智上明白海德是無辜的。「狐狸距離我是那麼近又那麼遠。小麒,為了你,我同意接見海德,但是能不能讓我承認他繼承者的地位,端視他的表現而定:我不會因為他身上留有我的血液而特別寬容,也不會因為他是我受辱的證據而多方刁難。身為齊家的一份子,他和其他人一樣有權得到公平的機會——一切憑實力決定。」
「這樣就夠了,謝謝你,表哥!」洛少麒垂下有如扇子般長而濃密的眼睫,神情像終於松了一口氣。「海德要我轉告你,如果你願意給他公平的機會,他也將以公平的原則來回報你,絕不記恨你多年來的冷漠和忽略。」
聽到這番話,卡爾沉默半晌,復以低沉有力的聲音回道,「公平一向是齊家人所奉行不渝的信念,無淪是面對機會、挑戰,抑或懲罰皆然。」
「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困難……但是我相信你們雙方都會盡力。因為你們的血液中流動著同樣的驕傲。」洛少麒欣慰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