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望春風 第六章
    出了國師府,葉鳳涼七拐八彎,在一條小巷盡頭停住。從馬背上翻身下來,他看了看眼前毫不起眼的小閣樓,拴好馬匹,抬手敲門。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瘦巴巴的老頭兒探出頭來,低聲道:「快請進來吧,主子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葉鳳涼不急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上了樓梯,卻見房間中央端坐著一個人,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喝著茶,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向著他微微一笑:「聽說你入了京,正想你怎不來看朕,今天卻這麼急找朕,何事?」

    葉鳳涼在他對面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碗,提起蓋子輕輕吹了吹:「沒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有個疑問存於胸中。」

    「哦?且說。」

    「寇溫的死,是否與你有關?」

    中年男子面上波瀾不驚:「你從何處聽來這些閒話?」

    「是不是閒話,我心裡自有分寸。」葉鳳涼淡道,「我只問你,為何容不下寇溫?」

    中年男子終於低低歎了口氣:「一個煙花女子,值得你如此計較?你既然喜歡她,為何不查清楚她背後的來頭?」

    葉鳳涼拂袖道:「我知她曾是慶陽王府內的歌姬,那又如何?我不問朝中事,慶陽王又能奈我何?」

    「鳳涼,你既知她不是普通女子,為何還要放任自己迷戀上她?你可知她日日與你溫存,或許轉身便將你枕邊席畔的每句話都秘傳慶陽王?你不問朝中事,自有人日夜不忘算計你,你一直是聰明人,信不得的人如何能放在身邊?需知今日三分憐憫,他日便是殺身之禍!」

    葉鳳涼握著茶杯的手一陣輕顫:「人心如此……虧得聖上替我一一料理乾淨。」放下茶杯,站起身子,「我還有事,先行告辭。」

    「難得見面這就要走嗎?母后也掛念得你得緊。」

    葉鳳涼身子已經轉開,頭也不回地道:「聖上日理萬機,鳳涼本不該為這些閒事剛來打擾,改日定當親自入宮探望太后,告辭!」

    中年男子眼見葉鳳涼消失於門外,微微一笑:「天下間敢這樣同朕講話的,也只有他了。」

    侍於他身邊的老者躬身道:「鳳涼公子自幼不受宮廷禮節束縛,天性之然。」

    「唉,算來也是母后當年虧欠他太多,如今見他甚好,也不計較那些繁文耨節了。」當今萬歲爺歎息搖頭,忽然眼神一寒,「哼,肖桓,你竟然挑唆他來與朕當面對質,朕真是小看了你!」

    老者身子微微一顫:「陛下,這其中恐怕另有隱情,肖桓不至如此大膽……」

    「他不敢?」皇上冷冷一笑,「他心裡打什麼主意,我會不清楚?最好他給我安分一點,收起那些小聰明,否則──」

    老者心內一寒,不敢多言。

    皇帝陛下一聲冷哼,拂袖而去。

    ***

    葉鳳涼推開木門,深深吸了一口氣。

    太后掛念他甚緊?可笑啊,當年為亂軍所逼,拿他扮作太子棄於宮中的又是誰?他一個不到十歲的幼兒怎生活下來的,那深宮中養尊處優的老婦人可知?

    今日見他之人言辭切切,對他更是縱容有嘉,終究是血緣關係淡了一層,幼弟比不過親生兒子,兵荒馬亂之中,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棄他於不顧?

    真心相待過的女子,即使知道她身份來的蹊蹺,卻是貪戀那一份溫存,不忍相離……最後換來的又是什麼?

    葉鳳涼啊葉鳳涼,人人道你逍遙江湖,隨心所欲,天之驕子,卻不過是求什麼什麼都得不到。

    葉鳳涼哈哈一笑,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

    玉兔高懸,夜深人靜。肖桓臥在床上,就著燭火懶洋洋地翻著一本書冊。自葉鳳涼從他房中離開後,便是一天不見人影,想是去見那人了吧?

    忍不住一個苦笑,今日拿言語激怒葉鳳涼,逼得他對那人心生懷疑,原是兵行險招,只是伴君之側不得不未雨綢繆,仗著那人如今還不敢拿他如何,多一份籌碼握在手中也好。

    國師府也不過是皇上手中的一顆棋子,今日恩寵有加,說不定明日便是滿門抄斬。從古至今,太子廢立之事最難站穩派系,三朝元老又有幾人能做到?日日忙於算計,怕是幾十年後的事情都算到了。替皇上賣命,同時還要想盡法子保住全家性命──用這種下流手段來威脅當今天子,以那人的深沉狠辣,必是明白他何以告知葉鳳涼寇溫之死的真相。

    皇上怕也是咬牙切齒,但又對他無可奈何吧?

    丟開手中書冊,肖桓翻了個身,正準備吹滅蠟燭就寢,窗戶忽然被人撬開,一個身影跳了進來。

    肖桓看清是葉鳳涼,嚇一跳,不知他深更半夜翻窗戶進來做什麼?忙披上外套下床,略帶警覺地開口:「這麼晚了,葉兄你……」

    話還沒說完,眼前陡然一黑,那個平日裡與他最是看不對眼,見面便是冷嘲熱諷,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葉鳳涼,居然伸手把他摟在懷裡。

    肖桓一陣目眩,懷疑是否天下紅雨,還是今日葉鳳涼去見皇上,受的刺激大了?

    鼻端嗅到一陣濃濃的酒氣,肖桓心下明白了三分──果然是受刺激大了,竟是尋酒買醉去了。

    那人將他摟在懷裡,蹭了一會,一雙手沿著他的後背開始細細撫摸。

    肖桓被他摸得渾身發癢,提掌正想劈開他,不妨被他突然一把捏住了腰,「哎喲」一聲,凝起的真氣又渙散了。

    葉鳳涼腦子裡迷迷糊糊,也不知懷裡摟著的是何人,直到聽到那人出聲,才發覺竟是肖桓。換了平日,他早一把推開了,現在卻不知為何,就是摟著不想放手。於是又記起當初在鳳涼城,他替肖桓療傷之時,便感歎此人腰身細韌,有副好身材,還懷疑他是謝天涯的男寵。

    這些有的沒的念頭,在他昏沉沉的腦子裡飄來蕩去,燒成一團漿糊。感覺手中的身子從一開始的僵硬,漸漸開始放軟,不知怎麼,忽然就心滿意足起來。

    忘了這人曾經騙他算計他,萬般不好,這一刻抱在懷裡,似乎就成了自己的東西。於是又想起他也在寧風手下救了自己,也曾與自己生死與共。

    鳳涼城中對自己死心塌地,老老實實,溫順可愛。

    如寶,葉寇,肖桓……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你現在,真是醉得一塌糊塗了嗎?」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不是葉寇那種唯唯諾諾的調調,不是肖桓那種清清冷冷的感覺,葉鳳涼稍微愣了一下。

    被他摟著的身子,略微掙了一下,肖桓抽出手,卻沒有推開他,只是在他耳邊又問了一句:「你已經醉到不認識我了嗎?」

    葉鳳涼想回答,又不想回答。他當然知道眼前之人是誰,清醒之時他們絕不會是這種狀況,即使現在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幹什麼──不過,順其自然才好,他從不違背自身慾望。

    湊過去用力在那張臉上親了一下,嗯,親上去比看上去要舒服……於是忍不住,想順著往下繼續親。

    肖桓偏開頭,微微皺了皺眉。

    葉鳳涼是醉了,他卻是清醒的,站在這裡任這個醉鬼吃豆腐,他開始想,難道是因為自己又騙了他一次,害他買醉、害他失態,所以有些小小的愧疚?

    那麼,來而不往非禮也……不對,怎麼想到的是這個!

    肖桓忽然輕輕笑了,有什麼不對呢?

    他抬手捏住葉鳳涼的下巴,那雙朦朦朧朧的桃花眼望著他,含著些微的情慾,流光四溢。

    當真是……秀色可餐。

    「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肖桓一邊低笑,一邊俯頭輕輕含住了那張微薄的涼唇。

    舌頭細細探進去,不急不緩,葉鳳涼滑溜流的舌一下子勾住他的舌,唇齒纏綿之際,葉鳳涼忽然笑出聲:「肖桓,技術不錯嘛。」

    肖桓一驚,陡然抽身,卻被葉鳳涼死死箍住了身子。

    「你沒醉!」

    「呵呵。」葉鳳涼眼中的醉意,在燭火的照耀下,瞬間蒸發得乾乾淨淨,「你也太小瞧我了……葉鳳涼,從來不醉。」

    肖桓一時之間被制住了身子,葉鳳涼就著燭火看著他,冰涼的手指撫上來,沿著他的臉頰一點點的劃過。

    「你是如寶、葉寇,」葉鳳涼喃喃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掠過,「還是……肖桓?」

    肖桓在瞬間的驚愕後,恢復了常態,他輕輕握住葉鳳涼貼在他臉上的手,忽然用力拉下,唇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管我是誰,你想做什麼呢?」

    「無他,確定一下我們的合作關係而已。」葉鳳涼曖昧一笑,朝著肖桓的脖子間輕輕吹了口氣。

    「合作就合作,你我……」肖桓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眉頭微微一皺,「不必用這種方式來確定吧?」

    「你剛才不也配合得很好?」葉鳳涼反握住他的手,順勢往懷裡一拉,「我覺得……你我關係再進一層,也沒什麼不好。」

    「我以為,你對男人應該沒興趣。」肖桓被他握住右手,五指上翻,不動聲色間扣住了他的手腕,笑得人畜無害。

    「我也以為你對男人沒興趣啊。」鳳涼嘻嘻一笑,被他扣住命門,不急不惱,「看來我們都錯了啊……」

    低下頭去,又要去吻那張薄唇,肖桓側頭偏過,再不手下留情,一掌直擊葉鳳涼胸前而來,葉鳳涼急忙往後一退,鬆開了手:「別……開打就無趣了!」

    「哼!」一聲冷哼,肖桓眉角上挑,掃了他一眼,「既然沒醉,就給我滾回自己房裡去!」

    「喲,原來你只喜歡趁人喝醉佔便宜啊。」葉鳳涼懶懶地往床上一坐,「我該說你有色無膽嗎,肖桓?」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掠過一陣疾風,緊接著「嗖嗖嗖」三支冷箭破窗而入,直射二人而來。肖桓面色一變,反手抱住葉鳳涼,往床上一滾,手下使出三分功力,衣袖揮過,冷箭被一一掃開,隨即燭火也「哧」一聲滅了。

    葉鳳涼在他身子底下笑出聲來:「肖桓,看來有人見不得我同你親熱啊。」

    「好說,就不知此人是衝著你來的還是衝著我來的?」

    「咦,這可是你的房間,如何會是衝著我來的呢?」

    「可我房裡可有兩人啊。」肖桓微微一笑,「焉知不是葉兄在哪欠下的風流帳,如今找上門來了呢?」

    「肖大俠可真會栽贓……廢話這麼久,還不追出去?」

    「別忘了在下可是行動不便之人啊,難道不應該是葉城主追出去?」

    黑暗中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葉鳳涼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肖桓無力地歎了口氣,鬆手坐起,什麼滿室旖旎、意亂情迷,早已消散殆盡。

    「肖恆,你府中不安全啊。」葉鳳涼懶懶的坐起身子,「你時常半夜三更便遭遇此種驚喜嗎?」

    「習慣就好了。」

    淡淡一句回答,卻讓葉鳳涼略帶三分戲弄的笑容凝在了臉上。習慣就好了?肖恆,你已經習慣就連睡夢中也要時刻保持警惕?你已經習慣隨時提防遭人偷襲暗殺?你已經習慣性命懸於一刻後,再微笑著說若無其事的話?

    就算武功天下無敵,也總有難防之時,想他在鳳涼城中,絕無人敢前去偷襲,就算有,也有重重護衛守護。而肖桓……堂堂國師府內,只有他這間院子卻是獨門別戶,區區一兩個護院,竟是毫無用處。

    如果不能自己保護自己,那麼死了也是活該!

    肖桓,多少年來你是怎生活過來的,才能養成這種習慣?

    「這麼瞧著我做什麼?」肖桓瞥了他一眼。

    「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葉鳳涼忽然開口,「你爹和你大哥都在朝為官,身負皇命;你三弟不問天下事,行走江湖,倒也算逍遙自在;而你,這麼多年來假裝不能下地,心甘情願做別人眼中的廢物,你的人生目標究竟是什麼?」

    「人生目標?」肖桓淡淡一笑,「難道每個人活著,都有所謂的人生目標麼?那麼我問你,你的人生目標又是什麼呢?」

    葉鳳涼輕笑:「我的人生目標嘛……得知己一二,得佳人常伴,醉臥逍遙、無拘無束,便是心滿意足了。」

    「聽起來真使人嚮往。」肖桓微微笑道,「那麼我的人生目標,就是為了讓我所重視的人,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葉鳳涼心底驀地一震,望向肖桓,卻只見他神色淡然,並無一絲表情波動。

    收回視線,葉鳳涼盯著黑漆漆的床帳,默然無語。

    他只為了自己而活,肖桓只為了別人而活。

    他痛苦時去買醉,那麼肖桓痛苦時呢?

    他……可曾有過痛苦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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