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鳳涼自那日起便大大方方在國師府住了下來,他哪通什麼醫術,不過是仗著早看破了肖桓的偽裝,藉著把脈診病的借口,日日到他房間去聒噪打擾一番,看著他無可奈何卻也不能趕人的模樣,數日來鬱積於胸的悶氣終於稍微得到了一點紓緩。
不過那人唇舌之利也不輸與他,每每兩三句話就能氣到他吐血。想起早些時候肖桓在他的鳳涼城裝葉寇時,老老實實、溫順可愛,不由又氣得牙癢癢。
即使趙明秀三言兩語的暗示肖桓與肖殘骨無關,葉鳳涼卻是不信。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要說這肖桓身上沒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何苦二十幾年來辛苦裝病?就算他不是肖殘骨,必定也與肖殘骨脫不了關係。
這一日,葉鳳涼吃飽喝足,又晃到肖桓的院子,準備拿他尋樂,誰知剛到門口,卻被下人攔住了,告知他大少爺在和二少爺商談正經事,不方便見他。
葉鳳涼眉頭一皺,這肖家太少爺名喚肖御,是當朝重臣,頗得皇上器重,葉鳳涼見過他幾次,彼此客氣點頭,也沒多說。那人整日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表情,又形容憔悴,據說每日不到三更不就寢,不知肩頭上挑了幾千斤重擔子的模樣,葉鳳涼深深覺得這人生在世上著實無趣。
這樣的人,竟會去納了江南名妓素鳴為妾,真是讓他大歎奇怪。
既然遭人攔架,葉鳳涼總不好硬闖進去,告辭離開後,卻是繞到後門,左右瞧瞧無人,便俐落的越牆進去了,一路行至肖桓房間的後窗下,藉著一棵梅樹遮住身影,悄悄撥開一點窗,凝神細聽。
房內,肖桓坐在特製的木椅上,肖御坐在他對面,緩道:「最近太子抱恙,連日來臥床不起,朝中大臣又開始上諫皇上新立太子,愁啊。」
肖桓淡然道:「太子的身體一向不好,三病五災的是常事。大哥,這種事情,你管不來就莫多管。」
「怎麼能不管?爹的意思,自然是一心扶持寧南王,可我與太子自幼相交甚篤,斷不能坐視不理,二弟,若得你肯……」
肖桓打斷他的話:「大哥,你知道我的脾性,新君廢立之事,我絕不插手。」
「我知道。」肖御頹然應聲,遲疑了一會,開口道,「葉鳳涼……他是寧南王引薦來的,自然也是那邊的人。趙明秀得爹和他二人相助之力,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生來都是命,三分人為,七分在天,太子若是沒一點本事,早被廢了,還能安穩至今日?」肖桓笑起來,「大哥,少操點心,你已經未老先衰了。」
肖御也笑了笑,卻仍是愁眉不展,半晌,忽然道:「二弟,你當真要這樣一輩子過下去?聖上當年一句話,不過是……」
「大哥,不用說了。」肖桓眼神一閃,飛快的打斷了肖御的話。
肖御一愣,卻見肖桓只是懶懶的笑了笑:「這些閒話不用提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
肖御默默地站起身子,走到他身側,扶住他的肩膀:「你不覺得委屈,我卻是心疼得難受,你心裡的話,從來不對人多說,前些日子你去了哪,你不肯說,我也不問,只是你自己小心。」
肖桓微微一笑:「這個我明白。大哥,勸你一句話,凡事且留三分心眼,更何況是皇家子弟。」
他輕輕拍了拍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肖御瞧著他,最終也只是歎了口氣,掀簾出去了。
葉鳳涼窩在窗台下,辣辣的太陽當頭曬下,雖然頭上有樹蔭遮著,仍是熱得受不住。好不容易熬到肖御說完離開,正準備原路再溜出去,卻聽到房裡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君子坦蕩蕩,葉兄何必縮在牆角之下?」
葉鳳涼臉上一僵,乾脆便掀開窗子跳了進去,笑嘻嘻道:「不過是圖肖兄這後院,樹大好乘涼啊。」
肖桓淡淡一笑:「葉兄若喜歡那棵梅樹,砍了拿回鳳涼城就是了,何必不好意思。」
葉鳳涼蹙眉:「哦,肖兄捨得?」
「只要葉兄喜歡,有什麼捨不得。」
「肖公子真大方……那要是葉某想連同肖兄一起帶回鳳涼城,肖兄也肯嗎?」
這句話說的甚是輕佻,葉鳳涼似笑非笑,緊緊盯著肖桓的雙眼。
肖桓若無其事地一笑:「葉兄,想邀我去鳳涼城做客,態度該客氣一點,須知今時不同往日。」
葉鳳涼面色一變,忽然間又放軟神情,挨著肖桓的耳朵:「我是誠心的啊,如寶。」
肖桓向來冷峻的面孔陡然抽了一下,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避開葉鳳涼,三兩步走到窗邊。葉鳳涼心不解氣,笑得更加放肆:「天底下會這麼叫你的,就只有我吧?唔,倒是讓我聯想到閨房之樂啊。」
肖桓背對著他,也不知臉上是何表情,隔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葉鳳涼,若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助你找到肖殘骨,如何?」
葉鳳涼一愣,警戒之心頓起:「什麼條件?」
肖桓會幫他找肖殘骨?會以何種條件作為交換?從剛才偷聽到的言論推測……難道是想借他之手介入朝中太子廢立之事?
肖桓慢吞吞地一笑,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保證以後別再這麼噁心。」
葉鳳涼千算萬算,不提防肖桓提的條件竟是這句話,臉上一陣青白交錯,竟不以為恥,反而笑起來:「怎麼噁心?分明是那麼甜蜜的往事,肖桓你真是不通情趣。」
既然肖桓乾脆直呼其名,他也懶得「肖兄」來「肖公子」去的裝禮貌了,不讓他叫他如寶,那名字他還嫌叫得渾身發寒呢。不過口頭上的便宜樂得多佔,肖桓想必也不太願意回想起在鳳涼城的事吧。
如今再倨傲,當初為了保命,不也在他面前裝得比孫子還孫子?
肖桓眉頭一皺:「想來你是不願合作了?」
葉鳳涼一驚,想起現在不是爭一口閒氣的時候,收起了滿臉的壞笑,正經道:「你真的知道肖殘骨是什麼人?」
肖桓走回椅子坐下,端起茶杯喝茶:「我不知你與那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要找一個人,除非他不存在於這世上,否則定有蛛絲馬跡,我不能說我知道肖殘骨具體為何人,不過大約能猜出一定範圍。」
葉鳳涼眉頭一挑:「你在那種時刻出現在謝家莊,又渾身是傷,做何解釋?」
肖桓臉色一冷:「你還是在懷疑我?」
葉鳳涼輕笑起來:「不敢,只是你我既然已是合作關係,有些疑問總該弄清楚的好,這才見誠意,不是嗎?」
肖桓不語,手指輕輕扣著茶杯,終於開口:「謝天涯……這人和朝廷有些牽連,我去找他是有些事要問他。肖殘骨來屠莊之際,我本已離開,發覺不對趕回去時卻是晚了一步,還被他所傷。」
「肖殘骨為何沒殺了你滅口?」
肖桓淡淡一笑:「肖殘骨目的只是滅了謝家莊,倒也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他急欲離開,不願與我多糾纏,趁我不備一掌打暈我就逃了,我只知道他戴著面具,後來……便是被你所救。」
「那我救你之後,你又為何要騙我?」
肖桓一聲長歎:「葉鳳涼,你也知我是何身份,天下知道我雙腿無疾的,除了我家人和當今聖上,不出三人,你說我能向你道明實情嗎?」
葉鳳涼沉默不語,眉頭是愈皺愈緊。這番話漏洞實在太多,肖桓說了這麼半天,他想要的解釋一句也無,既沒說明他為何會出現在謝家莊的具體原因,也沒說肖殘骨屠莊究竟是何用意,甚至連人都沒看清,但語氣之間字斟句酌,卻是處處透露著為肖殘骨粉飾的意味……那句「不是濫殺無辜之人」,真是好笑。
「照你這麼說,謝家莊四十三條性命,全是死有餘辜了?」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這不叫濫殺無辜,難道叫替天行道?
肖桓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半晌,只得勉強一笑:「我不是替他說話。唉,你為何非要抓我的語病。」
「既說謝天涯是你舊識,為何對他之死如此無動於衷?難道你一點也不想為他追拿兇手?」
「因為肖殘骨根本就不是個普通殺手啊。」──肖桓苦笑一聲,「他甚至不是江湖中人。我這麼說,你總該明白了吧?」
葉鳳涼心中一驚:「你的意思是……」
「當今聖上身邊所謂的十二影衛,若我猜得不錯,肖殘骨便是其中一人了,你沒發覺他殺的,都是與朝廷有所牽扯的武林人士嗎?」
葉鳳涼再也忍不住冷笑:「笑話!那寇溫呢?難道她與朝廷有關?」
肖桓臉色不變:「寇溫?她與朝廷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不比誰都清楚?」
葉鳳涼身子一顫,從來不願去多想,認定是肖殘骨殘忍狠毒,無端便殺了寇溫。
肖桓的話裡,暗藏著一個令他心驚膽顫的可能。
「不……不可能!」
「天下無不可能之事。」肖桓慢慢的端起茶杯喝茶,「或許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亡呢?」
葉鳳涼臉色厲變:「肖桓,關於我的事,你究竟清楚多少!」
「不多,你知道我多少,我便知道你多少。」肖桓悠悠一笑,伸手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來,喝茶。」
葉鳳涼心底飛竄過無數念頭,他不見得相信尚桓的每句話,卻相信他關於肖殘骨身份的推測。肖桓這番話,半真半假,也許知道更多,卻不肯說──畢竟,他和他,骨子裡太相像,都不是平白無故肯與人方便的人。
「話挑開了說吧,肖桓。」葉鳳涼接過那杯茶,微笑,「要助我找到肖殘骨,你真正的條件是什麼?」
肖桓慢悠悠的合上茶蓋,抬眼看著他:「我要你絕不插手太子廢立之事。」
葉鳳涼嗤之以鼻:「我本來就不關心此事。」
「只怕你到時身不由己。」
葉鳳涼握著茶杯的手慢慢捏緊,良久,終於開口:「好,我答應你。」
***
葉鳳涼從肖桓的房間中出來,經過後花園,隨手折了一枝狗尾巴草,捏在手指間繞來繞去,步子一晃三頓,心事重重。
他是鳳涼主,逍遙君,良田千頃,美酒百壇,流水不興,坐看雲起,一輩子過得悠閒自在,江湖中事,高興便去插上一手,看不慣的人,拿來折磨消遣的法子多得是,從來不覺天下有何事能難到他,何人能左右他,卻是頭一次遇上肖桓這種人。
這人不在他掌控之中,不動聲色間一步一步牽著他鼻子走,最後竟能讓他答應絕不插手太子廢立之事──忽然覺得,自己這次未免虧大了。
朝廷、皇宮、太子之爭、黎民百姓、社稷江山,這些……都是令他頭痛的字眼。
手指輕輕扣住掛在脖子上的貼身玉珮,葉鳳涼唇角勾出一絲苦笑。
看來有個人再不想見,也得去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