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買骨(上) 第七章
    臨羨城外景色優美,然而季子桑帶垂絲君去的地方,卻不是常人能夠接近的。

    城外東郊一里,摩尼寺後山獸心崖。

    高約三十丈的彤紅山崖,斷面如刀削般,又略向外傾斜、遠遠看去頂端一個碩大的金粉「佛」字,莊嚴肅穆,卻又有無數黑色白色的怪異圖案圍繞其周。

    「世人遠觀獸心崖,皆以為崖上黑白乃是先民巖畫,現在貼近看了,竟下如何?」小季輕聲笑道。

    他與垂絲君從後山翻上,一路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借兵的把守:摩尼寺本為武寺,若非絕世高手,實難切入腹地而不興波瀾。

    此刻,二人站在山頂的一處石窩裡,垂絲君正順著小季的指點向下看:暗紅的岩石上的一個白的巖畫,像是豺狼的形狀。

    而讓他訝異的是,那巖畫竟是微微外凸的,且上下起伏,分明是活物。

    小季見他訝異,得意道:「這在中藥裡叫『石瘀』,乃是奇石吸收人之怨戾之力所結。結鹹後七日若有生命一般掙動,其後僵硬固化,算是一味以毒攻毒的猛藥。」

    垂絲君一股肅穆地看著那圖案起伏,蹙眉道:「這整面岩石上,哪來這麼多怨戾之氣?」小季笑著指了指對面的金殿,「摩尼寺的和尚,大抵一段時間都會來此地做一番解脫。將心魔慾火與過去的某些記憶一併兒拔除到岩石上,算是一種比入定更為簡便的方法。」

    垂絲君聽了這一番話,似有所悟,卻又回過頭來問道:「你將我帶到這裡來,又有何種意圖?」

    小季早料到他會如此提問,忽而貼到了他耳邊,神秘地說道:「你若是做不了決斷,乾脆到這廟裡面,把過去的煩惱統統讓渡給了這石頭,重新開始,豈不是很好?」

    「忘記未必能解決問題。」

    垂絲君將目光在岩石上遊走,慢慢望下去,最後看見了巖腳下一個入定的背影。

    「看那和尚寧願面壁思過,便知道依靠這死的岩石,終究不是上選。」

    「我看那和尚只是捨不得凡塵俗世,是個懦弱的酒肉和尚罷。」

    小季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卻忘了收斂響度,崖下入定的和尚猛地抬起了頭,卻是那曾經與垂絲君打過數次照面的摩訶。

    四下裡也響起了僧兵的喝問聲。

    小季心知闖了禍,急忙拉著垂絲君離開。

    兩人沿著原路返回,路上擾了兩個僧兵,都是虛晃幾下招架了過去,等回了城裡,正近午時。

    垂絲君念著尤在床上補眠的常留瑟,一心只想趕薔回去客棧,卻又被小季蛇一般地纏住了胳膊。

    「說好了今日陪我出遊的,差了一個時辰也得給我賠回來!」

    垂絲君只當他是尋常說笑,於是也敷衍道:「你就不怕那歸塵主人妒忌?」

    「朋友聚會,有什麼好妒忌的。」小季笑道,「再說,我單戀你,他多少也知一點,若是妒忌,你不也活到現在了麼!」

    異族男女,灑脫大方,季子桑亦不諱言心中的愛憎。

    對於他這種坦白卻不糾纏的態度,垂絲君最是無可奈何。

    他也知道歸塵主人與小季之間的糾葛,不想介入,陪伴一整天是絕對使不得的,於是討價還價,只答應買些好酒好菜為酬勞,又把小季送回義莊便做數。

    路上,兩人邊走邊聊,小季總是不忘提到些小常的好處。

    垂絲君瞭解他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更鮮少有讚美的言論。於是忍不住好奇問道,「我從未見你對他人如此熱心,難道小常對你來說是特別之人?」

    小季笑道:「我與他一見投緣,這已是非常難得,他長得又清秀,也是我喜歡的那種,雖然不能過分地親近,做個好友該是不成問題。」

    垂絲君聽他這麼說,又想起昨天酉時撞見的那件事來,歎道:「幫朋友幫到了床上,還真是用心良苦。」

    小季故作驚喜地反問道:「你這是在吃誰的醋?」

    垂絲君冷笑道:「誰的都不吃,你們兩隻狐狸演戲,雖然叫人氣惱,卻也不過是那點伎倆,誰也壓不住誰。」

    「你果然是不糊塗的。」小季撫掌笑道:「反倒是小常被你逼急了吧?事情攤開說倒也有好處,起碼你該知道他也有等不下去的一天。」

    垂絲君沒有再回話,只是苦笑。

    小季不管他心裡又在亂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警告道:「別的我不管,只拜託以後別在我面前顯出卿卿我我的樣子,我怕我會忍不住肉麻與妒忌,殺了你們中的一個呢!」

    垂絲君失聲笑道:「這世上就數你最古怪。」

    小季道:「這就是三個銅板的孽緣了。」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間就采備了酒菜,提得滿當的。

    小季笑道,應該順便把小常也叫了來。

    正回轉到義莊門口,就看見常留瑟披著厚厚的狐裘,孤零零立在門前。

    「喲!」小季老遠招呼道,「來得可不正好?一起填了肚子,我也正好有事交代你呢!」

    小常見了二人,起先一怔,很快就在凍僵的臉上掛了笑容出來。

    「是有點餓了呢,我聞到了荷葉拌蒸肉的味道。」

    三人進了長屋,將酒菜一樣樣放在爐子上溫熱了,擺在桌上。

    角落裡的花蛇嗅見香氣,竟蠢動起來,被小季當頭鑿了一下,抱起來扔到了別屋。

    垂絲君見常留瑟除了外袍,似乎有些單薄,便將火缽頭移到他腳邊,又詢問道:「感覺可有不適?」

    常留瑟知道他所指何事,淡淡地回答:「昨夜,大哥很溫柔。」

    只此一句,便不再開口。

    垂絲君記起來,上次青樓事後,常留瑟也是淡然以對,然而這次看起來更像是在賭氣。

    垂絲君心中瞭然,常留瑟無非是想討個明確的說法,可他並不想在此時此地惹起事端。

    於是也悶聲不響,只是幫小常將狐裘掖到了腰後保暖。

    少時桌上酒菜齊備上人不分主客地坐了,菜色豐富,且大多是葷食。

    常留瑟怏怏地立了箸,一番遊走之後,只提了調羹盛一碗湯,卻還是刻意避開了裡面的筍段雞絲。

    垂絲君見狀立刻有所了悟,只與小季打了個招呼,便推門出去。少頃,提著一個食盒歸來,層層打開,是一碗白粥配著幾個清淡的小菜。

    常留瑟紅著臉道了謝,將那些菜並成兩碟擠在面前,垂絲君又體貼地替他挪了空地兒。

    邊上小季依舊掛著笑容,碗裡的一塊東坡肉卻已經被戳得不辨原狀,直到後來常留瑟無意中誇讚了牆角的那瓶白菊,他才又慢慢活躍起來。

    這頓飯一直吃到日落,三人說好了明天一早交接陸青侯的事宜。

    回到客棧,進了房中,垂絲君立刻取來藥膏,要為常留瑟療傷。

    小常忸怩不過,只好乖乖褪了褻褲趴在床上,所幸傷勢的確輕微,相較於初夜的慘烈,實在算不上什麼。

    上了藥之後將養,明日依舊坐了馬車啟程,不會有什麼大礙。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趕著馬車往義莊去了,陸青侯的棺材交給垂絲君打理,小季則將常留瑟拉進裡屋,將一隻銀色的鳥籠塞進他懷裡。

    「我把這只柳葉青送給你,它比飛鴿更機敏,以後你我就以書信往來,如何?」

    常留瑟看了眼籠中的青鳥,青鳥也正扒在籠壁上看著他,烏溜溜的小眼睛眨了兩下,竟將藍色尾巴伸出籠外叫常留瑟撫摸。

    常留瑟從未見過如此依人的鳥類,心中自然憐愛不已。

    而小季也再次貼上來,嘖嘖稱奇道:「我家寵物,向來只對主子示好。見了你卻意外親熱,可見你我該是相似之人,也難怪如此投緣。」

    常留瑟聽了這番話,雖然並不覺得自己與小季有多麼相似,卻也有幾分感動,像是找見了知音。

    他從未遇到過年齡相當的朋友,即便是後來有了小芹,也被調教成了個應聲蟲兒。

    若是季子桑真心與他結文,倒的確不失是一位有商有量的朋友。

    這樣想著,常留瑟便將柳葉青端穩了,垂絲君也把棺材抬上了馬車,二人告別了小季離開臨羨城。

    走水路,四日之後就來到了空盟山下的小城外。

    小常這時候已經好得差不多,也不願再留在馬車內對著陸青侯的屍首,於是出來與垂絲君並排坐在趕車位上。

    也正因如此,他看見了一駕駕的馬車牛車,載著木材從他們身邊經過。

    「這可是城裡最近的一件大事。」城門口的老頭笑著說道:「有位大善人,要修佛道一家的殿堂呢。」

    常留瑟笑道:「佛道一家?這事可稀奇,不知這城裡哪位善人對兩教都有信仰?」

    老頭道:「小哥是在開玩笑吧,這小城裡怎麼會有出如此闊綽之人,那建殿的事主,據說是個年紀輕輕的道士,只可惜腿腳不方便,要靠輪椅往來。似乎住在距此不遠的空盟山裡,會點石成金的法術呢!」

    垂絲君聽了,立刻明白那道士正是殷朱離。

    沿著水路從谷裡游出來容易,叫他在陸上奔波,卻端的是為難了。

    「那道士他……」邊上常留瑟還想問個明白,卻被垂絲君一把攬了腰肢,低聲道,「等回了山,當面問他不是更清楚。」

    馬車於是繼續行走,很快上了空盟山,藉著盤桓而上的山道,常留瑟看見了遠處正在修造的殿堂,雖然僅僅平整了土壤劃分了區域,但端正與大氣的感覺依舊從廣袤的佔地上體現出來。

    常留瑟意識到殷朱離或許早就籌劃著這項工程,以至於有心將所有財富化為金銀。然而一個修道之人,若是建座道觀自是無可厚非,然而把釋教牽扯進來,實在有些古怪。

    思想間,馬車已停在了山宅外。

    常留瑟下了車,幫垂絲君將棺木抬進門。

    立刻有粗使的雜役過來幫手,卻都被垂絲君拒絕了。

    兩人一直將棺材抬到北屋才放下,這時院子裡已圍了一堆人,都怯生生地觀望蓍,不知是個什麼局面。

    直見到二人走出來,才看清楚垂絲君極自然地捉著小常的手腕。

    眾人驚訝之餘,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首先是小芹孩子氣地樓了常留瑟的腰,棋書茶叟不說,就連那三隻大了點的貓兒也湊了上來。

    這倒是提醒了常留瑟,忙回車上抱了柳葉青在懷裡,回頭叫人在屋裡作了三重竹籠,又別出心裁地叫小芹找些貓薄荷種在宅子另一頭。

    此後常留瑟屋裡就換了新寵,連垂絲君都有些嫉妒起那只晚上睡在絲絨小枕上的嬌客來。

    回了山宅,開始兩天便用作修整。

    常留瑟的傷,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唯有肩上那塊削掉的皮肉,始終生長緩慢。

    垂絲君便要帶常留瑟找尋殷朱離問診,順便詢問關於佛道一家的事。

    兩人下崖,卻見到好端端的谷地裡一片狼藉,到處散落著各種材色的木料瓦塊,想來都是殷朱離拿了來細細比較的建築用材。

    二人在谷中喊了殷朱離的名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人從水裡游來。

    一派倦容,黑亮的長髮上甚至還黏了刨花屑,儼然親力親為的模樣。

    「你們來得正巧。」他話裡難得帶著七分的高興,「也不知道你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這幾日我大都在山外的城裡。」

    垂絲君道:「我們回程時已經知道了你的工程,的確出人意料。」

    殷朱離瞭然地笑道:「出人意料的是佛道一家吧?這事我也考慮了很久,拖著也不是個辦法,想找的人,只會慢慢老了死了而已。」

    常留瑟忽然插嘴道:「原來殷大哥是想要找人過來,難道是要找和尚?」

    殷朱離這才將目光移到常留瑟身上,雖然依舊沒多出什麼好感,卻還是淡然道:「這事是在我搬到崖下之前發生的,對你們來說該是沒有任何交集。」

    常留瑟好奇得緊,慫恿道:「殷大哥不如說了,垂絲君經常在江湖上走動,若有相識的,也好幫著尋找。」

    「這……」殷朱離蹙了眉有些猶豫。

    非是不想通過垂絲君打聽,然而人情債欠來還去,實在非是他的本意。

    這常留瑟是何等精怪,立刻貼上來道:「再說,垂絲君也未必就聽說過那人,殷大哥也就當作閒聊這麼一說,幫得上忙自然就立刻幫了,若不認得,也就至多是日後留個心眼,毫不費力的東西,殷大哥又何必介懷?」

    這話正說到了殷朱離的心坎裡,他終於抬了頭,問垂絲君道;「我來到這崖下居住已有多久?」

    「七年。」

    殷朱離略一沉吟,回憶道:「那事便是七年前的中原大旱,我原先定居的水潭乾涸,不得已之下長途跋涉。我腿腳不便,又帶著些美酒金銀,路上現了財,結果遭人洗劫。我原修的是內法,毫無傷人之能,又斷水數日,眼看就要被結果,半路卻被一個遊方的和尚所救。我當時脫水昏廄,那和尚便與我同路。」

    聽到這裡,常留瑟暗付:「果然是個和尚了。」

    又聽殷朱離接著回憶道:「我修天師道,葷腥不忌、亦好美酒,而那和尚偏偏是古板迂腐。我生性孤高,七年前脾氣尤勝今日,與他和尚兩語不合,多有齟齬,最後竟上升到釋道之爭。現在想來也實在有些意外。」

    垂絲君道:「釋道本不同路,素不聞歷朝歷代興佛而必抑道、滅佛而必揚道的典故?你們這一路,怕是很快就散了的吧?」

    殷朱離卻搖了搖頭,伸出手指比了個數道:「兩個月,我與他爭辯了兩個月。雖然可謂相看兩厭,然而旅途寂寞,卻又正需要人作陪;何況我行動不便,一路上有和尚照顧我周全,他做事沉穩可靠,沒了他,我倒覺得不適。」

    聽到這裡,常留瑟已品出了一絲見怪味來:明明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土,為何聽起來總有些暖味,倒像那清高小姐與冷漠書生一同落難的折子戲。

    更不用說眼下這事隔了多年的尋找,不惜千金修建釋道雙修的殿堂,只恐怕……常留瑟在心底暗暗發笑,邊上垂絲君只瞥了他一眼,就暗地裡伸手過來在他背上擰了一記。

    小常慌忙收攝了心聲,一本正經地問道:「可不知接下來發生了何事?」

    「後來……」殷朱離知道他是要聽結果,便直截了當道,「後來和尚破了戒。」

    垂常二人一怔。

    股朱離繼續道:「我與和尚來至一個村莊借宿,休浴時被人見了魚尾,便以為是海中蛟人,竟說吃了我的肉能長生不死。於是整個村來堵,和尚帶我逃,半路上被圍住,很有些人上來張口便咬……」說著伸手撩開了衣袖。

    淺蜜色的胳膊上,三個銅錢大小的粉色瘢痕,微微凸起,倒有點像花辦。

    「後來將養得太好了些,肉長過了。」殷朱離輕描淡寫地說。

    常留瑟猜測道:「和尚調養的?那些僧家素食也能長肉?」

    殷朱離沒有答話,依舊循著記憶道:「馬車被十來個村民堵在盤山小道上。我被幾個人拖下來咬了幾口,和尚來救。那道不過兩丈寬窄,下面撐的老松木,哪裡經得起這麼多人折騰?沒一刻鐘便塌了。和尚只顧搶了我,十來個村民大多跌落山崖沒了性命,和尚後來去教,也只撈上來三四個屍首,他便認為是犯了殺戒,把我撇下就不知去到哪裡了。」

    垂絲君聽到這裡,總結道:「那和尚的確有些過於刻扳,這事豈能自己身上?日常往來,他們又如何不知道山路的狀況,只能說是糊塗送死罷了。」

    殷朱離搖頭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倒我能體會一二。」

    常留瑟啐道:「那種吃生肉的也配與伯仁相提並論?我說是那和尚太迂腐。讓他喝一壺老酒就什麼都想開了。」

    話音剛落,立刻被殷朱離狠狠瞪了一眼,垂絲君也在背上又擰了一下,他忙住了嘴。

    垂絲君又問殷朱離道:「你可記得那和尚的法號!」

    殷朱離憾道:「和尚的法號,只在初見面時提過一次,後來起了爭執,便一直以和尚道士相稱,只隱約記得他的法號古怪,不像中原和尚。」

    垂絲君了然道:「那恐怕便是梵院的和尚了,中原由梵僧主持的寺院不多,我可以幫你打聽。」

    頓了頓,又問,「你可記得和尚的樣貌?」

    殷朱離點頭道:「與你一般高下,膚色微黑、體瘦、五官端莊嚴肅,濃眉緊鎖。」

    常留瑟在心中歎了口氣,這算是哪門子樣貌,只恐怕這樣的和尚多著去吧。

    不過倒是還有重要的一點堪作線索,只是被殷朱離忽略了,於是他提醒道:「那和尚會武,這點並不多見。大哥可曾計入考慮?」

    垂絲君道:「倒是忘了,武僧這便更容易找了。」

    邊上殷朱離聽了常留瑟一聲「大哥」,立刻顯出詫異,心裡薄有幾分好奇,卻按捺了不動聲色,繼續回憶道:「我還記得那和尚慣拿一根錫杖,穿得樸素,還有……額心用紅色畫了一道。」

    說到這裡,垂常二人同時噫了一聲,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個摩訶和尚。

    「怎麼?你們可有認識?」朱離看出了些端倪,忙追問道。

    「那和尚武功不凡,江湖上說不定小有名氣。」

    垂絲君見他懇切,正欲將摩訶之事說出,反倒被常留瑟捏了一下手心,硬生生將話噎住。

    卻聽小常代答道:「不認識,不過我恰好知道個寺院,裡面的大和尚喜歡照額上整那種顏色,改天幫你問問便是了。」

    殷朱離幾分狐疑地聽了,想到這多少是個希望,也就由著小常擺佈。

    這時候垂絲君才提起了正經事,當即順手將常留瑟的左肩剝出來,叫殷朱離仔細察看。

    事實證明季子桑的調養得當,常留瑟的肩傷正有條不紊地恢復。

    垂絲君期許的恢復速度實在有些勉強,其實他本人也多少受過些皮肉之苦,理應知道傷癒的過程沒有想像的迅速。

    殷朱離覺得沒有必要再對傷口作任何處理,只是遣了常留瑟到聽醴潭中吐納運功。

    等到小常走進了洞裡,他便將垂絲君頓到一旁,質問道:「方纔聽見常留瑟改口喚你大哥,你們難道又有了什麼故事?」

    垂絲君心想事到如今無需隱瞞,便將那日在青樓辦事、結契、以及後來尋回陸青侯遺體的事簡單交待一過。

    殷朱離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並且完全不符合他的看法。垂絲君已經作了準備要去聽他的詬叱。

    然而殷朱離只是扶了扶額角,突然提起一件事來。

    「說起藥,我這裡倒是有件稀奇事,一直疑惑得不到解決。且說給你聽聽,看看時間上有沒有什麼關聯。」

    事情其實很簡單,便是大約在數月之前,谷裡傾倒丹渣用的井中莫名其妙增多出近似藥的微小成分。

    初時殷朱離只以為是煉丹的藥物互相作用,然而數天之後重覆同樣的配方,卻再檢不出藥的存在。

    殷朱離說道:「現在想來,山宅裡的池水乃是那口井的上游,而那些疑似春藥的東西,恐怕就是從你的山宅裡流出來的。」

    垂絲君聽懂了他的話中之意:「你是說,常留瑟可能留有藥,甚至於青樓的那場意外,也是他一手策劃?」

    殷朱離也不表態,只反問道:「當時他可有哪個途徑,能夠得到藥?」

    垂絲君低頭思索了一陣,忽然想起了什麼,只說:「我會回去查看。」

    常留瑟在聽醴潭中催動內息,行氣約兩個小周天,感覺濁氣自四肢百骸逸出,便慢慢起身,一邊垂絲君早已不動聲色地入洞來,遞上布巾,又幫他將衣物一件件裹緊了,帶出洞與殷朱離道了別。

    二人回到崖上,垂絲君把小常放下,低聲詢問道:「殷朱離說的似乎就是摩訶和尚,你為何不讓我說?」

    常留瑟歎道:「大哥一向英明,這事上怎麼就糊塗了呢?我們看見的那摩訶和尚,衣衫襤褸,腳上又掛著鎖鏈,分明是在贖罪苦修,想來對於過去之事依舊耿耿於懷。你把這事告訴了朱離,難道要他內疚自責?倒不如把和尚的現狀探完整了再作計較。」

    垂絲君心裡已裝了別的事,也就不再多言,兩人回了山宅,各歸各處。

    當天晚上垂絲君便將棋叟叫了來,問他上次如何處置的那六個春宮內畫瓶。棋叟不知其中典故,老實回答埋在後門頭一棵竹子下。

    垂絲君去挖,卻是什麼都沒有找到。

    與此同時,常留瑟將寫給小季的第一封信卷細了,仔細塞進柳葉青腳上的小銀管裡。

    摩尼寺既然是在臨羨,那麼找季子桑來調查摩訶和尚,實在是最妥貼的選擇,只不過常留瑟做這事,並不是單純為幫殷朱離,即便是得了什麼確切的消息,他也要先掂量掂量,看看有沒有說的必要。

    天明時他把柳葉青放出去,簡單用了早膳後便去練功。

    常留瑟原以為垂絲君見了他的努力一定會有些想法,然而整上午過去了,垂絲君始終沒有出現。

    近午時,常留瑟怏快地走前院,卻見慣常清冷的正廳樁佈置一新,披紅掛綠,竟比當日結契更為討彩。

    他只當又有喜事,然而努力回想卻不得半點頭緒,最後只能認為是在慶賀垂絲君尋著了陸青侯。

    今昔兩相對比,他立刻覺得那紅綠刺眼,看得人頭暈目眩,所幸這時棋叟棒著一碟糕點過來,見他望著錦緞出神,於是朗笑道:「過年過節,雖然俗氣,但是吉利綵頭總不可免。」

    常留瑟愣了愣,終於笑出聲來,竟是春節要到了。

    午後不久,垂絲君回來了。

    常留瑟習慣性地貼上去,男人也沒有避開,反而低頭與他對視一陣,忽然歎了口氣,妥協似地由他擒住了胳膊。

    ***

    春節將近,宅裡上下都忙著釆辦準備。

    垂絲君讓常留瑟也相幫著幾十老頭拾掇些器物。

    小常很高興地應了,他原本過的就是親力親為的苦日子,普通的掃地除塵、煎炸烹煮均不在話下,如是熱鬧地過了兩日,就到了小年夜。

    這天一早落了場小雪,常留瑟倚在門邊團手看著冰凌。

    垂絲君走過來說道:「待會兒一起去崖下,請朱離晚上一敘。」

    常留瑟點頭應了,兩人約好一刻鐘後在後門見面,來時垂絲君手上卻多了兩個大竹簍。

    小帶接過其中一個,發現裡面竟是裡外一整套簇新的衣服。

    他疑惑道,「這是要去幹什麼?送衣服麼?」

    垂絲君訝異道,「你難道不知除夕需要沐浴徐塵,以期新的開始?宅子今日所有人都要沐浴,而我則習慣在這一日去聽醴潭。」

    常留瑟從小缺人管教、禮裕講得不多,這番聽了才記在心中。

    卻又突然明白這是要二人共浴,心中頓時驚喜起來,卻依舊低垂著臉,一語不發地隨垂絲君下了谷。

    谷中依舊冷清,滿地凌亂也絲毫末見收斂。

    垂絲君敲了水府的門,未有人應門,便知道殷朱離不在谷內,於是拿了早準備好的請帖插到門縫裡。

    常留瑟問道:「你這樣邀請了,可是殷朱離腿腳不便,又怎麼能上得去山頂的宅院?」

    「他自然有辦法上來,你不必擔心。」垂絲君回答,「有水的地方就難不倒他。我們且顧自己去沐浴罷。」

    常留瑟一聽沐浴三字就有些臉紅,卻又生怕垂絲君反悔了似的,緊緊跟在他身後。

    沐浴與尋常練功不同,不僅要提神健氣,需該徹底清除身上的污垢,那聽醴潭水已經被殷朱離做了些特別處理,比往常清澈許多,更透出一股有別於尋常藥材的芳香。

    垂常二人各自放下了竹簍,一件件解脫了衣裳,相繼走入水裡。

    垂絲君竹簍裡還有一種軟木作的浮盤,在上面擱了布巾與夷皂並植篦等物,便在二人之間的水面上漂著。

    沐浴並不是喝茶會客,不需要寒暄客套,然而饒是如此,垂絲君坐在水潭這邊,看著小常頭頂布巾直把半張臉埋入水中的模樣,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你沒有必要那麼緊張。」

    雖然緊張有緊張的原因,而那原因垂絲君知道。

    午前他下山去了城裡的青樓,曾經服侍過常留瑟的紫嫣姑娘已經贖了身,他便只能向老鴇打聽。原來根本沒有什麼調教開苞破菊的清倌所用的藥,一切果然都是常留瑟的杜撰。

    垂絲君回想起那夜自己反常的癡狂索求,只恐怕也與常留瑟脫不了干係。自己與他之間的情纏,根本就是布下的棋、織就的網。

    乍聽殷朱離提起藥的時候,垂絲君心中確實不忿,然而當一切得到證實,他卻反而平靜下來。

    被人欺騙了,應該氣惱,那麼被人愛上,是否應該感激?而如果是愛上了以愛為名義進行欺騙的人,又該如何處之?垂絲君半睨著眼睛,看著身邊慢慢挺直了腰板,靠近過來的人。

    「現在是沐浴,不是練功。」他緩緩說道,「若不清潔乾淨,是會把穢事帶進來年的。」

    「大哥說得在理。」常留瑟聽了他的話,忙從浮盤中取皂抹在身上,又伸了指甲使勁在身上扒抓,白玉似的背上頓時顯出幾道抓痕。

    垂絲君見狀,一手取了布巾涉水過去。

    「平時就是這麼撓的麼?」他吩咐道,「別動,讓我給你擦。」

    說著他便拿布巾蘸了水,在小常背上推著。

    常留瑟記得以前拜師學藝的時候,師兄弟間也偶有互相搓背的習慣,但多數是戲謔打鬧,輩分高的總會將輩分低的壓住,用力地搓掉他們背上一層皮。

    相較而言,垂絲君的力道十分溫柔,更像在侍弄一件精巧的陳設。

    被人珍惜的感覺讓他陶醉,渾身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常留瑟的頸背光滑,沾了水膜的肌膚更顯幼嫩,冬季裡的白色似乎都與冰雪有些近似,而小常的身體卻帶著些生嫩石榴子的淺紅。

    垂絲君垂下眼簾,不知不覺中停了手上的動作。

    常留瑟只當是搓洗已畢,忙轉身捉了塊布巾在手裡,繞到了垂絲君身後。

    「我也來幫大哥搓背。」

    垂絲君愣了愣,沒有立刻拒絕。

    那常留瑟便有樣學樣,將男人散在背後的黑髮捋向胸前,再執起布巾似模似樣地搓洗,卻不敢多用力道,只是描花畫圖般侍奉著。

    垂絲君被他摸得脊背發麻,反手拘了他的手腕,阻止道:「我能自理,且去顧你自己罷。」

    常留瑟只當是客氣,堅持道:「大哥方才幫了小常,小常自然也應該有所回報,並不妨事。」

    說著,依舊軟綿綿地貼上來。

    垂絲君不由得一個激靈,也不再解釋,直接奪了他手上的布巾,逕自擦洗起來。

    常留瑟只覺得是自己的好心被棄如鄙履,於是委屈道:「大哥若嫌小常沒用,不如像平常練功那樣指點我改善,直接奪我手中之物,豈不是過分了一些?」

    垂絲君本就不善言辭,這時候也不知怎的突然說道:「我不習慣你一直拐彎抹角地說話做事,用了那麼多手段與心計,倒反叫人看不出你的真心。」

    常留瑟聽得莫名其妙,無辜地反問道:「圈套?不過是大哥對我好,我也對大哥好,難道也算是圈套?大哥今天的話,怎麼恁地叫人聽不懂?」

    「我不是那種意思……」方才話一出,垂絲君自己就先吃了一驚,居然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供了出來。

    常留瑟瞪大了眼睛追問道:「那大哥是什麼意思?」

    垂絲君一時無言以對。

    「是我失言了……」最後他只能低聲歎息,主動去按常留瑟的肩膀,卻被常留瑟俐落地躲開,只餘手掌心裡一點熱度。

    淋浴完畢,二人背對著出來,也不說話,逕自套了各自竹簍裡的衣物。

    垂絲君穿了件竹青緞大襟深衣,外罩繡了忍冬卷葉紋的水綠半袖背子,沉穩雅致,常留瑟著寶藍色滾金絲臥雲邊的長衣,披蔥綠旋襖,英氣光鮮。

    二人互相看著心中都暗暗歡喜,整好了衣衫,依舊回到崖上,此時已近日落。

    宅裡眾人此時也已經沐浴更衣,眾人按慣例不分主從地齊坐在正廳裡。

    小芹見常留瑟披散著半濕的長髮,唯恐他著涼,於是趕去屋裡拿了布巾擦了,屋內不宜戴冠,便拿絲線把鬢角兩束編了結在腦後,又取了白狐抹額繫上,抹額中央一粒青綠貓睛石靈動奪目,更映得玉面生輝,幾個老頭看了嘖嘖驚歎。

    近西時未,宅內燈火通明,因為守歲的緣故,每間屋子前都懸了大紅燈籠,正廳裡燒了火熱的地龍,佈置著發財竹、萬一菊以及各種討彩的盆景與供品。

    桌上菜香酒暖,眾人圍坐桌前隨意談笑飲宴,倒也一派和合美滿的模樣。

    常留瑟坐在垂絲君身邊,手裡擎著一盞溫熱的梅酒,一手托腮,百無聊賴地看著老頭們行酒令。

    從下午沐浴之後開始,他與垂絲君便幾乎沒有說話,這時候已經有些沉不住氣,然而垂絲君生性沉默,即便是在這樣的氣氛下,也說不出什麼應景吉祥的話來,最後還是常留瑟見他嗜食文蛤,主動拿調羹撥了一勺到自己碗裡,夾出肉來再扔進垂絲君的碟裡。

    男人見了,終於道出一聲「謝謝」,也開始與常留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光景,幾個粗使的拿著煙花到門口燃放,又過了會兒,竟推著殷朱離走了回來。

    鯉魚精坐在輪椅上手裡抱著個紅紙包。

    垂絲君起身來迎,他便將禮物交了過去,爾後坐到垂絲君左首,二人低聲交談了幾句。

    殷朱離忽然又抬頭來看常留瑟,眼神中隱約現出一種瞭然的鄙夷之色。

    常留瑟心中一驚,料到將會發生些什麼。

    沉默了會兒,忽見垂絲君起身離開,過了良久都未曾歸來。

    他心中疑惑,正要去尋找,卻被殷朱離攔了下來。

    「常留瑟,麻煩推我到後院裡去。」鯉魚說道,「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說。」

    ***

    垂絲君從廚房取了個桃本食盒,住院落深處走去。

    到了放箜篌的屋子外面,解開鎖上的詩句,推門進去點燃燭明。

    隔著晶簾,陸青侯躺在寶床上,也換了件靛青長袍,配一整套翡翠帶鉤帶扣,通體顯出玉石般的剔透來。

    「陸大哥,我來看你了。」

    垂絲君低低喚了聲,回頭將食盒打開,把點心瓜果在桌上擺好。

    接著點三炷香供上,再走到床邊。

    「今夜是除夕。」他俯身道,「可惜這裡不如樂坊那麼熱鬧,幾天住下來,你一定覺得憋悶了吧。」

    陸青侯自然沒有回答,垂絲君坐了會兒又起身,從櫥裡抱出了那架青綠色的華麗箜篌來,小心地立到陸青侯枕邊。

    「你慣用的箜篌已損壞,這架是我後來找人做的,讓你帶著上路。這樣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說著,又伸手攏了攏屍體微散的鬢角。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百子炮的響聲,間或混雜著那些粗使伙夫們興高采烈的聲音。

    垂絲君苦笑道:「你說這宅子太冷清,我就多找了幾個人進來。可到了後來才明白,你指的冷清該是另一種意思。」

    屋內本就寒冷,一個人自言自語更顯得清寂,垂絲君不自覺地拿過一隻蘋果在手上把玩,經了霜的紅色,不再粉嫩欲滴,而是內斂滄桑,倒像一件雞血石的擺設。

    他低頭凝視了一陣,拿出把匕首開始削皮,接著道:「記得我二十歲上,你便開始與師父一起替我物色妻房,然後不停地拿畫像問我有無中意。而我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那瘦長的五指慢慢轉動著,銀光之中紅潤的果皮褪下,顯出蒼白的果肉。

    「那些話在你生前我沒有說,沒想到在你身後,也說不出來。」

    他微微地歎了口氣,「不過我猜其實你早就明白,而是一直故意迴避著,不讓我有機會說出來。」

    果皮中斷了一下,「啪」地掉到地上。

    「其實說不說,又有什麼區別,我始終不會有機會。」

    垂絲君苦笑,「其實你尚在世時,我已想過要放棄,反倒是你的猝然離世,讓我無法放手,你會笑我麼?我正在嘲笑自己。」

    陸青侯躺在床上,眼睛安詳地合著。

    外界的響動不再與他有任何關聯。

    而垂絲君卻渾然忘記了這僅是一具屍體,繼續說道:「你撿我的命回來,給我飯吃,帶我拜師,這十多年來我都以為,你我之間的關係是這個世上最獨一無二的,所以我不容許別人和你有半點相似,不容許別人介入你我的世界。可現在我才明白,這些對於你來說應該並不算什麼。」

    手上的刀子一緊,勒下一塊果肉。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想通這些麼?陸大哥。」

    男人削完了果皮,又把果肉整個推回到盤子裡,「因為我做了和你當年同樣的事,撿了個人回來。」

    說到這裡,他突然歎了氣,語調再度溫和起來。

    「就是和我一起把你接回來的那個年輕人,他聰明乖巧,卻又奸滑成性,我對他一直不算好,甚至想利用他為你報仇。而他卻一門心思地要和我在一起,甚至主動與我發生關係。我雖然被他算計了,卻沒有真正想過要如何懲罰他……」

    頓了頓,垂絲君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聲道,「如果我真的懲罰了他,倒還更加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又可憐的模樣。」

    屋子外面的爆竹聲停了有一段時間,四周萬籟俱寂。

    垂絲君這才醒悟,出來已經有段時間。

    他緩緩伸手,又整了整陸青侯的衣袍,最後說道:「這是我與你同過的最後一個春節,陸大哥。等到清明,我就將你與大嫂合葬,棺木是我親手雕的,你一定會滿意。」

    話音落盡,便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惟有燈影跳動,拽出滿室怪異的黑影。

    偶爾,屋外一兩聲細枝斷裂的輕響,竟然像是又下起了大雪來。

    常留瑟這時候恐怕已經滿宅子找過一遍了罷。

    吹熄了燈燭,垂絲君起身推門面出,眼前果然撲簌簌一片兒的鵝毛大雪,待到完全適應了黑暗,他悚地看見不遠的大槐樹下,常留瑟兀立在雪裡,鬼影兒一般。

    「我明白你在山洞裡說的話了……」他的聲音順著北風幽幽地飄過來,一身單薄藍袍立在寒夜之中,遠得看不清表情,頭上肩上卻花白一片。

    垂絲君見他衣衫單薄,不由皺了眉。

    「你——」

    「你要說的話,殷朱離都代你傳了。」

    常留瑟冷冷打斷道,「我不明白,難道你連當面指責我的勇氣都沒有麼?需要讓殷朱離來代為傳達你對我的鄙視?」

    垂絲君聽了這些話,方才明白是關於那藥的事,心中卻又是一陣錯訛,自己剛才只是將事實的真相告訴了殷朱離,而後便出了正廳。

    恐怕是殷朱離自作主張把常留瑟叫出來說了話,他們二人本來就不待見,這談話的內容便可想而知了。

    但他還是問了一句:「朱離和你說了什麼?」

    常留瑟又是一聲冷笑。

    「他說,『我雖不懂情愛,但這世上所有以心計騙取之物,始終未能長久。只希望你以後約束言行,不要再妄圖以那些心計左右他人。你們人生本就不長,又為何要處心積慮,殊不知這點伎倆,只能叫人恥笑!』」

    垂絲君知道這完全是殷朱離自作主張的言語,可是聽起來卻也並沒有多麼出格。

    反倒是常留瑟反應如此激烈,哪裡像是做錯了事的人,倒有幾分惡人先告狀的意味。

    他正這樣想著,想見槐樹下人影乍動,竟帶出了窄窄的一道明光。

    下個瞬間,常留瑟已衝至他面前,舉了秋瞳要刺向他的咽喉!垂絲君大駭,忙旋身閃躲。

    然而前襟上依舊落了個窟窿,他心口一涼,胸中頓時惱怒起來。

    再看那常留瑟自己也驚了一跳,手腳上頓時亂了章法。

    很快便被垂絲君劈手奪去了秋瞳,壓在槐樹上喘息。

    垂絲君怒道:「這是幹什麼!大過年的,偏要來尋個穢氣?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了!」

    常留瑟自然想要掙脫,奈何垂絲君使了全部的氣力,直壓得他生疼,於是乾脆放開了嗓子吼道:「是我對不起你!行嗎?是我不該偷藏了春藥來勾引你,我不該死皮賴臉地纏著你!」

    垂絲君聽他一吼,反把心頭的急火收了回去,手上一卸勁,常留瑟便脫了桎桔,緊跑兩步立到石墩後面,整個人怕冷似的顫抖起來。

    垂絲君這才發現常留瑟神色淒惶,臉上薄有紅暈,看來是借了幾分的酒膽行事。

    他再轉念一想,若是能借這個機會,將事情說清道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也主動往前走了幾步,開口道:「小常——」

    常留瑟渾身一個寒噤,竟展了一抹嘲笑在臉上。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叫得這麼好聽?」他說,「我是耍了手段才成為你契弟的,這事兒你現在完全可以不認。」

    垂絲君蹙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想把這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也不用再蒙在鼓裡。」

    「沒有這個意思……」常留瑟低了頭,似乎在玩味這句話的含義,半天之後才反問道;「那你現在知道真相了,覺得我可笑麼?」

    垂絲君正色道:「不可笑。」

    「不可笑?」常留瑟怔怔地又咀嚼了一遍,「不可笑你還要把它告訴殷朱離聽?不可笑你還要讓那個本就討厭我的殷朱離再來堂而皇之的諷刺我一次?」

    「事情不是這樣,你聽我說……」垂絲君想要辯解,然而常留瑟決計不讓他說下去。

    他的聲音冷得帶顫,「你以為……作為一個男人的我,張開腿來勾引你是一件輕鬆快樂的事麼?我也會痛,也會覺得羞恥,第一次時,我痛得幾乎昏死過去,而你喚出口的……卻不是我的名字。」

    說到這裡,常留瑟頹然地走了幾步,跌坐在積了雪的石墩上。

    「只因為是你……我做這些事只因為是你。」

    他喃喃地念著,「這明明是我們之間的事,我千錯萬錯,你又為什麼要與外人說?你為什麼不照顧一下我的心情,為什麼不想想,我是否會難堪……」

    垂絲君聽了他的話,只覺得胸口苦澀,盯著常留瑟慘白的臉凝視了好一陣子,才又慢慢地問道;「你既然對我……又為什麼不直說,偏要用那些迂迴隱晦的手段?」

    「我曾經想要向你直說的!」常留瑟笑得難看,「我以為你喜歡箜篌,於是一心也想學了來以曲喻情,那曲子叫……叫思長留。譜我都還留著,只是被你撕碎了……」

    聽到這裡,垂絲君呼吸一滯。

    而常留瑟只以為他是不記得了,於是提醒道:「不記得了麼……你還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在這裡……」說著,他抬手去捂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叫我怎麼去直說?」

    垂絲君看著他慢慢埋首在堆了厚雪的石桌上,身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於是皺著眉走過去要將他拉起來,手指不經意劃過常留瑟的面頰,一片冰冷潮濕。

    他強迫小常抬起頭,看見那玉琢的臉上一片水光。

    不自覺伸手去觸,熱的,在指尖上才變得冰涼。

    心中頓時像是被這熱灼痛了,卻反而又多伸出一隻手去,將人圈進了懷裡。

    「小常……小常……」他囁嚅,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

    最後只能加倍用力地揉著常留瑟猶自顫抖的雙肩,想要借此來說明些什麼。

    當感覺到懷裡的人終於有了點暖意的時候,心裡面似乎也有什麼地方溫暖了起來。

    似乎就算是置身於這漫天紛飛的大雪中,也不覺得寒冷了。

    ***

    第二天清晨,雪便止了。

    天上地下連成一片無垢的潔白。

    大年初一的雪霽,算是個好兆頭。

    垂絲君睜眼,慢慢從堆了錦被的床上坐起,身上未著褻衣,倒是遍佈了一堆堆暗紅的瘀痕。

    人略清醒一些,他便低頭輕笑了聲,撿起褻衣穿上,這時候門開了,閃進一個端著水盆的藍色人影來。

    「為什麼不讓小芹幫手?」垂絲君匆匆披了外袍下床來接手,卻被靈活地躲了開去。

    常留瑟笑道:「大年初一,理當讓他們休息休息。」

    垂絲君點頭,「也是道理,只不過你該叫我來。」

    又問,「昨夜還好麼?」

    常留瑟紅了臉,回答:「大概是用了藥的緣故,一次比一次不疼了。」

    垂絲君見他不自在,也就不再與他多說,顧自下床疊好被子,仔細看了褥上,沒有血跡,這才放心洗漱。

    常留瑟又從外面端了早飯進來,剛擺好了碗筷,屋子外面就傳來一陣鳥叫聲。

    常留瑟耳尖,立刻推門出去,過了會兒抱著柳葉青回來。

    鳥腿上的書信已經摘了,垂絲君看著小常面上一片欣喜之色,便低聲問:「這才幾日,便想著小季了?」

    常留瑟故做輕鬆地答道,「逢年過節,總要有些禮數。你昨日還說我不懂除夕沐浴滌塵之說,這次我盡了禮數,你卻……」

    聽到這裡,垂絲君便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麼,也不再糾纏計較。

    於是坐到桌邊用罷早飯,二人各去忙各自的事,常留瑟也才得空取出了那張信箋細讀。

    小季人長得美麗,一手字卻寫得狗爬似的難看。

    那紙箋又窄小,直看得常留瑟兩眼酸澀,才將將明白了大致內容。

    摩訶的確就是殷朱離口中的那個和尚,因他確實在十多年前外出遊方,然後一日失魂落魄地回來,憑空說自己犯了戒律,於是討來了枷鎖鎖上,奈何戒律院不治他的罪孽,他便兀自發了宏願,說要渡化百人之後方能解開桎梏。

    常留瑟將信箋重新捲了掂在手裡,回頭取了火折子直接燒掉。看著那灰白的軟沫飛出窗外,整個人憑空更振奮了幾分。

    殷朱離,你這鯉魚精,既然要壞我好事,來而不往非禮也。

    如此想著,他又取了一管小米迭到柳葉青的食罐裡,探著含指去摸它肚皮下的軟毛,一邊笑道:「明日恐怕又要勞動你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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