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買骨(上) 第三章
    日子流逝,快得就像壽桃裂開口子的過程。

    轉眼孟春挾帶雨水打來,常留瑟便穿了油絹袍子在竹捧上截那自天而落的晶簾。

    潭邊山壁項上生了株梨樹,正開著滿枝嬌弱的白花。

    被山風一掃,撲簌簌雪落似地飄下來。

    常留瑟便用他那柄木劍將花瓣片片接了,再一枚枚甩到潭裡小紅魚的額前。

    如是雨聲風聲劍舞聲花落聲唼噪聲,聲聲相映。

    這只是他一時無聊的消遣,倒惹得棋書幾個老頭子雅興大發,日日抱著琴到潭邊喝茶賞花。

    起了興致更是擊節且歌,不亦樂乎。

    一片愜意之中,卻不見垂絲君的身影。

    男人依舊去「放生」。

    短則四五天,長逾半月。

    期間,常留瑟依舊按旬下到崖底聽醴潭練功。

    垂絲君不再作陪,只是往懸崖下垂了根一指粗的銀絲,叫常留瑟自己攀著上下,開頭兩次甚為驚險,等到又磨練了一陣子輕功,也就不覺得是難事了。

    下到崖底,自然會遇上殷朱離。

    常留瑟一直慇勤討好著殷朱離,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對待美人的自覺使然。

    不過殷朱離卻偏是真的不待見他。

    平時見面尚能一團和氣,但絕不會去容忍常留瑟的裝瘋賣傻,一旦看來出有點兒話癆的苗頭,便訕訕托詞煉丹而逃遁。

    常留瑟清楚殷朱離對於自己的態度,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終會輾轉進入垂絲君的耳朵。

    只是養成的趣味不容易修改,就好像貓兒見了魚,不趟一下水始終不得滿足。

    這天他下到崖底,背後還多背了個竹簍。

    殷朱離見了他就想逃開,無奈輪椅快不過雙腿,被常留瑟硬生生扯住衣袖推到石桌邊上,從背簍裡取了樣東西放在面前。

    「酒,我從家鄉打的好酒。」

    常留瑟將酒罈子上的紅布扯下,拍了泥封就將口子湊到鯉魚面前,慇勤地叫他來試酒香。

    殷朱離蹙著眉過去嗅了,那僅是十分尋常的小曲白酒,只夾雜著股誘人的青梅香氣。

    正思索間,就聽常留瑟得意道來:「這酒雖不是瓊漿玉液,卻也算家鄉名產,最適宜浸泡青梅。我早就看好後山有梅樹,回來後將酒埋在土裡,等梅子長大了,摘下來拿鹽微漬,與冰糖一起丟進酒罈子,又封了壇一直埋到現在。」

    梅子酒的製法股朱離並不感興趣,反倒是其間的用心讓他有了些感觸。

    常留瑟何等機敏的人物,見到鯉魚眼裡有了些感想,便立刻又從簍子裡取山碗倒了兩盎,極為虔誠地雙手捧著送到殷朱離面前。

    鯉魚礙不過面子啜了一口,觸舌卻意外爽利,兼具了酒液的辛辣芳香與青梅恰到好處的酸甜。

    雖始終不過平民之飲,卻別有村舍中的一番野趣。

    意外之喜,殷朱離面上不由飛起一層紅光,瞧在常留瑟眼中,便知道可了他的心意,於是便悄悄滑到他身邊,忝著臉央求道:「殷大哥可否看在這罈子心意的份上,告訴我一些、就一些關於垂絲君的小事?」

    殷朱離這才道他是求而來,頓時放下了酒碗,正色道:「他人私事,我也不方便置喙,若是真能告訴你的,只去問本人豈不是更爽快?」

    常留瑟乾脆趴在石桌上,苦著臉道:「垂絲君他幾乎天天都去『放生』。面都見不到,遑論說話。人都快要悶死了,我只想知道一些瑣事,也方便以後和他相處。」

    殷朱離低頭看著那碗酒,淺淺琥珀波光裡沉著孤零零一粒翡翠似的青梅。

    他本不是心如磐石的人,相反卻很有點善感,這下也軟了心腸,說道:「好罷,我就告訴你一些,但別抱希望。因為我所知的,亦不過是皮毛而己。」

    接著他略斟酌,只撿了些無關痛癢地說了。

    常留瑟絲毫不覺乏味,只把雙眼瞪圓,末了還意猶未盡道:「殷大哥的教誨,我一字一句記下了。不過還想請教一下、也就一下下……關於垂絲君要為他報仇的那位陸公子,殷大哥可有認識?」

    殷朱離聽了大駭,連忙掐了話頭,搶白他一句:「這是得寸進尺了。誰告訴你陸公子的事?」

    常留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半天只是一味地吐舌,死活不肯說出來由。

    過了會兒卻又自己主動湊了過去,獻寶似地抖露了心裡的秘密:「實不相瞞,我想我是有點兒喜歡垂絲君的了。」

    他悶著聲音紅了臉,坦白道:「不是那種稱兄道弟的那種喜歡。是……是男女愛慕的喜歡,我有時候,常常想要抱著他,親……親親他,又或者……總之我是害怕垂絲君喜歡了別人,所以想問了確定。」

    殷朱離被他的狂語驚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在確定垂絲君是否喜歡別人之前,你應該確定他是否有龍陽之好。據我所知,他並不喜歡被人抱著摟著,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聽了這番話,常留瑟頓時有點吃癟,快快地自言自語道:「我亦不介意讓他摟著抱著,只是在我以為,垂絲君決不會主動抱我,又或者殷大哥有沒有好的法兒……」

    殷朱離一個清心寡慾的修道人,最忌這些「抱來抱去」的俗事,常留瑟口氣又癡又粘,直讓他聽出一身寒慄,再顧不上什麼待見不待見,只慌忙逃到河邊,脫了輪椅水遁而走。

    留下常留瑟一人似笑非笑地收拾了碗壇,坐在岸邊發呆。

    又過了近十日,垂絲君「放生」歸來,殷朱離便把常留瑟的這番癡話一五一十地轉告給了他聽。

    男人臉色異彩紛呈,但最終歸為一派波瀾不興的沉穩。

    殷朱離讀不出他的心思,只依舊在一邊抱怨道:「我說過他不是易與之人,你不聽,現在偏惹來這朵濫桃花,倒看你如何收拾。」

    垂絲君顯然沒有這些顧慮,搖頭道:「他喜歡我,這乃是個人的自由。反倒能助長日後與我行動的默契,只是……」他轉而蹙一蹙眉,「陸青侯之事,不知他是聽誰說起的。」

    殷朱離知道這事敏感,恐他遷怒於宅中僕役,連忙勸解道:「大凡人說話,總有走了風的時候。常留瑟知道的並不多,這事便不必仔細了。只去想如何應付那人精就是。」

    於是垂絲君懷著心思回到崖項上,夜裡停了晚課,將宅裡的差使都叫到了後門竹林裡,再次重申對於陸青侯的忌諱。

    第二天見了常留瑟反倒沒什麼動作,甚至連一句追問都沒有。

    而以常留瑟的厚顏程度,更是再不提起對鯉魚精吐露的心思,只一味追著垂絲君,討一些小盒的寶物與金銀葉子,那模樣倒讓男人有些招架不住。

    所謂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怕只怕以常留瑟這般細水長流,不待陸公子大仇得報,崖下洞裡的寶藏就已經所剩無多了。

    好在春季正是「放生」的佳節,垂絲君只又在山中留了幾日便脫走避難。

    餘下常留瑟暗自欣喜於那番婉轉的告白,並沒有招來男人多大的反感。

    青年與殷朱離的對談並非純粹的率性之言。

    愛摹垂絲君的心其實是早就有了的,初時複雜且微,並不能立刻悟出其中的渴切,然而日久天長,尤其是經過了那袋子壽桃之事後,常留瑟就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喜歡垂絲君,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伴兒,至於你儂我儂也好,打情罵愛也罷,總之是要比現在更貼近的關係。

    想要把這事挑明了說,卻又怕不知深淺壞了好事,便想到利用鯉魚做個聲筒,去看垂絲君的反應,若不好了就當作毫不知情,若是好了……再作下面的計較。

    而現在的情況,應該可以再近一步了罷。

    所有春日的癡想,僅存在於垂絲君留在山中的那短暫日子,獨自的練功終究是乏悶,好在棋叟及時向常留瑟重提了那十六間機拓屋的事。

    第二天早上,青年作了些整備再次嘗試,竟輕鬆地達到了月前難以企及的程度。

    四間重賞木屋之中,首先打開的是考驗輕功的水閣。

    劍閣也已經攻到了第三間。

    棘手的是考驗體力的機拓。

    而門口綴滿了機巧鎖具的西面屋子,也讓青年屢屢束手無策。

    他甚至曾經一度想著先去看看屋子裡究竟有什麼寶貝,若是尋常,便不再去浪費氣力。

    一夜滿月,他耐不住好奇,將來打開的那幾個屋的窗紙統統舔了洞。

    朝裡面張望。

    所有的屋裡都是黑漆漆,空蕩蕩,至多是放著點雜物木箱。

    唯獨西邊頭裡那間不同。

    常留瑟遛到那裡時已近子夜,月也偏到山那邊去了,唯這屋裡卻透著一片青光。

    青年在崖下洞裡熟悉了這顏色,知道屋裡有夜明珠,可湊近去看,卻還是吃了一驚。

    那竟是間佈置奢華的臥室。

    因是夜晚,月光將一切都清減了換成素雅的濃淡,卻依舊掩不住陳設的光華。

    精簾玉床真珠帷,看得常留瑟雙眼發直,恨不得立時搬了就走。

    然而一片奢華中最引人矚目的,卻還是擱在床正中央,漳絨繡品檀木架上的一架鳳首箜篌。

    常留瑟所見的青色光芒便是從這架箜篌上發出,他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箜篌,甚至說不清這究竟還算不算樂器。

    器身通體不知由何種材料鑄成,呈現由青至藍的漸變,琴盤兩側各嵌七粒夜明珠,其間又用白銀鏤出籐蔓花葉,邊上繫著銀絲穿了、綰成三串的琉璃寶珠,頗具西域風情。

    琴首則是一尊細膩打造的白銀鳳凰,口銜靈芝的造型卻有幾分似曾相識。

    常留瑟癡癡地看著,心裡那久違的刺痛感突然又跳了出來。

    因為他記得,那尊銀鳳凰同樣出現在垂絲君的配劍「太鳳驚藍」上。

    同樣的色澤,同樣的裝飾,這架箜篌與「太鳳驚藍」應該湊作一對。

    即便不是一人所鑄,也應該是事後有心照著樣子配合而成,只是不知誰先誰後,這其中又有什麼典故。

    常留瑟扒著窗沿的手慢慢滑落。

    他思索,垂絲君對他說過,開了這屋子的門,便能知道關於那陸公子的故事,那麼這琴,怕也是屬於那陸公子的物品罷?他怔怔地想著,突然又撲到門前去看這間屋子的機拓。

    那僅是一把紫金十環密碼鎖。

    每個環面上又都有十個漢字。

    常留瑟隱約明白需要將這十字拼成一句話方能開門。

    但這其中包含了成千上萬的可能,若直接去試又談何容易!於是常留瑟時刻留心垂絲君的言語,甚至潛入過男人的臥室書房翻找筆記,然而卻始終找不出那簡單的十個字。

    如是天長日久,青年便逐漸有了個認識:這十個字只刻在垂絲君心上,且絕不會被忘記。

    男人從未想過將它告訴給別人。

    而這間上了鎖的臥房,也永遠不會為了除陸公子之外的旁人而開啟。

    將這傷人的道理想通的時候,常留瑟已在門外坐了半宿。

    起身自覺雙腿麻痺痺,初夏降了夜露,冷僻角落又滋生青苔,青年不留神滑一跤,手臂上被石塊劃了道四寸有餘的口子。

    卻也沒顧著疼痛,只輕歎口氣回了房。

    「這麼大了走路還會跌交,害不害臊!」第二天早上,還是棋叟拿了傷藥替常留瑟處理。

    青年耍賴呻吟之際,「放生」歸來的垂絲君竟如神兵天降,且身後還多出個比常留瑟略小的布衣少年。

    那青年生得濃眉大眼,雖不是頂俊俏,倒也稱得上討喜。

    常留瑟瞪著眼珠子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三遍,突然「噗哧」一聲笑道,「我真不知道垂絲君竟然還有這麼大的兒子。乖,叫聲阿叔來聽聽?」

    那少年性格比外表要靦腆許多,竟被常留瑟三言兩語逗紅了臉,直往垂絲君身後躲。

    常留瑟可見不得這般親暱,便半真半假地要起身拿人,卻被垂絲君一把按回椅子上,指著少年對他說道:「這是小芹,日後就由他照顧你的起居。」

    小芹是垂絲君意外「撿」到的,長工出生,家里長輩被人害了個乾淨,偏他又是個逆來順受的個性,還給仇人家裡做奴才,而今仇人全家被垂絲君「放生」,小芹便孤零零無處可去,正好被男人帶來與常留瑟做伴。

    常留瑟知道了來龍去脈,也樂得收了小芹,至少不用再聽老頭子的碎念,或是自己處理那亂得一團糟糕的臥室了。

    兩個年紀相仿的,立時就在人前打成了一片,小芹雖靦腆,腿腳卻勤快,常留瑟也不把他當下人,至於私底下,常留瑟雖也不虧待小芹,卻是喜歡時時欺負他一下兩下,有心無心地用自己的聰明打壓小芹的木訥。

    而小芹也就認了命似地由他搓圓壓扁,很快就成了常留瑟的頭一個「股肱心腹」。

    日子愈向六月推近,天氣便見炎熱。

    夏季裡「放生」的單子少,垂絲君便有泰半的時間留在山裡。

    常留瑟所練劍法已小有成就,卻畢竟是從前人手上照搬來的招式,保不得被人輕鬆破解。

    於是這些天來,垂絲君便一直觀察著青年的操練,要依照他的特質,量體裁衣,專門打造出一套劍法來。

    相處的機會多了,常留瑟便時刻不忘向垂絲君示好,可也不知是口氣過於迂迴婉轉,或是垂絲君鐵了心視而不見,始終未有青年所期待的進展。

    那天夜裡窺見寶帳箜篌的事,確實困擾了常留瑟一段日子,然他本不是自怨自艾的個性,開始的確牙酸了幾天,到現在卻只想著該如何利用這個發現,將垂絲君用在陸公子身上的心意,慢慢兒轉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

    小芹奉了杯柚子茶到常留瑟面前,再挖兩勺蜂蜜添進去。

    「聽說垂絲君後日要出山,接到有意思的單子了。」

    常留瑟拿過茶啜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亮。

    ***

    「說起那十六間屋子的事,我已開了大半。棋叟都做了證的。南首那間換出遊三日,你就帶我去『放生』罷?我只保證了不給你捅婁子就是。」常留瑟當天晚上在飯桌上央告,只是垂絲君早就被煉出了鐵石心腸,任由他耍賴許諾,就是不放半點口風。

    末了,倒是棋叟給說了點兒好話,卻是許了常留瑟一天的假日,讓他帶著小芹到山外附近的城鎮去散心。

    第三日清晨,垂絲君前腳出外「放生」,後腳常留瑟便也帶著小芹下了山。

    主僕二人照著垂絲君所指的路線避開機拓,一路上說笑,巳時末方到了近的小城。

    青年許是真的高興了,一掃平日貪財吝嗇的嘴臉,率先拿著一袋東珠,換了些小錢元寶,又叫人把大頭換成足十兩的足金,整整齊齊碼了一箱子。

    箱子暫且托放在錢莊,人先去遛街,常留瑟帶小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城裡最好的酒樓,要了臨街二樓雅座,好酒好菜地用著,也當是給小芹補了個「洗塵」。

    二人不分主僕地坐著,大快朵頤有一陣子,樓下忽然傳來一陣節奏的金石之音,常留瑟漫不經心地朝樓下掃了眼,正撞見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掌著聲杖四處化緣。

    常留瑟認得他是在郡守府做超度的和尚,自然也忘不了那一掌之仇。

    卻恨自己暫不是和尚的對手。

    思前想後,倒出了個惡法子來羞辱他。

    「那位大師請留步!」店小二端著個瓷盆走到摩訶和尚面前,「這是樓上公子請您用的。」

    說著將白瓷盆按到和尚手上,又匆匆走開。

    摩訶和尚低頭看那盆,加了蓋子又有些溫熱,想是剛做的菜餚。

    他有點疑感,尋常化緣時也曾偶遇過虔誠的居士,卻沒有人特意燒了等著和尚來化緣。

    再聞那萊香,心裡已經將鍋子的內容猜了八九不離十。

    開蓋,是一盆子白煮肉片,邊上放一張紙,寫得歪歪扭扭幾個字:禿驢吃禿驢。

    樓上,常留瑟見摩訶和尚開了蓋子,立刻趴在桌上悶笑,盤子裡的是驢肉,字是他教小芹寫的,又給夥計打了賞讓送去,只等著看樓下青得發黑的臉色,卻沒料到摩訶和尚早已聽見了二樓的響動。

    極有氣勢地宣了聲佛號道:「樓上那位公子,既然有心結緣,又為何必而不見,如是且讓貧僧上來一會。」

    說著聲杖輕點,抬足便立在二樓簷上。

    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歎息道「阿彌陀佛。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過摩訶,也不願在小芹面前露怯,依舊嘴硬道:「大和尚好輕功,只是帶著鐐銬,不然還真能作了朝廷的鷹犬。」

    摩訶和尚低聲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這紅塵中的紛雜。只願施主能夠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執迷不悟……」

    話未說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斷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府裡一個投井,十七個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過了?」

    和尚道:「阿彌陀佛,事後郡守太君病了場,便大徹大悟,捨了塵世間的一切,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聽了,狠笑道:「這老春婆,以為遁入空門就能一了百了?」突然咬了牙又問:「那家的護衛總管,是不是立時就死了?」

    摩訶道:「貧僧只在佛堂超度,並不知郡守府之俗事。施主若是有意關心,不如自己回去看個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臉來嗤了一聲,摩訶和尚也無意與他計較,原本將那鍋驢肉放了就要離開。

    忽又記起垂絲君的事,轉頭說道,「若施主有心,請轉告與你同行的那位施主,說年後貧僧將回到摩尼寺內,日後若有省悟,便可到寺裡找我。」

    頓了頓,又說,「施主若有需要,亦可來找貧僧。」

    常留瑟聽了這話,心裡冷笑會去找他才怪,一雙鋒刃似的薄唇裡又吐出了句刻薄話:「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會入窯子點個甜姐兒解決了,又怎麼敢勞動大和尚?」

    摩訶和尚領教過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靜並不計較,逕自推門下樓。

    待那大和尚走遠了,小芹瞪著黑亮的眼睛,從常留瑟背後站出來,天真問道:「公子真的進過窯子麼?」

    常留瑟一口茶險些噴在地上,回手給了小芹一個暴粟道:「呆子!」

    從酒樓裡出來,常留瑟又領著小芹在城裡閒逛,挑著最高雅的店舖,幫棋書幾叟各自備辦了上等禮品,未時中來至一家名喚「絲竹盟」的店門前,進去才知取是售賣絲竹樂器,兼調教樂坊的。

    常留瑟女裝混進郡守府時就跟了一支樂坊,對於樂器並無陌生,是故一眼就瞧見了裡頭放著的箜篌,雖不是鳳首,卻也估量著店裡該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櫃是個三十出頭、長髯清雅的秀士,聽常留瑟問起鳳首箜篌,便源源不絕地進來。

    青年難得有耐心聽了仔細,末了才打聽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當朝幾年來,有位陸姓箜篌好手?」

    長髯秀士道:「怎麼不知道,泉周陸氏箜篌名門,若是近幾年來的箜篌聖手,自屬陸青侯當之無愧。」

    常留瑟聽有了眉目,忙央請秀士說些詳細,更表示要買架箜篌回去研習。

    那秀士聽有生意,便知無不言,只差把那陸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來,然而此間種種,常留瑟只留意記下了三件事。

    其一,陸青侯雖為樂師,卻樂於江湖結交,所開樂坊一度為武林薈萃之藪,其二,陸青侯以屆而立,娶妻生子。其三,陸青侯下落不明。

    聽了這些,常留瑟認定陸青侯便是垂絲君心中所繫。

    垂絲君呵垂絲君,他在心中笑道,你原是愛上個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從「絲竹盟」出來,小芹手裡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綢子包了小心放在青竹架子裡,常留瑟聽長髯秀士說,那夜他所見的華貴箜筷應該不過是樣擺設,繁複的裝飾反而抹煞了優越的音色。

    黃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來,原來那一整間的寶帳玉床,也不過是垂絲君心中的一場鏡花水月,擺在那裡的陣設,鎖起來觸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卻要將自己美夢,親手變成真實。

    這天出遊時雙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還買了馬專馱那一箱黃金。

    次日,青年便著小芹將禮品一一分發,委實可了那幾個老頭子的心意。

    至於那箱子黃金,則用一根結實的繩子垂到崖底,由常留瑟親手贈給了殷朱離。

    買了箜篌,贈了琴譜,那長髯秀士又教了簡單指法,常留瑟便又多一樁閒事。

    他本無心,彈出的曲子自然刺耳。

    所幸最初僅在深夜嘗試,驚擾的也只有外間的小芹,過了些日子琴技橫豎有些進步,青年自傲起來,也開始在白日有了些動靜。

    宅裡的老頭子逐漸聽到了響動。

    雖然有心阻攔,但每每上門,卻都要被常留瑟反刨一番舊事。

    幾次下來,也只能在心裡央告神佛,求垂絲君不要發現這荒唐的事才好。

    ***

    常留瑟本是計算好的,只在垂絲君外出時動箜篌,可凡事卻偏不能完全遂了人的心願。

    小狐汔濟,濡其尾,不久之後常留瑟第一次嘗了它的滋味。

    天已過夏至,山外漸熱起來,垂絲君外出「放生」正在回程,按他走水路的慣例,至少今日酉時末方能回到山裡。

    然而這次路上也不知得了什麼順風,竟早了大半天的辰光,人已在了宅子外面。

    常留瑟並不知這變故,這天上午例習了劍術後便照舊歇息。

    天熱,下午操練自未時中起,這期間的一個半時辰甚為寬裕。

    青年一入夏就變成了貓舌,只吃點冰鎮清涼的小點心,省了那些熱烘烘正餐的時間,正好拿來擺弄那架箜篌。

    「絲竹盟」秀士送的是一整本琴譜,然而常留瑟卻獨錘情於一曲「思長留」。

    思長留者,思常留,或作絲常留。

    既暗合了二人的名姓,又寓以美意。

    最要緊的是曲調質樸,耗不得多少神思。

    常留瑟平日雖笑鬧不端,但正經做事卻又異常嚴肅。

    再加之臥房距離大門與正堂皆有一段距寓,是故垂絲君歸來的響動竟沒有半絲傳到他耳朵裡,也算是冥冥中有這個波折,也好教他省清自己的處境,不要貿然造次。

    棋書二叟見垂絲君提早歸來,立刻相迎上去。

    男人風塵僕僕,也被正午驕陽炙了一路。

    進了正堂不喚沐浴更衣,倒先吩咐著要了碗冰雪荔枝膏,棋叟得了吩咐便去廚房,書叟在一旁打扇,垂絲君稍微壓了壓燥火,卻聽見一種異響。

    聲音輕微,該是隔了相當的距離,若非有一定武學修為未必能察覺,垂絲君蹙了蹙眉,更用心地去聽,這下子卻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他絕不會聽錯,是箜篌。

    邊上的書叟見主子無端變了顏色,他雖聽不見箜篌聲,心裡頭兜了幾圈卻還是省明白了怎麼一會子事。

    陸青侯雖是箜篌聖手,然而自他出事之後垂絲君便再聽不得箜篌之音。

    常留瑟平日待他這個老頭子不薄,他也想把這個道理說給常留瑟聽,卻又怕日後被垂絲君定了連坐,到了這時候,自然也只能替青年捏一把冷汗。

    恰這時小芹吃了飯從門口經過,棋叟立刻使眼色,要他趕去知會常留瑟,可小芹偏是個不接令子的實心眼,倒是垂絲君黑著臉猛地推門而出,腳下輕功一起,便朝常留瑟的臥房而去。

    棋叟這才匆忙跟了出來,猛敲了小芹的腦袋叫道:「快,快去幫著把你家主子,要出人命了!」

    小芹被老頭子這麼一唬,方纔如夢初醒地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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