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胸口好痛……絞痛,不、不是,是像蟲蟻的撕咬……我,我一生從沒作惡,上天卻為何要我死得如此痛苦?我好不甘心!如星慘淡一笑,埋頭狠狠的咬住了被褥即便是死也要守住那僅剩的尊嚴,他不允許自己在這個時候哀號出聲。
陳素立在一旁焦急的絞著雙手,他知道,再這樣下去連神仙也救不了那孩子了!可是,如星實在是太過倔強,怎麼勸都不管用。見他再三拒絕服藥,痛得冷汗淋漓,肌膚漸漸變冷,連神智都開始恍惚起來,陳先生心中實在是苦不堪言,說到底,畢竟是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幫我扶住他。」凌琰沉著的望向陳素,他已經不指望那兩個早已嚇得雙腿發軟的侍女能幫上什麼忙了。
「做什麼?」陳先生一邊呆呆的詢問,一面幫忙將如星扶坐起來。
「他現在已經神志不清了,不會反抗——我塞也要把藥給他塞進去!」那個自幼習武的粗人,在說話的同時便迅速的將言語化為了行動。
看著他掰開如星的嘴,嘗試將葡萄大小的藥丸給硬摁進咽喉,陳素呆得連雙眼都發直了——天吶,哪有這樣餵藥的!這麼粗魯,活人都要被弄死!
「你這樣不行,」陳先生剛出言阻止,就見如星上身一顫,立刻倏地噴了一口鮮血!連藥丸也隨著殷紅的血被吐了出來,落到地上,咕嚕著向門邊滾去。
深褐色的藥丸裹著斑駁血液帶著一路濕痕,停在了那雙繡金黑靴跟前,兩根細長的淨白手指緩緩將它拈了起來。沈瑤平靜的看了看手中這個即將融化慘不忍睹的東西,又抬頭看了看蜷在床上面白如紙,不住寒顫的少年。然後,他微皺著眉將那藥丸放進了嘴裡。
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床邊,輕輕扶著如星,將藥含在自己口中細細嚼碎了用水化開,再慢慢哺入那孩子嘴裡,一面還輕輕拍擊著他的背部助他順氣,如此親暱舉動,他做起來卻似行雲流水般溫柔得體,誰人不覺有絲毫猥褻之感,就像一位濟世救人的慈悲善者。
然而,見此情景在場所有旁觀者心中的震撼均己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因為,沈瑤他不是濟世救人的善者,向來就不是。心高氣傲的他,何時為他人做過這等低三下四的事情?莫說是這樣小心翼翼的餵藥,就是給旁人順手倒杯水的差事,他也是不屑做的,更別說將那地上撿起來的髒東西放進自己嘴裡!
「看什麼啊?」沈瑤冷眼一掃:「都找不著事幹了是吧?」說罷,又抬手點了如星幾處大穴,幫他護住心脈。
眾人屏息不語,他們確實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凌琰雖然清楚接下來應該是為如星運功療傷,可惜,他卻是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被命令「老實待在房外守著」的人。尷尬之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做些什麼?還是趕緊離開此處。
「你們兩個取些水來為他清洗一下,收拾收拾房子,我不喜歡血腥味。陳先生,夜深了,請回吧。凌琰,你留下。若待會兒我一旦出現控制不住的情形,好有個照應。」沈瑤簡明扼要的吩咐著,一臉的冷靜——他決定救如星,或者說,他決定親手收拾自己犯下的錯。
「謝少主!」沈瑤話畢,凌琰立刻毫不含糊的單膝一跪。看如星的傷勢,若沈瑤不肯施以援手,那可真是無藥可救了,凌琰追隨他多年,自然是知道他脾氣的,此次沈瑤為如星做到這般地步已實屬不易,凌琰卻單純以為他只是看在月娘的情分上,自然是感激涕零。
「陳素代董家已過身的二老,叩謝沈大人救命之恩,謝沈大人慈悲!」在凌琰跪下的同時,陳先生也隨之拜倒在地。他這一跪,卻並非單為「謝」而謝,只是藉此希望沈瑤往後不要惡待如星,希望將來他再被如星觸怒之時可以想到,那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
「得了,不過是不想背上草菅人命的罵名而已,請起吧。」沈瑤擺了擺手,轉身又輕輕嘀咕道:「兩個人居然都這樣,倒顯得我像是個大惡人似的。我有那麼可憎麼?」
***
如星面無表情的平躺在床,他有兩頓沒進食了,儘管不遠處的圓桌上時刻都布著香氣四溢的飯萊,卻無法引得他絲毫的注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被救活了,而且是被自己所厭惡的人救活,他唯一想做的,只會是再死一次而已。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倔強?就一丁點活下去的念頭都沒有麼?」
沈瑤坐在床邊輕聲歎息。早知如此,他情願讓如星再多昏迷幾日,畢竟,神志不清之時他會下意識的吞嚥、用藥,而不是像這樣大眼瞪小眼的跟自己抬槓,拿性命賭氣。
「活著還能做什麼?」如星緩緩看向沈瑤,灰濛濛的眼。沒有一絲生機。父母被害,姐姐也去了,以前還指望著可以唸書考功名,光耀門楣為爹娘伸冤,現在卻又做了人家奴僕,唯一的活路也斷了,還能為什麼委曲求全?不如死了算了,省得白受侮辱。
「留得青山在……活著至少還有希望啊。」
「希望?我有麼?」他冷冷一笑;「青樓女子尚可賣身求榮,也能期盼著某日有個憐香惜玉之人可為自己贖身,而我呢?您覺得,像這樣半死不活的我還能有希望麼?我什麼都沒有了!九歲那年,一個卑鄙無恥的狗官奪走我爹娘,毀了我的家,姐姐被逼無奈賣身葬父,她就只指望著我,指望我可以過得好一些。姨丈欺我打我,我都能忍,可是,姐姐也走了,你強要了我,奪去我僅剩下的唯一的自尊。我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有!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行麼?」如星越說越覺得心酸,慢慢轉過臉去,掩面而泣。
「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姐夫。」沈瑤伸手輕輕捋了持如星的髮絲,「不想知道他是誰麼?你姐姐如此敬愛他,甚至肯為他守節而死,想必定是個好人呢!哪,不,準確的說,他確實是個好人。」
「你知道他?」如星赫然一怔,聽沈瑤話外之音,他確實是知道這個人的!
「知道啊,還很熟悉呢!」他輕輕一笑:「不過,我也是剛發現你姐姐就是他那失蹤多時的妻子,她在汴梁時的名字彷彿不是綠竹。」
「告訴我他是誰!求求您,告訴我——」如星奮力撐起上身望著沈瑤,話尚未說完,卻因體力不支而頹然倒下。
「咦,這可奇怪了,我憑什麼告訴你?不知前些天究竟是誰在湖邊把本官罵得狗血淋頭的哦?」沈瑤戲謔似的淺淺輕笑,只看如星嘴唇哆嗦著,臉色變得更為蒼白。他才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啦,不逗你了。我們做個約定如何?若你能在一個月之後,健健康康的不靠任何人攙扶走到對面的涼亭——我就讓你去見你的好姐夫。」
如星看沈瑤一臉嚴肅的樣子,似乎不像是在說笑,轉念一想,那山坡上的涼亭彷彿也不算太高,便點頭答應了。其實,他哪知道自己受的內傷究竟有多重!都嘔血成那樣了,區區一個月時間,最多不過勉強扶著牆根能走路而已,他更不知道的是,真到那一天瞭解真相之後自己會被沈瑤氣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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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白衣的如星,疲憊的扶靠著路旁梧桐樹沉沉喘著氣,他一面抬袖抹去額頭虛汗,一面皺眉遙望向樹陰之中那隱約可見的涼亭。突然的,一抹艷陽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他眼前劃過,如星只覺得一陣目眩,單薄的身子不由得隨之翩然輕晃。
「當心!」緊跟在他身側的沈瑤見狀迅速伸手一扶,若他沒有及時攙著,那白衣少年怕是早已滾下階梯作了無辜冤魂。
如星蹙眉甩開沈瑤的手,咬著牙拖起一雙幾乎快要不聽使喚的腿開始蹣跚挪動腳步,慢慢向山頂走去。無論如何他也要到達山頂涼亭,因為到那裡之後就可以見到姐夫……沈瑤雖然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君子,可向來也算是一諾九鼎,他答應只要自己可以不靠任何人攙扶走上涼亭就能夠見到姐夫。如果可以見到他,或許還有一線希望改變現在這種處境,能使姐姐深深愛戀的男子,定是才德兼備的俊秀之人!
看著那面色慘白的少年在搖搖晃晃中幾乎是三步一跪的艱難行進,跟隨在後負手踱步的沈瑤漸漸徒生欽佩之感。他沒想到,區區一個被自己重創的病弱之人竟有如此堅定的意志,居然可以支撐他足足攀爬了數百級階梯,明明早已是風吹即倒,連在平地走路都相當困難。
「夠了,別再折磨自己了。」沈瑤斷然扶起又一次跌倒在地的可憐少年,牢牢的將他圈入了自己懷中。他一個月前之所以提出那樣的約定,只是希望讓如星乖乖主動吃藥養傷而已,可不是為了看他像這樣拿自己性命做賭注胡亂逞強。
「你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不對?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像這樣作弄我,很好玩麼?」如星無力的靠在沈瑤肩頭,一臉淒然的神情。
「抓緊。」沈瑤沒做過多解釋,只是打橫抱起如星縱身一躍,片刻間就翩然落於涼亭之中。
從未嘗試被人抱著「飛翔」的如星,經沈瑤這麼突然一嚇半晌回不過神來,直到穩穩的坐於涼亭內的靠椅之中他這才注意到,此處早已備好了精緻酒宴只等著自己入席。
「先把這顆藥吃了,喝點水順順氣。然後,我再慢慢告訴你關於你姐姐、姐夫的事情。」他雲淡風輕的溫柔一笑,像是相當和善的模樣。
然而,凌琰看著那錦盒中的深赫色藥丸卻眼皮猛然一跳。那是「冷香凝露九」,是情急之時用來續命的珍貴藥物!如星的內傷應該已經好了十之六七,按說是不需要再用這種藥物,是怕他在急火攻心之下加重傷勢麼?難道,少主打算告訴他全部實情?他一定無法接受的。凌琰暗暗叫苦,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頭皮都緊了。
如星靜靜的聽著,越聽越覺著奇怪,姐姐十四歲賣身葬父,入汴梁一大戶人家做婢女,兩年後隨小姐嫁到京城另一官宦人家,不到四年做了那男主人的偏房,婚後夫妻百般恩愛,最後卻在夫君離家公幹之時,因主母的嫉妒而被迫離開家門……這之間種種過程,連姐姐都講得不甚明白,沈瑤卻又憑什麼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在一旁觀看不成?或者他根本就是其中的參與者!
「他究竟是誰?」如星緊握著自己的雙手,聲音都幾乎戰抖起來。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麼?何需再問。」說話間,一勺溫熱的龍眼地黃粥遞送到了如星唇邊。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龍眼養血安神,而地黃主治虛癆瘦弱,咳嗽咯血。
「不、不可能!」如星用力推開沈瑤手臂,憤然站了起來。
「怎麼不可能?你是覺得門戶不當麼?其實,只是偏房而已。」他一面輕輕將如星按回座椅,一面扣住他的脈門以防其氣息紊亂。
「她、她——姐姐她怎麼可能喜歡上你這種、這種……」如星忍了又忍終於將那種種不堪的言辭嚥了下去。但是,他接下來卻憤然說道:「我要是姐姐的話,情願嫁給凌大哥也不會嫁你!」
沈瑤聽罷,抑不住的笑顏逐開,連凌琰也是一臉古怪的神情。「真不愧是姐弟。」兩人均在心底如此歎道。綠竹一向溫婉而靦腆,按她的性情的確是應該較為喜歡樸實可靠、體貼無私的凌琰,而非浮華霸氣、不可一世的沈瑤。這做弟弟的確實是相當瞭解她啊。
「還生氣麼?」沈瑤待如星一聲不響的枯坐了許久之稜,輕輕的拂著他的髮絲問道。
「哪裡,為人奴僕有什麼資格生氣,只是覺得噁心罷了。」他盡量平心靜氣的如此回答。
沈瑤沉默著,頗有些懊惱,暗自覺得之前確實做的過分了,只好解釋道:「我也是剛發現啊,誰叫你閉口不提家事,花朝那日才我從陳先生那裡聽得些端倪,早知如此又哪會……」
「那前月你還騙我做什麼?給一個虛幻的希望,再將它殘忍擊碎。看這腳邊螻蟻拚死掙扎又頹然絕望,是不是讓主子您覺得很有滿足感呢?」他輕聲出言,面上表情雖無異樣,話語中卻不免有些淒涼意。
聽聞此言,沈瑤怔了怔。他不曾這樣想過,卻不知自己一個玩笑帶給如星的竟是這樣的感受。
「我想補償你。星兒,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他難得的如此真心誠意。
沉默頃刻,如星靜靜回望沈瑤,歎道:「我想要的,你給得了麼?」
他輕輕一笑,柔情無比:「我可以的,可以還你自由。你從這涼亭尋短,我就在此處助你重生。不僅因為你是月娘的弟弟,更因為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只是從前方法不當而已。罷了,不說這些。這個你收好。」
沈瑤自懷中取出一張字條,遞到了如星手裡。
「這是?」如星打開一看,頓時呆立當場。這就是那張曾經見過的賣身契。原來,他是早就準備好了今日交還給我。看來,這人也不算太壞。正當如星這麼想著,沈瑤卻又是一盆涼水澆了下來。
「可是,我沒打算現在就放你哦!有條件的。」他壞壞的笑著,笑得凌琰心頭直發寒。只有他知道,沈瑤先前講得關於月娘的過往中只有主線是對的,可是有很多分支他都隱而不談,甚至刻意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幹些什麼?也不知道那孩子會不會又因此吃苦。唉……
***
杭州城西,暖陽下湖水蕩漾,猶如一潭誘人陳釀,靜怡而清冽,襯著那花水爭妍、影映湖山直教人心曠神怡。如星半躺在畫舫的軟榻之中,遙望岸邊垂柳成蔭,忽而微風乍起,吹動紗衣,挑撥青絲飄搖,少年抬袖露出一雙淨白細腕,毫不在意的將長髮向後捋去。如此灑脫舉動落在旁人眼中,卻別有一番秀麗風情。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貼切,此詩果真貼切。」沈瑤輕搖折扇,盈盈笑道。然而,話落之時他卻並沒看向湖面,只是深情凝望著身旁少年。顯然那「淡妝濃抹」是指人而非景。
「哼!」如星臉一沉,恨恨的扭向旁去。
「星兒,此處景色甚好,泛舟湖上看眼前碧水茫茫可有爽心悅目之感?」
「誰稀罕,我早來過很多次了。」實際上,他從前雖然確實常來此處,卻都是奉命彈琴唱曲,沒有一次能夠有幸安安靜靜的賞看風景。如此說話,只是賭氣而已。
「哦,那你一定知道著名的西湖十景了。年初時我見過『斷橋殘雪』景致雖好卻可惜當時沒帶上你。今兒有空,晚上就不回了吧,咱們可共享那『柳浪聞鶯』、『南屏晚鐘』,明早,再一同去看『蘇堤春曉』可好?」沈瑤知道,如星心底其實是很喜歡這樣賞看風景的,他也不點破依舊是笑容滿面。
「姐夫您想怎樣就怎樣啊,何需問我。」如星伏在欄杆旁望著湖中游魚,頭也不回的說道。
原以為從「主子」改口為「姐夫」會很難,沒想到還不足三、五天就已經適應了;也以為沈瑤不會輕易放掉自己,卻不知道竟是這樣的簡單,安心養傷、一起遊玩,再由他親自陪同回家這就是沈瑤開出的條件,三個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條件」。
婉轉的簫聲自艙外傳來,如星詫異的回頭一看,才發現沈瑤早已不在,身後是他在船頭吹奏《高山流水》。不過,那曲子應該更適合琴瑟演奏才對啊,如星望著不遠處案几上擺放的那張古琴,頓時記起早些時候沈瑤確實有暗示自己為他撫琴,只不過被裝傻充愣過去。罷了,他想聽我就彈吧,這些日子也算是沒有刻薄待我,馬馬虎虎還像個姐夫的模樣。
翩翩錦衣公子,手持玉簫迎著輕風立於畫舫之中,英雄配佳曲真可謂西湖第十一景。季文翔看著不遠處的沈瑤,苦笑著歎了一口氣。他砸了大把銀子包下花船、美人,原想好生遊玩散心,卻不料美人的魂全被那突然出現的俊俏郎君勾了去,再也不理會自己這種跑江湖的「粗人」。可恨,我不過是看起來稍微比那人黑了一點點、壯了一點點、酷了一點點而已啊!何況,我才是付錢的金主!
「那個,我說,你們看夠了沒?該進來了吧?且慢!」正當季文翔召喚著眾美人之時,卻突然聽到了如星那自艙中傳出的撫琴合奏聲,他頓時一驚,三蹦兩跳出了內室,擠在美人衣裙間極力抬首眺望彈琴之人……好熟悉的撫琴手法,不會是那個已經從良嫁人的瑞香姑娘吧?他狐疑著。嬌艷如花,才藝不凡的瑞香姑娘,曾是他傾慕以久的夢中情人,只可惜屢次錯失良機沒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若今日能有幸一見,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季文翔一陣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