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僕人只見她獨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動也不動,像具瓷像,只有王子覺走近她身邊,她才會抬起頭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覺在書房見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夢。
她看到一個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貞嫂,恕之輕輕說:「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你要的,王子覺已經付給松叔,快快離去,莫再多事。」
貞嫂指著她說:「你騙人,我知道你做過什麼,你傷天害理,你詐騙行竊,你做過什麼,我全都知道,我要揭發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過什麼,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則,你會站在我這邊。」
貞嫂過來扯住她衣襟。
恕之掙扎,「貞嫂,我們原是朋友。」
拉扯間她驚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過外套,駕車往松鼠餐車,她得三口六面與貞嫂說明白。
可是她只看到一塊用鐵絲籬笆圍著的空地,恕之以為走錯路,再兜了幾次,又回到原處。
恕之猛然醒覺,松鼠餐車已經拆除。
有兩名少年在附近吸煙。
恕之揚聲問:「餐車呢?」
「真煩可是,以後不知到什麼地方打躉,聽說要改建酒吧,十八歲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發呆,竟沒有人告訴她。
「松山與貞嫂呢?」
少年彈去煙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詫異,「松山夫婦離開了松鼠鎮。」
恕之忽然覺得呼吸不順,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問:「你是誰,你來探視,還是遊客?」
他漸漸走近,恕之一驚,連忙把車駛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推開客舍門,一片黝暗,她一路尋過去,看到房門口貼著「請勿打擾」字樣,恕之一掌推開房門。
有人自床上跳起來。
幸好這次只有深忍之一個人,與他同床的還有半打酒瓶。
恕之開大窗戶,冷風颼一聲鑽進,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說:「醒一醒,我有話說。」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話應找王先生說,我已多日沒見過你,追不上你的節拍。」
「忍之,他們說松氏夫婦已經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沒告訴你?」
「他們去了何處?」
忍之關上窗,「你這個女主人是怎麼做的,在你舉行婚禮那日,貞嫂失蹤,再過幾日,松山也離開松鼠鎮。」
恕之像站在冰窖裡,「貞嫂失蹤,她去了何處?」
「你怎麼問我?」
「忍之,你做過什麼?」
忍之聲音更冷,「你打算怪我?這是你的計劃可是,王太太改邪歸正,以往過失,歸咎兄弟。」
恕之雙手簌簌發抖。
她猛然轉身,想奔出去,卻看到女傭站在門口。
「太太,可以打掃嗎?」
恕之點點頭。
她回到大宅,王子覺迎出來,「恕之,你去了什麼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機接送,」
恕之過去握住他的手。
「雙手冰冷,你面色也不好,發生什麼事?」
恕之低下頭,「松鼠餐車不見了。」
王子覺詫異,「這原是你們兄妹的主意,餐車改建酒吧,松山同意接受賠償離去。」
恕之吁出一口氣。
王子覺溫和地說:「那段日子,你也應該忘記。」
忘記?大雪天,舉步艱難,忍之受傷,瑟縮在破車裡,由她去討飯,遠處,只得一個地方有燈光,那是松鼠餐車。
這並非前世,這只是上一季忘記。
小小餐車救了他倆賤命。
今日,她的身份已受法律保障。
王子覺安慰她:「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我沒事。」
「恕之,我可以推薦心理醫生幫你開解。」
恕之慌忙說:「不不,不要。」
他又問:「可欣賞我的新髮型?」總想逗妻子開心。
他的頭髮已有一公分長,長得相當密,像刷子。
恕之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
王子覺把她的手放在腮邊輕吻。
恕之輕輕說:「我終於有個家了。」
他倆緊緊擁抱。
僕人見到,微笑著退出。
他們輕輕私議:「他倆像小孩一般親愛。」
「叫人對感情恢復信心。」
「看了真覺可愛,倆人都那麼靜,小世界裡只剩他們一對。」
有時,兩人在園子散步,一兩小時是等閒,回來喝點紅酒,又是一天。
那日恕之在書房靜坐,忽然有隻手搭在她肩上,她輕問:「子覺?」
身後的聲音答:「不是子覺,是我。」
恕之一震,表面上不露出來,「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說。」
「好一副女主人口氣。」
恕之低聲說:「忍之,目前最好建議是你離開松鼠鎮。」
出乎意料,忍之這次沒有生氣,「講來講去,你是要我走。」
恕之說下去:「你我是可憐孤兒,我倆最擔心的事,並非有無人愛惜,或是他日有否一番作為,我們只求鞋子不破,肚子不餓。」
「你想說什麼?」
「忍之,我只想要一個永久住所,有段日子,我每早醒來,不知睡在車斗抑或橋底,感覺可怕。」
忍之說:「找得到錢的時候,我倆也租過遊艇四處暢遊。」
恕之掩臉,「呵三更富五更貧,我害怕無常。」
「你厭倦了該種生活。」
恕之點點頭,落下淚來。
「你打算叫王子覺花點錢叫我走,正像他叫松山走一樣。」
恕之不出聲。
忍之伸出手指抹去恕之臉頰上淚水,「如果我不是你兄弟,真會相信這眼淚是真的。」
恕之懇求:「你要多少儘管說,做得到一定成全你,手邊寬鬆,你要什麼有什麼。」
忍之看著她,「沒想到你談判口吻如此老練,這些日子,你益發進步。」
恕之說:「我與子覺相處得很好,懇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成全我們。」
忍之酸笑,「原先計劃,彷彿不是這樣。」
「所以我們願意賠償。」
「『我們』,那不是我們兄妹嗎。」
「我與子覺已經正式結婚。」
「本來他只剩幾個月生命,簽妥婚書,你成為他唯一承繼人,可是,你辦事周到,你捐贈骨髓給他,使他對你死心塌地,然後,你要轟走我。」
恕之驚惶,退後幾步,「你知道了。」
「同一個屋簷下,有人說話聲音大了一點,我想聽不到也不行。」
恕之變色,一時語塞。
「你演技超班,心思縝密,我非常佩服你。」
恕之喃喃說:「我不是要與你鬥,忍之,讓我們重生吧。」
忍之忽然改變話題,「貞嫂來過可是?這個愚昧的女子,去了何處?」
恕之恐懼地瞪著他,掩住胸口,只想嘔吐。
「你可有想過,貞嫂怎樣失蹤?」
恕之越退越後,背脊已經碰到牆壁。
這時,王子覺走進書房來拿報紙雜誌,看到兩人,有點高興,「呵,兄妹終於和解了?」
他立即發覺他倆面色鐵青,毫無笑容,分明仍有爭執。
王子覺對恕之說:「過來。」
恕之緩緩走近丈夫,王子覺雙臂攬住她的腰身,「同大哥說聲對不起,無論什麼事,妹妹都要體貼大哥。」
恕之一聽,怔怔落下淚來。
王子覺又說:「忍之,一家人,我們三個,再也沒有其他血親。」
忍之輕輕說:「恕之一定要趕我到城裡發展。」
王子覺納罕,「這是怎麼一回事,難怪忍之不悅,這裡也是他的家,他要耽多久就是多久,你別去理他。」
忍之說:「恕之此刻,什麼都向著王家。」
王子覺笑著問恕之,「這是真的嗎,我何其幸運。」
忍之說:「子覺,我打算到東部探朋友。」
「我給你零用。」
王子覺立即拉開抽屜寫支票,他的雙手開始有力,同前些日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把支票交給忍之,「去多久,別叫我們掛心。」
忍之看著恕之說:「你們放心,我不會去很久。」他眼睛露出異樣光芒。
忍之隨即離開書房。
王子覺輕輕說:「忍之可能覺得我搶走了他唯一妹妹。」
恕之的雙手顫抖,「天氣不願回暖。」
「他們說迷失湖附近櫻花已經綻開,我們稍後出去觀賞。」
「哪有這麼早。」
他替妻子披上斗篷,他們剛想上車,看到忍之駕駛吉甫車飛馳而去。
恕之不出聲,雙手顫抖得更加厲害。
王子覺問:「忍之去什麼地方?」
恕之知道他習慣:在偏僻處找間旅社,放下簡單行李,便在附近找酒精、毒品、女人。
一兩星期,錢用光,過足癮,他自然回來,恕之會又一次收留他。
一而再,再而三,已經十年八載,他慣性間歇失蹤,開頭,恕之擔心,到處找他,成為笑話,酒保們揶揄:「又來找大哥?」漸漸恕之知道他會回來。
迷失湖畔有一列櫻樹,花蕾累墜,樹梢一片淡紅色,但是花朵卻還未綻開。
王子覺笑說:「我們夠誠意的話,站著等,櫻花也許就會開放。」
恕之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輕輕說:「許多人不喜歡這花,剛綻開就紛紛落下,華而不實。」
王子覺緊緊摟著妻子,「恕之,我一直沒有感謝你捨己為人。」
恕之點點頭,「你們都知道了,最後才告訴我。」
王子覺笑,「你自然是第一個知道,你是捐贈者。」
「安醫生答允我隱名。」
「他不會瞞我。」
「醫生也食言,活該平律師拒絕他追求。」
王子覺笑不可抑,他覺得一生中最黑暗日子已經過去,他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毫無疑問,她是他的守護天使。
她再三說:「我真幸運。」
這是湖面漸漸積聚一層薄霧。
他指給恕之看,「天氣要回暖了。」
鱒魚躍出水面,又落入湖中,松鼠在他們腳下竄過,春季的確已經來臨,很快,他們會看到母鴨領著四五隻小鴨搖擺地過馬路。
王子覺說:「我不再寂寞。」
他一點也不覺恕之內心世界已經顛倒得亂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恕之帶著僕人到客宿打掃清潔。
她們在房內找到大堆骯髒衣物,襪子又臭又硬,像是會站立走路,恕之卻一隻隻仔細檢查,丟進籮裡,叫傭人打包丟掉。
她再檢查襯衫褲子外套,袖口領口只只有污垢,並無其他,吩咐傭人用機器洗半小時她們在房內找到大堆骯髒衣物,襪子
輪到鞋子了,恕之仔細查看,鞋底卻不見泥瓣,迷失湖附近松樹全年都落下松針,泥中會混和樹葉,但忍之三雙靴鞋都相當乾淨,她還是命傭人扔棄。
恕之知道,只要有一滴血三兩粒皮膚細胞,鑒證人員也可以探察出來。
她打開櫃門,看到許多空酒瓶,全部收拾乾淨,她尋找攻擊性武器,卻連棒球棒也欠奉。
恕之可沒有放心,叫傭人用蒸氣吸塵機把裡裡外外都清潔消毒,恕之仍然坐立不安。
她在客廳踱步,王子覺進來。
「可是嫌這裡狹窄?」
恕之搖搖頭。
他笑,「忍之不修邊幅。」
在王子覺口裡與心中,每個人都是好人。
他說:「大屋可以加建,忍之可以住在二樓東翼。」
恕之說:「他遲早會到城裡發展。」
「他走了,我們也覺冷清。」
「子覺,他總是鬧事。」
王子覺十分樂觀,「忍之還未找到生活目標,一旦有目的,他精神得到寄托,自然安定下來。」
恕之命人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
僕人報告:「安醫生來了。」
這是王子覺規定檢查身體時間。
恕之在客廳再三徘徊,終於回轉大宅。
那天晚上,她提前睡覺。
睡到一半,聽見聲響,以為是丈夫,脫口問:「子覺?」
一個黑影回答:「不是他,是我。」 恕之氣餒,「你這麼快回來了。」
「巴不得我也失蹤可是。」
恕之噤聲。
「你能捐骨髓給王子覺,我也可以,不知將來你會否挖出我心臟送給他,或是我的眼核,你心中已無別人,你只想討好他。」
他漸漸走近,用手掐住恕之脖子,恕之呼吸困難,喉嚨氣管受到壓縮,呼吸困難,眼前一片昏黑。
她驚醒,從床上跳起來。
夢境的感覺是那樣真實,她掩緊胸口。
天已經亮了,她聽見窗前嗒一聲,恕之打一個冷顫,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投石問路:「你醒著嗎,我有話要說。」
恕之走到窗前,低頭一看,卻沒有人。
照說,剛做過惡夢,她應當害怕,但是恕之卻十分鎮定,沒有人,大抵是松鼠,這是它們出洞的時分了。
她看到意外一幕:王子覺把平律師送出門來,臨上車,平律師還與王子覺低聲交換意見。
這麼一大早,兩個人已經商議完畢,談的是什麼?
王子覺穿著柔軟舒適的家居衣服,驟然看上去已與常人無異。
平律師走了,他抬起頭,看到恕之,朝她招手。
他到樓上看她,「早。」
恕之雙手抱著膝頭,呵,這正是她夢想,在熟悉的床上睡到自動醒轉,一張眼就是疼愛她的丈夫那笑臉。
恕之雙臂擁抱王子覺,把頭靠在他胸前。
子覺輕輕說:「我請平律師來改一次遺囑,前一份我把產業贈予慈善機構,現在已有妻室,你才是承繼人。」
兄妹的願望達到了,王氏的財產,終於轉到深恕之名下。
「即使我有不測,你以後的生活也有保障。」
恕之看著他說:「王子覺,你的生命會比我們任何一個長久。」
子覺哈哈笑起來。
這時僕人上來通報,她站在門外說:「一位東部來的伍先生在門外要求見你。「
王子覺詫異,「我不認得姓伍的人。」
「他說有要緊事,非要與你說話不可。」
「你請他在會客室小候。」
王子覺沒有發覺,恕之臉色驟變,他下樓去見客。
姓伍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不差,談吐斯文,他一見王子覺便說:「王先生,你可認識照片裡的人?」
王子覺接過照片,仔細看過,他搖頭,「沒見過。」
伍君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叫周小曼,她的兄弟,叫周小壯。」
王子覺抬起頭來,輕輕說:「這是你的私事。」
「他倆自稱兄妹,其實是一對情侶,四處行騙。」
王子覺不出聲。
「王先生,我想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你與王太太,在何處認識?」
王子覺忽然這樣答:「我們是大學同學,我讀工商,她讀經濟。」
那姓伍的生意人忽然露出失望的樣子來,「對不起,打攪了,府上前管家跟我一個朋友說起,她彷彿見過周小曼在王宅出現。」
王子覺說:「一定是誤會。」
「我太冒昧了。」
王子覺把他送到門口。
他們的談話,恕之在角落,全部聽到。
恕之鼻子發酸,她從未想到,王子覺會這樣保護她,他甚至沒問原因:「伍君,小曼到底騙取你什麼?」
恕之記得很清楚,他們把伍君信用卡盜走,把他存款全部兌出,那不是一筆小數目。
那一年,她十九歲。
她一聲不響走進廚房斟咖啡喝,一邊問丈夫:「誰?」
王子覺回答:「一個地產經紀。」
恕之說:「子覺,讓我們離開松鼠鎮,這裡有太多不愉快記憶。」
王子覺沉吟,「你說得對,你想搬到東部還是西部?」
「去西岸,那裡陽光充沛。」
王子覺微笑,「住公寓還是獨立屋?」
「小小一間屋子即可。」
王子覺說:「我立即叫人去辦。」
「子覺,你救了我。」
他輕輕揉她雙肩,「你怎麼把話反轉來說。」
忍之不肯走,她可以走,把松鼠鎮留給他好了。
王子覺立刻聯絡房屋經紀在西岸找房子。
他愉快地說:「本來到鄉鎮來是為著靜靜地走完最後一程,現在有機會康復,又開始眷戀都會生活。」
他們兩人同樣沒有雜物,一個曾經重病,身外物早已拋開,另一個是流浪兒,身無長物,兩人十分投契。
傍晚,他倆看著夕陽下山,恕之忽然說:「那個姓伍的人……」
可是王子覺詫異地反問:「誰,誰姓伍,恕之,這世界只得你同我。」
恕之完全明白了,她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下意識她覺得這樣好日子不會長久,但是,她只希望能再多過幾日。
兩天之後,深夜,王宅大門外一陣騷擾。
恕之從不沉睡,她第一個跳起來。
僕人紛紛走到門口,王子覺手握長槍,站在門內。
門外有人叫囂:「欠債還錢,開門!」
從窗口他們看見兩名大漢把一個人自貨車抬下,摔到門前,他們用腳踏住那人的頭與胸。
那人已經滿臉鮮血,奄奄一息。
恕之飛撲下樓,要打開大門。
僕人阻攔,「太太,我們還是通知警長吧。」
恕之大叫:「不可。」
她打開大門,奔出去,不顧一切伏在那傷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