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迎對街道的落地窗向外眺望,可以看見盈盈灑滿街頭的耀眼陽光。已經過了午餐時間而顯得空蕩寧靜的餐廳裡,迴響著Eagles瘖啞而蒼茫的嗓音──Hotel California。可堇不知反覆聽過了多少回的旋律,每每依舊浮現潮騷似的弔詭思慮。
一面清洗手邊的餐盤器皿,可堇一面輕聲哼著。
從大學時候開始打工的餐聽,以平價精緻的餐點獲得附近上班族的廣泛喜愛,然而與每逢用餐時間招待飽食盡興的客人相較,可堇更偏愛這清閒的午後時段。清朗明亮的白晝,寬敞空間裡低聲交談的人們以及清緩揚肆的諸多曲調,那些純粹簡單的平靜彷彿永無盡頭地綿延不絕。
「阿堇,聽說你要請假一個禮拜?」從流理台旁探出頭來的烈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實招來,打算帶新馬子去哪渡假啊?」
「有病呀,聽你胡說八道。」
「呵呵,裝傻是沒用的。我剛剛聽到了,你跟店長請假不是?坦白從寬啊……」
「就說沒什麼啦?……喂,烈你別扯我脖子,會痛哩……」被身材壯碩的烈狠狠勾注頸肩,可堇掙扎無效只有勉強妥協,「OKOK,我說我說,你別扯了……」
烈是大學起一起打工的夥伴,粗懭的五官還有削得厲厲落落的短髮,充滿著明朗的南國風情。大剌剌的性格自然是可堇最欣賞之處,不過動輒興起的肢體交流可就敬謝不敏。
「是我哥要開刀。」
「咦?你是說你那個挺靜的哥哥?……什麼病呀?我也去探病怎樣?」
「探病?」很懷疑地盯著眼前的傻大個兒,可堇嘴角抽搐,「不必了,你留著小命幫我備後事比較妥當。」
「幹嘛?臉色這麼難看?」重重的手掌再度襲向可堇的肩頭,「你是怕你哥出事,你一時想不開跟著自殺?……別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你哥不會有事的。」
「你剛剛說什麼?我在說我哥耶?」
那個刻薄寡恩的男人,正常人會因為他的死而感傷自殺嗎?應該是忍受不了被項可薇冷語嘲諷才可悲可歎地自殺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烈一臉瞭然於心地點頭,「你們兄弟情深,這種反應也是理所──」
「兄……兄弟情深?」如果不是手上器皿都已清理完畢,可堇確信自己應該已經錯愕得摔掉一地碗盤了,「你到底……看過我哥沒有?」
「嘖,不是廢話?我們一起打工多久了你說?」
「你是不是和其它人搞混了?我是說我哥耶?」
「對呀,不就是你哥嗎?之前寒暑假都會來店裡的,你連這都不記得?」大手粗暴地揉過可堇的頭髮,烈理所當然的口氣真實得教人心驚膽跳。
項可薇來店裡作什麼?他那個人應該很討厭出門的不是嗎?
「第一次見面我也嚇一跳。不說長相,連氣質也差個十萬八千里。剛開始還覺得是滿難搞的傢伙,不過也就是比較靜而已。」
比較靜?只有比較靜而已嗎?可堇明明感覺到的是刺骨寒風陣陣呀?
「寒暑假每天都和你一起來,在店裡看看書什麼的,你一偷到空檔就往你哥那裡囉唆,感情看來不錯呀。」
「什……什麼?」驚訝得喊出聲音,可堇才發現自己激烈的反應明顯影響到店裡客人,尷尬著點頭道歉。
「拜託,見鬼啦?」烈搖著頭猛笑,「還是終於覺得丟臉啦?年紀一大把還在你哥面前磨來蹭去,如果不事先介紹過,我都當你轉性了哪?」
錯愕。徹底錯愕。完全錯愕。
像烈那種腦袋裡除了女人就是錢的單細胞生物應該不會掰出什麼謊話唬爛他的?可是,他說的是項可薇耶?那個項可薇耶?光是想想自己賴在項可薇身邊東磨西蹭,可堇就覺得不只雞皮疙瘩掉了滿地,連五臟六腑都在樹旗投降了。
難道說,失憶前的自己有嚴重的被虐傾向?該不會還是那種被銬起來鞭打還興奮得發抖,跪在地上舔項可薇腳指的奴隸角色?
嗚……所以說項可薇才那麼瞧不起他?這麼說沒被吊起來侵犯,高呼可薇女王萬歲已經是幸運了嗎?
「不……不會吧?」在這種情況下認知到自己的過去,簡直有如晴天霹靂。
「喂?阿堇你怎麼啦?」烈用力搖晃了呆滯的可堇,不見效果下,索性更使勁敲了下對方恍惚的腦袋,「幹啥一張死人臉?不都叫你放心了嗎?你哥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沒……沒什麼……」
「沒事就好,不想讓你哥擔心就打起精神來。小凌還有車禍的事可給你哥添了不少麻煩,你呀要多注意注意……」
「小凌和車禍的事怎麼了?」可堇從來不曉得小凌和車禍的事與可薇有多少關係?
「嗄?真的假的你家連這都沒告訴你?就是──」
烈的聲音在新客人進門的剎那旋即被熱誠的「歡迎光臨」所取代,適才的對話猶如逸散的雲霧一般,徒留下了極其模糊而不確定的輪廓。
還想詢問什麼,卻發現也許是錯過了時機。
寂靜的午後,僅殘留下Eagles蒼茫荒涼的嗓音彷彿自記憶深處遙遠地嘶聲吶喊。
***
小凌。是可堇傳說中的女朋友。
傳說。意味著當事人的不確定。
和圍繞自己的劇烈陌生不同的是,小凌在自己出事的那晚割腕自殺身亡,一起帶走的還包括他們未及出生的孩子。
對於自己血脈相系的家人來說或許有些失禮,不過相較於遺忘透徹的親屬關係,可堇的腦海中隱約殘留著屬於小凌的片段記憶。主修小提琴的少女,有一雙憂傷沉靜的眼眸,以白晰纖長的雙手持握的弓摩擦出悲淒殘痛的旋律。
這麼說來,可堇確實不喜愛小提琴的聲音。太過纖細而尖銳的聲音彷彿神經質般地教人心神緊繃。小凌給自己的感覺或許也是如此,那樣典雅高貴的氣息雜揉著極端壓抑的牽強,隱隱透露著毀滅的預感。
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女性?這樣的問題怕是一旦脫口就會招致冷血無情的責難吧?
儘管胸口的激越情感皆已淪亡,世界仍舊依照它既定的步履緩緩行進。對於被生死隔線遙遙劃分的兩人來說,與其說懷念,或者更接近於絕對的弔念吧?
想起小凌過世的第四十九天,出了院的自己在可薇的陪同下前往弔唁。不及捻香,一身深黑西裝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襲擊而來。
「是你……都是你害死凌的……」中年男人的眼瞳裡滿溢了淚水,瘖啞的嗓音自顫抖的唇瓣裡吐露而出,「最後……凌最後的電話……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你到底說了什麼?」
歇斯底里的男人被隨後趕上的人們安撫著牽引住。可堇只記得那低垂的發旋中若干銀白的髮絲。男人的淚水自遮掩面容的雙手縫細汩汩滑落,無聲淌落在灰黑的水泥地面。
弔祭依舊持續,僧人誦念著音節規律的經文。傷痛淚水與低聲啜泣此起彼落間,可堇靜默地凝望著遺照前搖曳不止的燈火,久久無言。
忘了像這樣佇立有多久,一種奇特的悲傷突如其來襲上心坎。意識到了此時此刻自己微妙的處境,意識到了此生此世再也無法重逢的命運。
愛戀也好,爭執也好,遺憾的是自己無論如何也記憶不起一絲一毫。
應當悲傷的,不是對方的死亡,而是這樣被遺留下的自己,被遺留在陌生世界的自己。
凌的一切已經結束,在歲月的洪流裡,她永遠長眠於十九歲的夏季。
而自己的一切,重新開始,永遠錯身背離。
悲哀。徹底悲哀,
無關思念。僅只感慨。
啜飲著由便利商店購買的罐裝啤酒。沿著歸途邁進的可堇淡淡地這樣回想。
為什麼會喪失記憶?在這之前的自己又是怎樣地生活著的?如果能夠追溯起一點一滴,多少也能對小凌的死保持道義上的感傷吧?
降緩行進腳步的可堇無濟於事地想著。
手裡的啤酒還剩了一半有餘,如果這麼帶回去,勢必又要被可薇狠狠念上一頓。
可薇初到的那日,看見散落一地的啤酒罐時那冷漠的面容瞬間變得恐怖駭人,姑且不論數落的內容多麼嚴厲無情,單單是那雙眼瞳裡的寒意就足夠可堇退避三舍了。
可薇厭惡啤酒的程度,說淺白點幾乎與厭惡小凌的存在完全一致。
喪禮上面對掄拳而起的中年大叔,可薇的嘲諷昭然若揭。若不是時機不恰當,可以想見那傢伙應該會往那悲慘的男人身上用力踐踏個幾千回,奉送一句,「如果哭有用的話,天底下就沒有死人了。」
換言之,人既然都死了,也不必浪費體力哭泣得省事。
「再說我壓根兒不認為凌的琴藝有好到讓你痛失英才。」
仔細想想,可薇離開前拋下的似乎就是這麼一句冷諷。
這麼說來,中年男人確實是小凌的提琴老師?說是痛失英才似乎也反應得過於強烈?雖然這麼說對於亡故者有點大不敬,可堇一點也不認為那種淒厲脆弱的琴聲足以稱為優美?
唉,果然是無法理解的世界……
緩緩步向住所,在盞盞點起的路燈下,可堇驀地睹見一抹纖細的女性身影。
應該是同棟大樓的住戶吧?雖然自己確實沒有見過?
「請問你是新搬來的?還是訪客?」
「咦?」迎向自己的是張年輕的面容,精巧的五官與烏黑長髮,很難說漂亮與否,卻擁有一定的魅力存在。女人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了些許,旋即轉向可堇手上的啤酒,露出了迷人笑容,「是啤酒呀?也可以分給我嗎?」
「嗄?可是已經喝過,而且只剩下──」
「沒關係,我好想喝哪。」完全沒有絲毫矯作的女人以非常渴望的神情說著,「是在前頭的便利商店買的吧?沒想到這裡有段距離,我才走一半就喝完了……」
「嗯。」被攪得一頭霧水的可堇呆呆遞出手中啤酒。這種情況總不可能還推拒得了吧?再說對方應該也不是什麼險惡的怪叔叔?
「啊,果然還是這麼好喝。」一口氣將罐內啤酒喝完的女人,舔舔唇瓣,滿足地微笑起來,「謝謝你了,小朋友。」
「嗄?」女人的勾起的唇角隱約似曾相識,那眉目間的神態也是可堇存有印象的。
「你就是可堇吧?」掠過可堇訝異的神情,女人柔柔地說,「我是來找可薇的。」
「可薇?……啊,所以你是可薇的──」
女朋友吧?沒想到這女人的欣賞眼光也一樣糟糕,可堇在心頭碎碎念著哀悼,冷不防耳畔傳來一聲輕婉卻篤定的語音。
「媽媽。我是可薇的媽媽。」
女人輕輕展露微笑地這麼說。寂靜的路燈映照在她細長的眼眸裡,流轉著極度奇幻而不似真實的肯定。
***
當扭轉開門板時,可堇隨即意識到了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錯誤。
手底還握著空的啤酒罐,踏進門的當下就這麼迎上可薇滿臉不悅的眼神。
「不是要你不要喝的嗎?」果然在第一時間就開罵了。
「呃……」
「你不會以為什麼喝酒之後耍的白癡都可當成酒後亂性吧?」
一點也不溫柔的可薇總覺得經過幾千世紀都不可能改變。可堇苦笑著,一面拉過身後的女人,「先別說這個,有客人找你。」
可堇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個臉上擁有只有不悅和冷淡神情的項可薇在睹見女人後,臉上迅速閃過了包含驚訝、錯愕、不滿甚至怨恨與輕蔑的態度。
「你來這做什麼?」可薇的語氣聽來大大不妙。
「來看看你,聽說你要開刀。」
女人大無畏的態度果然讓可堇佩服,很不幸的是這樣的佩服並沒有維持多久,旋即被可薇冷淡的逐客令硬生生截斷。
「出去!我一點都不歡迎你!」
「可薇?」女人的眼裡露出了一點無奈,輕歎似地呼喚。
「出去!」
氣氛僵持,對身為屋主的可堇來說,是應該出面緩和一下才對。抱持著也許會被可薇新仇加舊恨總清算的覺悟,可堇小心翼翼地說,「這不太好吧?她是特地來看你的,都這麼晚了……」
「你要她進來?」挑起眉睫,可薇明顯不高興。
「呃……」
「隨便你。」
出乎預料的是,可薇彷彿不以為然地轉過身,冷淡拋下這句話後逕自回到客廳沙發看書。
「那……就請進吧……」尷尬地面對詭譎現況,可堇只得將女人引往餐桌旁休息。
完全無法理解的項可薇,即使面對這位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也一樣毫無血性。
不過話說回來,自稱是可薇的母親八成是胡謅的吧?無論是年齡或者感覺沒有半點相似,而且更重要的是,可堇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母親呀?
胡亂亂地想著,可堇一面克盡待客之道,「紅茶?咖啡?還是果汁?」
「可堇還有啤酒嗎?」
「啤酒呀?我找找看……」可薇來後就沒有機會飲用的啤酒,應該還有剩餘吧?可堇蹲下身,從置物櫃底層翻出罐裝啤酒。
「抱歉,沒有冰的了。」如果膽張目明地擱在冰箱裡,九成九會被可薇拿去資源回收。
「嗯,沒關係,這樣就很美味了。」女人開開心心地拉開拉環,心滿意足地喝起。
「不過這樣喝沒關係嗎?要是喝醉的話……」
「啊,不要緊的啦。喝這一點點是不可能醉的。」搖搖手,女人展著自然又舒服的笑容,「我可是每天都在喝的喔。可堇不是嗎?」
「我是還好。」
「不喝的話會睡不著哪。」將身子輕靠桌面,她淡淡地說,「如果加上安眠藥就更好了。」
「嗄?這樣會藥物中毒的。」
「呵呵,不會啦。」一定是看到可堇一臉慌張模樣,女人笑得更加愉快,「酒醉的話腦袋不是沉沉的嗎?吃了安眠藥再睡就會輕飄飄的喔。」
這……這是什麼歪理呀?
「對了,還是你告訴我吧,可薇一定不會理我的。」將握在手中的啤酒輕輕放回桌面,女人的眼神裡恢復些許認真,「他是什麼時候住院?」
「明天的樣子。」
「是什麼病你知道嗎?」明瞭地點著頭,女人繼續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
「這樣呀……大概是很難理解的病名吧?那就沒辦法了。」
很難理解的病名?這麼說也不是很正確。應該說當母親一通電話告知可薇即將來訪的消息時,可堇的腦袋裡只剩下徹底的震驚呆滯,什麼也沒有再聽進去了。
「真是辛苦你了。」以指尖玩弄著罐裝啤酒,女人以溫和的語調說著。
「啊?不……不會……」
「可薇這孩子比較冷淡,現在老是說些讓人難堪的話,一定讓你覺得很難受吧?」
「也不完全是啦……」嘴裡這麼客套地說,可堇倒是第一次感動有人能理解他的處境。
「很固執又會鑽牛角尖,感覺也不怎麼溫柔……」
「是有一點……」
「沒有給你帶來困擾吧?」
「有時候是沒錯。」已經越來越失去警覺性的可堇,為難地笑著,「老是被罵也很不是滋味,而且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還有──」
難得抱怨,甚至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只不過這種沒神經的抱怨果然是會招致報應的,在餐桌上兩人聊得開心,甚至忘了始終處在客廳的可薇時,一聲巨大的書籍摔落聲,在可堇沒能反應過來前,可薇的身影閃向臥房,重重地摔上了門板。
「完蛋了……」可堇突然有種前途無望的悲涼。
他好像不知不覺說了很糟糕的話?臉上佈滿數十條黑線的同時,可堇只想將自己這豬腦袋用力砸向桌面。
「真糟糕,一時忘了可薇還在。」回過神的女人尷尬地遞過一抹微笑。
「呃……沒關係啦……我等一下再跟他道歉。」
不這麼說也沒辦法,畢竟對方是客人,又是女性。就算待會兒是刀山油鍋,他也只好強顏歡笑了。
「可堇果然是個溫柔的小孩。」彷彿意有所指,女人微微笑著。
「什麼?」
「我家可薇拜託你多費心了。雖然這麼說對失憶的你不太公平,不過可薇的心情你也要負點責任喔。」站起身,女人的眼底有種感慨萬千的無奈,「如果可以再細心一點就好了……」
「嗄?」
一頭霧水的可堇睜著雙眼不解。
一秒鐘前還笑容溫婉的女人,彷彿在這短暫的一刻,露出了抹深沉無盡的傷悲。那是絕對的悔恨與蒼茫的無能為力數層交織的無限悲涼,滲透著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獲得寬恕的絕望。
「那個?」
可堇不自覺發出的呼喊打斷了女人的思緒,只見她迅速地回過神來,輕輕晃了晃手中啤酒,再次展現笑顏。
「那麼,謝謝你的啤酒。我就不打擾了,有機會再見。」
「嗯?」
什麼也沒有問到的可堇,呆滯看著一陣風似的女人迅速離去,登時有種近乎虛脫的無力感受。
簡直是心情惡劣時所做的怪夢。從開始到結束都莫名其妙得無法解釋。
***
花費了比平常更多功夫完成晚餐菜餚,一方面自然是表現自己道歉的誠意,二方面則是可堇不自覺的拖延時間。只是眼看著能做的無聊事都已完工,抱持著壯士斷腕決心的可堇也只有輕敲可薇的門扉,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那個,晚餐已經煮好了……」
沒有預期的破口大罵、冷潮熱諷。由黯淡桌燈映現出的纖弱身軀正瑟縮地蹲坐在床角,從短暫抬頭回望來人的瞬間,可以看見可薇紅腫的雙眼以及狼狽掛滿面龐的淚痕。似乎是留意到可堇的闖入,可薇迅速地又將自己埋回膝上。
腦中的意念在此刻分解成支離破碎的片段,呆呆佇立原地的可堇明顯地不知所措起來。
要是可薇跳起身來咒罵自己也好,奮力毆打自己都好。這樣埋身啜泣而憤恨不止的景象簡直是超乎想像得令人承惶承恐。
完全不用懷疑,始作俑著一定是自己沒錯。
單單是注視那緊握床被的細弱指節,啜泣不止的纖細肩頭,可堇對自己的作為有了發自內心的愧疚之意。怎麼說,在外人面前說三道四本來就是件不道德的行為吧?
「那個……剛剛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搔著髮絲,可堇困擾地不知從何說起,「對不起……」
床席上的身軀沒有響應,只是隱約聽聞得見可薇細弱的呼息聲。
想到不經意地傷害了對方的自尊,想到項可薇嚴厲外表下隱藏的脆弱。對淚水沒轍的可堇突然覺得罪孽深重起來。
果然是不應該太計較他的嘲諷才對,畢竟自己根本不瞭解對方,也不能斷定可薇存心傷害自己的吧?再說,烈也說過自己給可薇帶來不少麻煩,剛才的女人也深抱期許地要自己對可薇溫柔些……
「因為車禍所以失去記憶,我想對你應該也是很困擾,你會不高興我也可以理解。只是,有時候有點不曉得怎麼和你相處……啊,我沒有抱怨的意思啦,也不是故意讓你難過,所以……」語無倫次的可堇絕對承認自己的緊張,腦筋裡紛亂一片,已經是詞不達意了,「對不起。」
「呃……」不見可薇有絲毫響應,可堇試探地走向前去,彎身輕語,「你可以原諒我嗎?」
唰的一聲,可薇猛然抬起臉,一張泫然欲泣的面容上有雙惡狠狠的眼眸,「沒節操的男人!」
「嗄?」
「你聊得很高興吧?現在看來活潑開朗,脾氣好又不會念東念西,而且還是個女人……」
「嗄?」
「女人比較好對吧?抱起來又柔又軟,舒服上幾百倍對吧?」
這個……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堇一點也聽不懂面前憤恨不平的可薇究竟想表達什麼?
眼看可堇沉默著不否認,一股怒火陡然升起。可薇使勁扯下呆滯的可堇,惡狠狠地說,「你知不知道,她是我媽,她是死沒天良的同性戀,她是害死──」
截斷的話語隱沒在可薇一口咬上可堇的唇齒裡。
充滿憤怒的親吻,肆意地撬開可堇錯愕的雙唇,緊緊纏捲住可堇僵化的舌,反覆舔舐,激烈嚙咬,掠奪般狂肆加深彼此的親吻。
轟隆一聲,可堇的所有理解頓時灰飛煙滅,盡數不可追返。
眼前的一切因為過度震驚,以致於荒腔走板得不似真實。
項可薇是自己的哥哥?
那女人是可薇的媽媽?
可堇不認為自己會有兩個母親?
然後,可薇說:那女人是同性戀?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項可薇現在在吻著他?
那個冷淡無情、沒血性沒人性的項可薇正哭哭啼啼地擁吻著他……?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詭異夢魘?天呀地呀誰快來人將他從惡夢裡敲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