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軌跡 第一章
    寂靜的屋裡除卻書頁輕微的翻動聲外,就僅剩下由自己指尖輾斷豆芽菜根時發出的微弱聲息。望著對桌面無表情的男人,可菫花費了許多氣力才忍耐下瀕臨發怒的強烈不滿。

    冷淡又苛刻的男人,從緊握書冊外緣的細削指節以及翻閱時的謹慎態度足以勾勒出那不茍言笑的嚴厲氣質,而那張略嫌單薄的面容上狹長犀利的眉眼,更是令自己感受不到一點溫和善意。為什麼要和這樣的人同處生活呢?這樣單憑想像就教人胃腸絞痛的情境仿若午夜裡擺脫不掉的惡夢般教人無奈。

    家事不肯動手,對外賣的便當挑三揀四,更對可菫辛苦下廚的成果嗤之以鼻。一想到自己竟然還為這傢伙在炙熱陽光下,抱著滿滿生鮮蔬果與亞熱帶的炎熱仲夏奮戰返家,而蜷臥在舒適空調裡的男人卻連基本的感激也沒有,簡直是殺千刀的沒天理著。

    「你瞪我做什麼?」

    似乎察覺到可菫飽含慍意的目光,男人冷冷地抬起頭說。

    「沒有,沒做什麼。」

    撇撇嘴,很認份地否認。一想到對方尖酸刻薄的冷語嘲諷,就算有天大不滿也懶得自討無趣。

    「是這樣嗎?」細長的雙眼凌厲掃向可菫飄忽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可薇隱隱夾帶的不以為然。

    「呃……真的沒什麼。」

    明明知道這樣的答覆相當沒骨氣,可菫就是不想當真衝突起來後,面對這神經質傢伙的長篇教訓。總是以苛刻語彙傷害他人的項可薇,彷彿天生就能抓住對方弱點,不留情面地撕裂對手那見不得光的沉痛傷口。

    不願被數落得一文不值而委屈地乖乖讓步的可菫,怎麼也不明白,項可薇究竟為什麼偏要來他這兒借住?

    不過是三天前的電話,倚躺在客廳地板悠閒歇息的自己,意外接到久未聯絡的母親來電。佐著罐裝可樂,糊里糊塗啃咬著作為晚餐的麵包,卻在聽見母親告知項可薇將前來的消息時,可菫的腦中陷入了空前的空白。

    聽說是必須北上手術的緣故,所以暫居自己的住所。

    然而對於一年前因車禍喪失記憶的可菫來說,縱使是血脈相連的兄長也不過如同照面過幾次的陌生人一樣生疏著,硬是共同生活,感覺裡總有些疙瘩存在。更何況,可菫從失憶的開始便沒有遺忘過,車禍清醒第一眼所見到的可薇,那神情當中的絕對冷漠與絕對怨恨。

    可以理解對於一無所知的弟弟表現不耐煩的原因,不過像那樣深仇大恨的態度未免有點恐怖得嚴重。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屬,自己先前究竟犯下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會惹得這傢伙深惡痛絕,甚至挾怨報復?

    可菫真是完全無法想像……

    話說回來,既然是痛恨到這種地步大可不必委屈住在這裡不是嗎?只要可薇開口,爸媽必然會為他訂妥飯店休息的。真不曉得這傢伙是存心來虐待自己?或者只想營造讓爸媽安心的兄友弟恭假像?

    「真是冷淡寡情又虛偽刻薄的怪人。」

    可菫在心裡咒罵著下了結論,一面以歹毒目光用力擰著手中豆芽菜。

    「媽要我告訴你,我明天起住院,後天開刀。」

    突如其來的語音裡不含任何情感,如果可菫沒有留意的話還會誤以為是自己耳鳴的幻聽。

    「嗄?你說明天?要住院多久?」

    「你倒很高興?」揚起眼睫,可薇的神情轉瞬更為冷漠。

    「我只是在想,」又來了,明明沒有這個意思,可薇卻總能自動替他作出最壞詮釋,「打工需要請假過去探病而已。」

    「沒有這個必要,沒看到你的臉還落得輕鬆。」

    「你……」令人氣結的回答,可菫為能夠全心全力踐踏他人心意的項可薇致上無限佩服之意,「媽都打電話來過,我能不去嗎?」

    「我說不用就不用,打工兼釣女人比起探病有趣多了。」啪的一聲闔上書頁,可薇的臉上有著極度壓抑後的怒恨,「沒節操的男人。」

    「你……你到底想怎樣?」被罵得莫名其妙的可菫瞪著雙眼出聲,「打工、交女朋友這種事又哪裡得罪你了?」

    「沒有!沒有得罪我!」可薇的眼裡是憤恨的怒氣,由咬緊的牙關裡碰出的字句除去不滿隱隱猶帶幾分怨恨,「隨便你高興怎樣就怎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迅雷不及掩耳地轉身而去,可菫還不及反應前,耳畔就傳來一陣劇烈的關門聲。

    此情此景,可菫無可奈何地深深歎氣。

    果然是一點也搞不懂的怪人,就算是目光冰冷、態度惡劣也就算了,言語間的動輒得咎更老是讓狀況外的自己陷入混亂之中。完全沒有打算把話說清楚的可薇,讓可菫一點也弄不清楚他們真正爭執的原因何在?

    「真是麻煩吶……」喃喃自語的可菫不禁要想,被這樣的兄長凌虐二十多年的自己也難怪會想要喪失記憶了,「如果忘得一乾二淨就好了吶……」

    從大學起,因獨自北上唸書的緣故,獨自據有了這約莫三十坪的公寓住宅。以獨居來說似乎寬敞得駭人的空間是早逝的阿姨所遺留下的贈禮。

    關於這段歲月的記憶雖然也一併隨著車禍而煙消雲散,不過就某些層面而言,可菫是打由心裡感念這慷慨的阿姨留予自己的避難空間。

    說是避難,絕不是危言聳聽。

    大一暑假的車禍在不明究理中奪去自己一切記憶,真正清醒時候迎睹的不是親切可人的護理人員,也不是慈愛體貼的雙親好友,而是背著昭燦光華,冷凝雙眼的陌生男人。

    想知曉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才意識到全身上下傳來的劇烈疼痛。神經如同被使勁擰緊撕裂,而後支離破碎地拋置半空中。軀體讀取的每個意念皆忠實嘶吼著苦痛難受,在暗無邊際的記憶深海中,除卻殷紅血漬與慘白虛無外,一無所有。

    「你可醒了?」

    男人的口音裡自然是不帶絲毫情感,若不是由背光的面容上覺察到一抹疲憊倦怠,可菫真懷疑自己是否是白日撞鬼。

    「嗯……」由喉中擠出抹不確定的空氣團,可菫以瘖啞的語音脫口,「你是……」

    「你不記得?」拔高的音與挑起的眉看得出男人眼裡的不悅與倉惶,「項可菫,你別給我裝瘋賣傻?」

    「可菫?」原來如此,原來自己的名字叫可菫是嗎?

    「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你……」

    男人蹙著眉,狠狠搖晃自己痛不欲生的肢體上下。

    「呃……」

    簡直是災難般的惡夢,可菫模模糊糊地想著。試圖撥開他冰冷的掌,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只有聽任擺佈。

    「可薇,你這是做什麼?」

    「可薇,可菫重傷著,你別傷了他。」

    遙遠地,聽見急促的呼喊,隨後是病房門扉重重闔上。

    彷彿一陣混亂席捲隨即褪卻,一切的一切無聲地沉澱下來。

    睡意,再度如同一張黑網,驀然地籠罩而下。一面祈求著眼前詭異幻境盡快終結的同時,絕對沒有料想到的是,那毫無善意的男人往後重新成為自己血脈相連的兄長……項可薇。

    項可薇,年長自己一歲而殘酷冷漠的男人。

    可菫總是要想,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當初怎麼不撞得一命嗚呼得好?

    重新返回傳說的家庭是車禍後的一個月。

    由溫柔體貼的母親與慈祥和藹的父親所營建起的家庭,其間溫暖祥和的氣息有若童話故事般教人無敢置信。然而一樣教人難以置信的還有,對這幸福得一塌糊塗氣氛而言,過分冷淡無情的兄長。

    優秀頂尖的國立大學學生,倘若不特別留意,那張薄弱且平淡的面容多半會因為缺乏特色而迅速被人遺忘。嚴謹且自律的生活模式,看得出具有優等生一貫氣質,不過嚴格說來應該也就是成績好而缺乏特色,在優良學校裡滿把滿把抓得出的人物。對待父母與友人都是合理而略為冷淡的態度,惟獨面對自己這個失去記憶的弟弟時沒由來地苛刻尖酸。

    該不會打從出生起就被強烈憎惡著吧?說不定眼前的這個男人對於自己僥倖撿回的性命抱持著嗤之以鼻的輕蔑也說不定?可菫忍不住要這麼揣測。

    「菫?可菫?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咦?嗄?沒有,只是想點事。」

    神遊太虛的自己迎上母親關切的眼神,急忙慌張地澄清。

    「沒事就好。你幫我去前頭叫可薇來吃飯……」

    已經開始鋪排碗筷的母親似乎放了心,輕輕說著。

    「哦……」

    對於有些不願意卻還是認份聽話的自己,可菫有時候也深感無奈。

    拖著步伐向前院而行,還不及推開紗門,已聽見佇在門口的可薇正靜默聽著陌生女孩的告白。

    細碎的語音不曉得明確說了什麼,然而由女孩緋紅的臉頰以及扭捏的態度看來,可菫也猜得出七八成。明知道這種場合最好安靜迴避,更何況對像還是沒血性的項可薇,可是好奇女孩詭異欣賞眼光的可菫居然也就沒神經地開始評價起自己的兄長來。

    缺乏運動而瘦弱的骨架,看來寡情冷淡的眉眼,環抱在胸側有若枯骨般的細瘦指節,以及明明是炎熱難耐的夏季卻直扣至頂端的白淨襯衫。無趣、冷淡而充滿禁慾色彩的男人。是以怎樣的心態喜歡上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面質疑女孩的眼光,一面假想這種了無生趣的男人或許會是個安全妥當的丈夫人選,可菫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想像項可薇與女人交往的情景。

    果然是驚天動地得恐怖……

    「我沒有興趣,我想你找錯人了。」沒有絲毫憐香惜玉,可薇不耐煩地截斷女孩的話語,冷淡地想關上大門。

    「我對學長是認真的,我是真的很喜歡學長……」

    「什麼情呀愛的,我想你搞錯對象了。」略略揚起眉,習慣冷漠的項可薇隱隱有些不悅,「我不相信這種廉價的東西。」

    「可是學長……」

    啪啦一聲,無預警地關上大門,連基本友善也稱不上的可薇教可菫有些不滿。

    「再怎麼樣也不能這樣對人家女孩子?」

    責難衝口而出,面對可薇旋即投來的目光,遲鈍的可菫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處境。

    「干你什麼事?」

    犀利的目光夾帶怒意,狠狠掃向出現得很不是時機的可菫。

    「也不是干我什麼事……只是太可憐了……」

    礙於可薇咄咄逼人的氣勢,可菫的語氣馬上降了個音階,輕聲地響應。

    「可憐?」可薇的神情充滿不屑,投向可菫的眼神卻多了份深沉怨恨,「那種廉價的感情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

    「話……也不能這麼說……」

    「哼,說什麼天荒地老、真情不變的謊話,哪個不是見著新人忘了舊人。會被那種小把戲騙過的傢伙,果然是沒智商的蠢蛋。」狠狠咬著缺乏血色的唇瓣,語出嘲諷的兄長像是將滿腔怨氣壓縮為簡約字句,果真是句句狠毒無情,「要是覺得可憐就自己去安慰呀,說不定還正對你亂沒節操的胃口。」

    「嗄?」

    被突如其來的語句衝擊,反應不過來的可菫呆滯望著狠狠甩上紗門的項可薇消失在視線中。模糊之間似乎聽得見他冷漠至極的語音,依舊低聲咒罵著被撇下的自己。

    果然是不可禮遇的怪人吶……

    只不過……

    以鋒利殘酷的語彙所包裹的情緒,在空蕩的庭園中無聲地溢散而開。

    眼裡纖細薄弱的身軀以及那雙飽含慍意的雙眼,在暗無邊際的記憶之海裡隱隱浮沉。

    有那麼輕微的一瞬間,可菫意識著離去那人的悲涼哀歎。

    嚴厲而冷淡的那個人,也許有著咎由自取的無盡孤寂也說不定?

    深深歎了口氣,聳聳肩,無可奈何而無能為力。

    那時候,抬頭仰視蒼穹的自己,突然深刻渴望著因開學而理所當然可以北上的理由早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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