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三十——
大浮號的疾病猶如厚重的烏雲籠罩在頭頂,久久不肯散去,治療用的大蒜沒了,就用黃連代替,煎藥的淡水不夠,雪無垠和歐陽子鑫就想出了蒸餾聚水的辦法,雖然費時又費力,卻也維持了一陣。
就在大浮號一片愁雲慘霧,苦苦支撐之時,西南信風期終於到了,大浮號脹滿六道巨帆,在甘暢豪爽的大風下,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前往瀛洲。
也許是受這氣勢鼓舞,水手們竟一個接一個的康復了,農曆八月初四,距離痢疾爆發的二十日後,疾病終於如退潮般遠去,恢復生機的甲板上一片歡騰。
歐陽子鑫以為謝凌毅會親自上將台指揮,所以翹首等在船尾,可是謝凌毅一直沒有出現。
不是說船長已經從貨艙出來了嗎?
歐陽子鑫有點疑惑,更有些擔心,他想了想,拔腿朝艙口跑去。
船長室裡陽光明媚,卻沒有人的氣息,紅木扶手椅空著,歐陽子鑫看著花黎書案上,那才寫了開頭的航海日誌,更覺得疑惑,船長去哪兒了呢?
歐陽子鑫轉身,想去廚房尋找時,那隔開客廳與臥室的屏風抖動了。
雖然很輕微,歐陽子鑫還是注意到了,他繞到屏風後,大吃一驚!
謝凌毅靠著艙壁坐在地上,手撐額頭,臉色很差,呼吸艱難而沉重。
「船長?!」歐陽子鑫大叫,剛邁出一步就被謝凌毅喝住:「不准過來!」
謝凌毅說著話時,豆大的汗珠如下雨般滾下,可是,他週身的氣勢還是那麼凌厲,甚至比平常更強硬!
「你出去!這是命令!」謝凌毅狠瞪歐陽子鑫一眼,手撐著牆壁,幾乎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這、這怎麼行?!你生病了!」歐陽子鑫哪裡顧得了謝凌毅的恫嚇,他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他。
謝凌毅的體溫燙得嚇人,那黧黑的眸子也因為陰翳而失去神采。
「我去叫人來!」看著這樣的謝凌毅,歐陽子鑫有種說不出的心慌,再切身感覺到謝凌毅的體溫,更是心痛得不了。
「別去……」謝凌毅知道自己得病的消息,會瞬間澆滅水手們熱火朝天的幹勁。
「可是……船長!」歐陽子鑫抓著謝凌毅肩頭的雙手,不住地發抖,他想扶謝凌毅去床上休息,可全身都使不上勁。
「我沒事……」謝凌毅反手抱住歐陽子鑫的肩膀,低語著,又擔心傳染給他,所以一會兒就放開了:「只是幾日沒闔眼罷了。」
歐陽子鑫知道謝凌毅在安慰他,可要他不著急,不擔心,不心痛,是不可能的!心臟怦怦直跳,就像疾馳的馬蹄,怎樣也緩不下來,歐陽子鑫焦急地看著謝凌毅,突然咬住了嘴唇。
「子鑫?」謝凌毅震驚地看著歐陽子鑫的唇瓣,有一道深紅的印子。
歐陽子鑫深呼吸著,他終於冷靜下來了。
「我扶你去休息。」歐陽子鑫柔和地說道,然後扶著謝凌毅,走向床塌。
床塌上,藍色帷幔換成了適宜夏季的珍珠色紗幔,床毯也早已換成了竹蔑涼席,歐陽子鑫扶謝凌毅躺下,轉身拉開床尾迭得整整齊齊的薄被,替謝凌毅從頭到腳緊實地蓋上。
歐陽子鑫伸手探了一下謝凌毅的脈搏,這些日子,除了跟著雪無垠學習配藥熬藥,歐陽子鑫還學會了基本的把脈。
「你好好休息,我去煎藥。」好在脈象並不亂,歐陽子鑫稍稍鬆了口氣。
「子鑫。」起身的剎那,歐陽子鑫的手被反握住:「不要告訴別人。」
水手們生病的時候,謝凌毅是沒日沒夜的操勞,可當他自己生病的時候,卻三緘其口,歐陽子鑫擰著秀眉,很不想答應,但是謝凌毅說得也沒錯,躊躇了片刻,歐陽子鑫點點頭:「我會保密的,你不要擔心。」
說完,便不再耽擱地煎藥去了。
謝凌毅凝視著歐陽子鑫離開的方向,突然像回到了過去,那鵝毛大雪,那廊簷下爭著替宮女抱被褥的小少爺,時空……背影,好像重迭到了一起。
為什麼會那樣想呢?清新的臘梅,和歐陽子鑫那只有一個酒窩的笑靨,好相稱……謝凌毅微笑著,若有若無的臘梅清香似久久徘徊不去,他闔上眼,沉入那渾渾噩噩的黑暗中去……
謝凌毅並沒有預料到他這一睡,足足睡了兩天兩夜,才慢慢地醒來。
晌午,全船熱如蒸籠,晃眼的光線刺得人抬不起頭,彷彿天上有兩個太陽似的,碧藍的海水像無數面鏡子在反光,歐陽子鑫站著船長室的艙窗前,覺得酷暑難耐。
「如果再多一些淡水的話……」臨窗的木架上有一盆白色的芍葯花,花蕾早已焦黃,歐陽子鑫看著它,滿心惋惜,大浮號缺水,已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了。
為透氣,屏風拉開著,所以謝凌毅一眼就看到了歐陽子鑫,陽光下,那失落的背影,無奈的輕喃,使謝凌毅聯想起清晨那小小的露水,清澈而無助,彷彿轉眼就會被蒸發殆盡。
啪啦啦!
忽然,從敞開的船長室門外,飛掠進一隻翅膀上纏著紗布的海燕,它一路飛到艙窗前。
「不可以在這裡飛!」歐陽子鑫忙伸手抱住了這只灰色羽毛的小東西,它居然像聽懂了人話,低鳴一聲,在花盆旁走來走去,不再鬧騰了。
歐陽子鑫擔心吵到了謝凌毅,轉頭看向床,卻和一雙黧黑幽邃的眸子對個正著。
「哎?」歐陽子鑫頓時怔住,眨巴了幾下眼睛後,欣喜地大叫出來:「醒了!船長你終於醒了!」
他幾乎是撲到床前,鳥兒也啪啦啪啦扇著翅膀,停在了屏風上。
「你覺得怎麼樣?!哪兒疼嗎?!要不要喝水?」歐陽子鑫關切地追問,突然又覺得自己太嘈雜了,很不好意思地降低音量:「抱歉,我太吵了。」
「今天是……?」謝凌毅支撐起上半身,也許是睡得過久,有點頭疼。
「八月初六。」歐陽子鑫坐在床沿上,看到謝凌毅不停揉按著太陽穴,擔心地問:「頭很痛?我去拿點冷水來。」
冷水就是儲存在蔭涼水缸內煮熟的淡水,專用來消暑解渴。
「等一下。」謝凌毅伸手抱住歐陽子鑫,靜靜地埋首於他的頸項,感覺好安心。
「船長?」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歐陽子鑫非常驚訝,但也感覺到謝凌毅的體溫已經恢復正常,呼吸也很順暢。
「叫我凌毅。」謝凌毅溫柔地低語。
歐陽子鑫登時紅了臉,慌慌張張:「這怎麼行?」
「私下無人的時候,你就叫我凌毅。」親暱又執著地抱著歐陽子鑫,謝凌毅感受著他暖暖的,令人很舒服的體溫:「好不好?」
「子鑫?」見歐陽子鑫半晌沒應答,謝凌毅稍稍放開他,「怎麼了?」
歐陽子鑫臉孔紅到發燙,囁嚅道:「我……叫不出來啊。」
這幅模樣真是秀色可餐到極點,謝凌毅靠近他,吻住他的唇。
挾著鹽味的海風徐徐地從艙窗外透進來,室內寂靜無聲,可聽得彼此的心跳,溫柔而纏綿的吻,謝凌毅的手指輕輕解開歐陽子鑫短褂的紐扣,而那高處的海燕,時而理著翅下的絨毛,時而看著他們……
船長室外的狹長走廊裡,天灃一手拉著衣領,一手搖著蒲扇,他剛吃完午飯,正準備回房間打個盹。
和船上其它人一樣,他並不知道謝凌毅生病的事情,因為雪無垠封鎖了消息,對外只是宣稱,謝凌毅要趕製海圖,才不能上將台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