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劃過精緻的皇宮角樓,給朱紅高牆灑下一片金燦燦的光,傍著幽靜山林而建的瓊霖宮,此刻靜謐極了。郢仁在一名貼身太監的陪同下,趁早朝前的空隙,避開了太后的耳目,趕來看望在這裡療傷的歐陽子鑫,事實上,自從牢獄中解救他以來,三天兩夜了,他一直昏迷不醒。
躡手躡腳地走進瀰漫著花香的寢殿,一張紫色的帷幔大床前,除了一早來巡診的兩位御醫,還半跪著一名古銅膚色的俊氣少年。他頭戴著夜明珠的髮冠,穿著湖藍色繡鸞鳳的錦袍,大大的眼睛透著難解的憂愁,他看到皇帝,便站了起來,直到郢仁走至他跟前,他才淡淡的開口道:「皇叔。」
「辛苦你又守了一夜,天鳳,子鑫怎麼樣了?」郢仁難掩急切地問。
「他還未醒,御醫正在診脈。」少年眉宇輕攏,壓低聲音道。
「哦。」郢仁看著花白頭髮的老太醫們,坐在床前的腳踏上,一臉審慎地搭著脈,絲毫沒發覺皇帝已經駕到,郢仁不想打擾他們,便退在一旁。
少年一宿未合眼,眼眶紅紅的,郢仁看著他,這個只幼自己兩歲,卻小了一個輩份的侄兒。他是三皇兄郢祈唯一的子嗣,皇室重要的血脈,當年的「靖斷事變」,買通刺客謀害郢仁的大皇子與二皇子,被崇尚『仁德』的先帝打下牢獄,發配邊疆,而知情不報的三皇子,也被沒收萬貫家產,貶為庶民。
但是在先帝駕崩後頒布的一道遺詔上,寫明了要恢復三皇子一家人的王族身份,並賜領地與名號,可惜的是御使們只能找到三皇子夫婦的遺骸,小王爺天鳳則下落不明。
『鳳凰乃吉祥之照,雄為鳳,雌為凰。』這是天鳳名字的由來,郢仁從皇室族譜上知道這句話。還有那時為了慶賀他八歲的生辰,先帝賜給他一隻西域進貢來的變色蟲,全中原只有一隻,獨一無二,宮廷畫師還曾畫下過小王爺和變色蟲的肖像。
這兩樣證據,證明了天灃『祥瑞王爺』的尊貴身份。但是他突然回來皇宮,一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二不是為了替父母報仇,他是來幫歐陽子鑫洗刷冤屈的。
他知道許多事情的始末,是誰寫了虛假的告密信,是誰把它塞進武家門下,歐陽子鑫在開戰前並不知曉謝凌毅的身份,更談不上自五年前就假借商人之名,做夏國奸細等事,天鳳的證詞,和楊修後來訴說的細節吻合,再加上他是先帝最寶貝的祥瑞王爺,刑部官員不敢為難。
「我已經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人,不能再連累歐陽子鑫遇害,」天鳳曾經痛哭流涕地說道:「如果我一開始就阻止了首領,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謝王爺是那麼地愛子鑫,我明明知道,卻……」
那個被稱作首領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和夏國王爺是什麼關係?天鳳一直沒有明說,郢仁也不好刨根究底,只要能救出歐陽子鑫,他就對他感激不盡了。
「皇上?」御醫診斷完畢,回頭就看見一臉深思的皇帝,趕忙下跪,郢仁微一頷首道:「不必多禮,他的情況如何?」
「回皇上,歐陽大人的脈象已經趨於平和,待老臣略施幾針,便能讓他甦醒過來。」
「那還等什麼,快快針灸治療吧。」郢仁萬分驚喜。
「遵旨。」御醫們拿出細細的銀針,在燭苗上燒至金紅,才出手往人中穴施針。
半柱香的時刻後,歐陽子鑫額前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嘴唇微啟,氣息顯得短促,郢仁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只聽見天鳳低聲道:「啊,他動了!」
沒錯!歐陽子鑫纏滿紗布的手指動了一動,在御醫拔去銀針後的須臾,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嗚……」很痛!渾身的筋骨是折斷後,重新連接起來,那種錐心的痛楚,讓歐陽子鑫一時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兩道模糊的人影不停地晃動著,耳邊傳來幽谷回音似的呼喚。
「子鑫,你怎麼樣?」
「子鑫,是我啊,快醒醒。」
歐陽子鑫閉了閉眼,艱難地嚥了咽苦澀的喉嚨,才勉強看清眼前的人——皇帝,還有天灃?!
「嗯……天……」全然不顧傷痕纍纍出身子,歐陽子鑫想要爬起來,郢仁大驚,趕忙壓住他的肩頭。
「都是傷口,你不能亂動。」郢仁看到他胸口的紗布滲出血跡,忙喚道:「御醫,快止血!」
「皇……天灃……咳咳!」歐陽子鑫無力地搖頭,不願躺下休息,氤氳的眼眸巴望著天灃,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忐忑地問:「凌毅……」
「子鑫。」天鳳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郢仁明白過來,便抱住歐陽子鑫的肩頭,低語道:「你乖乖地躺下來,朕讓天鳳和你說話。」
歐陽子鑫這才鎮定下來,他背靠在枕頭上,任由御醫在手脈穴位施針止血,他的眼睛仍舊盯著天灃。
「……子鑫,靖夏兩國已經停戰了,」天灃專挑好的說,「夏軍已撤離知州,餚郡也只剩下五千士兵駐守,沿海的百姓都鬆了一口氣,開始陸續返回家園。」
「凌毅……也回夏國去了?」疼痛漸漸地消退,眼前的景象也越發清晰,儘管聽到了停戰的大好消息,歐陽子鑫心頭的不安感仍揮之不去。
「唔。」天灃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說道:「皇上已頒布旨意,往後若有矛盾,會首先採取和談來解決問題,夏國也同意了。」
「凌毅真的回去了?你阻止到他了?他……有沒有再說些什麼?」歐陽子鑫見天灃不願正面回答,於是進一步追問。
天灃看著地板,半晌才極輕地說:「其實……我去的時候……」
「什麼?」歐陽子鑫不安分地支撐起身子,銀針被碰落在地上。
天灃怎麼都不肯說清楚,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歐陽子鑫都快急瘋了。
「到底怎麼了?天灃,告訴我!!」
「子鑫!」郢仁一把抱住歐陽子鑫,心痛地看著他淚濕的臉龐,說道:「你的命是朕救下來的,你是朕的愛卿,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可以再有半點閃失,這是聖旨,你明白嗎?」
「皇、皇上……?!」倒吸一口寒氣,歐陽子鑫一臉惶恐地瞪著郢仁。
「他失蹤了,」長痛不如短痛,歐陽子鑫遲早會知道的,郢仁低啞地道:「他和一個叫雪無垠的男人決鬥,雙雙墜入山崖,雖然未找到屍體,但那是萬丈深谷,可能……」
那一瞬間,眼前天旋地轉,歐陽子鑫肩頭一顫,整個人癱軟下來,郢仁緊抱著他,再三道:「振作些!子鑫!」
「不……不……不會的!」歐陽子鑫淚如泉湧,緊抓著郢仁的手臂:「凌毅他不會有事的,我知道,他不會離開我的!」
「子鑫。」郢仁深深地歎息,撫摸著他凌亂的頭髮,安慰道:「就這樣哭吧,你會好受一些。」
「不!不是的!他真的不會有事!」歐陽子鑫神情激動地道:「我感覺得到!他的輕功那麼厲害,而且一直陪著我,從未離開過!」
「天灃……你告訴他們啊……凌毅沒有死!他沒有……」歐陽子鑫又去抓天灃的衣袖。
「子鑫。」郢仁揪心的痛,但是除了緊緊地抱住他,不斷地給他安慰,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
此時雲險海的另一面,夏國大都,是一片白旗飄揚,處處結白花的葬禮中,荒淫無度,只想著擴充後宮和金庫的老皇帝死了,死在軟禁他的芙蓉殿,嬪妃們的懷抱中。
這樣昏庸的皇帝暴卒,百姓是大鬆一口氣,高興都來不及,謝凌毅則站在正殿前,深深蹙著眉頭,殺母仇人死了,就這樣在溫軟馨香的床上去了,謝凌毅心有不甘,應該有更合適昏君的死法的,比如揭竿起義,被亂劍刺殺,比如被踹下王位,潦倒終身,可是,作為一個君王,他卻如此完整地走完了一生,謝凌毅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
可是說完整,也不完整,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卻未給他誕下一子半女,後繼無人!王位「傳子不傳弟,傳長不傳幼」,是夏國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君綱,現在眾大臣議論紛紛,焦頭爛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十六王爺謝凌毅。
早在五年前,夏國的政權和兵權就全在謝王爺手裡,而且他還是一個行事凌厲,公正不阿的男人。
他堅決地廢除苛捐雜稅,奪回被靖國侵略的城池,重新開辦學堂,愛民如子,深受百姓擁戴,現在,那齊刷刷地跪在王宮外的十數萬民眾,就是為謝凌毅請願而來。
——他們希望十六王爺能夠登基。
宮外的呼聲是如火如茶,朱紅圍牆內,謝凌毅不知是第幾次歎息,他兒時的師傅,已經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薛易,雙手遞上一份長長的聯名奏折,下跪道:「王爺,夏國歷代君主,向來是由天命選出,長子即為帝王,可這一次,就順應民意如何?國不可一日無君,懇請王爺登基。」
「先起來吧。」
這二百六十七位文宮,一百九十五位武將,自發籤寫的燙金奏折,謝凌毅卻沒有看,而是徑直走向白玉欄杆,雪白耀眼的千餘級台階下,是一派奼紫嫣紅的南國風光。
椰樹和棕櫚樹在帶有鹹味的海風中輕輕搖曳著枝條,廣闊的碧綠草地間有著一碧波蕩漾的大湖泊,棲息著悠閒的天鵝群。
宮殿的地勢很高,謝凌毅遠遠眺望,可以俯瞰王家園林,還能看見猶如紗幔般輕輕拂動的蔚藍大海,水天一色地橫跨天穹,美得恍若蓬萊仙境。
「薛師傅。」謝凌毅忽然開口道:「如果你有一個深愛的人,你會送什麼東西給他?」
「這……」雖然感到意外,但是薛易機智地答道:「一個溫暖的家。」
「嗯。」謝凌毅微微點頭,不知是否在太陽底下站久了,他的臉有些紅。
「謝王爺?」
「我也這樣想,他喜歡暖和的地方,對夏國也很好奇,」謝凌毅呢喃著,英俊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柔情:「我一直說要保護他,守在他身邊,可是……被守護的人,卻是我……」
「王爺,您說的那個人是……?」
「夏國的『王后』,不,應該說是另一個王。」
「二皇共理天下?!」薛易吃驚地張大了眼睛,但更多的是喜悅:「您、您是答應了?」
「薛宰相,你以前說過,無國何以有家?所以在正式提親之前、我會先好好打理這個國家的。」
「謝王爺!不!臣恭祝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薛易欣喜不已,伏地跪拜道,他看著謝凌毅出生,長大,一直認定他才是夏國真正的「真命天子,九五之尊」,暗中悉心栽培著,而今天,謝凌毅終於成為了夏國皇帝,薛易不禁老淚縱橫,他一定會是夏國歷史上聲名赫赫的一代名君。
謝凌毅擇日登基的消息,如燎原之勢傳偏宮廷內外,聚集在宮外廣場上的百姓們不禁喜極而泣,繼而齊齊高呼萬歲,場面甚是宏大感人!
誰也沒有注意到偏僻的廣場一角,那搖曳著籐蔓的古榕樹下,孑然而立的男人。
他身材頎長倜儻,容貌更是俊美脫俗,就像遠離塵囂的天仙一樣,透著世人無法觸及的神秘魅力。
「毅……」一雙晶瑩剔透,閃著水色銀芒的狹細眼眸,穿越過民眾,出神地凝望著夕陽下,光彩熠熠的宮殿群落。
那表情像是在回憶、眷戀著什麼,爾後,薄唇苦澀地翕動著,像是在說著什麼話,天色漸漸暗下來,一陣沙沙的晚風吹起,舞起的枝蔓遮蔽了他的身形。
等風停下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惟有空氣中一陣淡淡地,好似牡丹的芳香……
◇◆◇
時值初秋,晴空一碧萬頃,令人精神氣爽,巍峨的靖國皇宮,到處是金黃色的楊樹葉,陽光追逐著潺潺流動的溪水,美不勝收。
嚓、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踩著秋葉,如同旋風般疾步穿過四座朱紅宮門,在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驚訝的目光中,一路行至靖德殿才歇住腳!
「子鑫?」敞開著殿門的御書房內,郢仁坐在御案前,正和太監總管說話,看著未經召見就突然跑來的歐陽子鑫,訝異地道:「你的傷才好,怎麼可以隨意跑動?」
「皇、皇上,恕臣斗膽,那件事……是真的嗎?」歐陽子鑫跨進門檻,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郢仁不覺歎了口氣,那表情不知是喜,還是憂:「沒錯,是真的,朕已經收到夏國使節送來的信函,謝凌毅已經登基為王了。」
「這麼說他沒有死,真的沒有死……」歐陽子鑫喃喃著,綻開欣喜萬分的笑容,「太好了,我就知道……」
「嗯,就像你一直強調的那樣,他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這個福大命大的男人,明明活著卻不來找你,現在已經是夏國皇帝了。」看到歐陽子鑫喜不自禁,郢仁雖然替他高興,但也難掩醋意。
「啊……」歐陽子鑫似乎現在才想到這點,一臉茫然。
「子鑫,朕不喜歡這個男人,你為他牽腸掛肚,他卻忙著當他的皇帝,」郢仁揮退太監總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對你,朕不會輕易放手的,留在朕身邊……子鑫,朕需要你。」
皇太后上月初患了一場大病,銳氣大減,不再執著於爭權奪利,而西域的宗親們,對於皇太后上次沒有剷除掉宰相和其它『親王派』的大臣,非常不滿,想要重新倚靠和控制才十七歲的郢仁,但是郢仁是不會低頭的。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郢仁需要歐陽子鑫的支持,哪怕他只是待在宮中,也會讓郢仁舒心許多。
「皇上……臣……」歐陽子鑫看著這個一朝乘風起,長嘯傲蒼穹的年輕帝王,心裡卻萬分思念著謝凌毅:「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