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老天爺呀,親愛的同志們,你們要遇到這種事兒怎麼辦!我們嚇得半死不活,渾身哆佩,說不出話。第一,他自己說,用斧子把瓦西裡·阿法納西耶維奇劈死了;其次,強盜在家裡,而家裡就我們兩個人。
「馬爾福莎大嬸大概一下子就嚇掉魂了。丈夫的死讓她心碎了。但得挺住,不能讓他看出來。
「馬爾福莎大嬸先給他跪下。『發發慈悲吧,』她說,『別殺我。你說的錢我壓根兒沒聽說過,頭一次聽你說。』可這個孩殺的沒那麼傻,用話支不走他。她突然想了個主意騙他:『好吧,我告訴你,錢在地窖裡,我給你掀開地窖的門,你鑽進去找吧。』可那魔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詭計。『不,』他說,『你鑽進去,快點,我不管你下地窖還是上房頂,把錢給我就行。可你記著,你要耍弄我可不會有好果子吃。』那時她說:『上帝保佑你,你要那麼多心我就自己下去,可我腿腳不方便。我從上面用燈給你照著行不行。你別害怕,為了說話算數,我讓女兒陪你下去。』她指的是我。
「嗅,老天爺呀,親愛的同志們,你們想想,我聽見這些話當時是什麼感覺!得了,我的末日到了。我眼睛發黑,腿發軟,我覺得我要倒下了。
「可那個惡棍還不上當。他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瞇起眼睛,張開大嘴獰笑了一下,好像說:『跟我開玩笑,可騙不了我。』他看出她不心疼我,我可能不是她的親骨肉。他一隻手抓起彼堅卡,另一隻手拉住地窖門的鐵環,拉開門。『瞧著。』他說,便帶著彼堅卡從梯子下到地窖裡。
「我想,馬爾福莎大嬸那時神經已經錯亂了,什麼都不明白了。惡棍和彼堅卡剛一下去,她便把地窖的門砰的一聲關上,還上了鎖。她還想把一隻重箱子推到地窖門上,朝我點點頭,讓我幫她推箱子,因為箱子太沉了。壓好箱子後,這個傻瓜便坐在箱子上笑。她剛坐下,強盜就在下面喊起來,使勁敲地板。惡棍喊道,趕快放他出來,不然他就要彼堅卡的命。地板太厚,裡面的話聽不清楚,可聽不清楚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吼叫得比野獸還可怕。他喊道,你的彼堅卡馬上就沒命了。可她還是不明白,只管坐在那兒傻笑,對我眨眼。好像說你愛怎麼喊就怎麼喊,反正鑰匙在我手裡。我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明白,對著她耳朵喊,想把她從箱子上推下來。得打開地窖,把彼堅卡救出來。可我哪裡辦得到呢!我怎麼對付得了她?
「他一個勁地在下面敲打,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坐在箱子上眼珠亂轉,什麼也不聽。
「過了很長的時間,嗅,老天爺呀,老天爺,我這輩子受過很多吉,見過的事多了,可我永遠忘不了這悲慘的一幕,不論我活多久,都能聽見彼堅卡可憐的叫聲——小天使彼堅卡在地窖裡呻吟,叫喊。那該殺的惡棍把他掐死了。
「我該怎麼辦?我想。我拿這個半瘋的老太婆和殺人的強盜怎麼辦?時間過去了。我聽見馬在窗外叫,一直沒從大車上卸下來。對了,馬在叫,彷彿想對我說,塔紐莎,趕快去找好心人,找人幫忙吧。我一看天快亮了,心想:『就按你的意思辦吧,謝謝,爹的好馬,你指教了我,你的主意對,咱們走吧。』可我正這樣想的時候,彷彿樹林子裡有個聲音對我說:等等,別急,塔紐莎,咱們還能想出別的辦法。』在樹林子裡又不是我一個人了。公雞彷彿向對自己同類那樣對我幄幄啼,一輛熟悉的機車在下面用汽笛向我招呼。我從汽笛聲聽出它是納格爾納亞車站的機車,正在生火待發,他們管它叫推車,推貨車上山;可這次是一列混合列車,每天夜裡這時候都打這兒經過。我聽見,我所熟悉的機車在下面叫我。我聽見,我的心快跳出來了。我想,難道我和馬爾福莎大嬸神經都出了毛病,每個活物,每個木會說話的機器,都會跟我說人話?
「可是還想什麼,火車已經很近,沒工夫想了。我提起已經不怎麼亮了的提燈,拚命沿著鐵軌跑去,站在兩條鐵軌當中,拚命搖提燈。
「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攔住火車,虧得風大,它開得很慢,慢速行車。我攔住火車,熟識的司機從司機室的窗口伸出身子來,因為風大我聽不見他的問話。我對司機喊,有人攻擊鐵路信號室,殺人槍劫,強盜就在家裡,叔叔同志,保護保護我們吧,急需救援。我說話的時候,從取暖貨車上下來幾名紅軍戰士,問我出了什麼事,列車為什麼夜裡停在樹林裡的陡坡上。
「他們知道出了什麼事後,便從地窖裡把強盜拖出來、他用比彼堅卡還尖細的聲音求他們饒了他。『好心的人,』他說,『別殺死我,我再也不敢了。』他們把他拖到路基上,手腳綁在鐵軌上,火車從他肚子上軋過去——處以私刑。
「我沒回去取衣服,那兒太可怕了。我請求叔叔們把我帶上火車。他們便把我帶走了。此後,我不吹牛,帶著流浪兒的名聲,走遍半個俄國和半個外國,什麼地方都到過了。經過童年的痛苦,我才懂得什麼是幸福和自由。當然也有過不少過錯和災難。那都是以後發生的事了,我下次再講給你們聽吧。我剛才說的那天夜裡,一個鐵路職員走下火車,走進馬爾福莎的院子,接收了政府的財產,做了安置馬爾福莎大嬸的指示。聽說她後來在瘋人院裡發瘋死了。也有人說她病好出院了。」
戈爾東和杜多羅夫聽完塔尼娜講的經歷後,默默地在草地上徘徊了很久。後來卡車開來了,笨拙地從大道上拐進林間空地。人們開始往卡車上裝箱子。戈爾東說:
「你明白這個洗衣員塔尼姐是難嗎?」
「嗅,當然明白。」
「葉夫格拉夫會照顧她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歷史上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幾次了。高尚的、理想的、深沉的變粗俗了,物質化了。這樣希臘成為羅馬,這樣俄國教育變成俄國革命。你不妨對比一下布洛克的話『我們是俄國恐怖年代的孩子們』,馬上便能看出兩個時代的區別。布洛克說這話的時候,應當從轉意上、從形象意義上來理解。孩子並不是孩子,而是祖國的兒女,時代的產物,知識分子,而恐怖並不可怕,不過是天意,具有啟示錄的性質而已,這是不同的事物。而現在,一切轉意的都變成字面上的意義了,孩子就是孩子,恐怖是可怕的,不同就在這裡。」
又過了五年或十年、一個寧靜的夏天傍晚,戈爾東和杜多羅夫又聚在一起,坐在高樓敞開的窗口前,俯視著在暮色漸漸變濃中的遼闊無垠的莫斯科。他們正翻閱葉夫格拉夫編輯的尤里耶夫的著作集。他們不止讀過一遍了,其中的一半都能背誦。他們交換看法,陷入思考之中,讀到一半的時候天黑了,他們看木清字體,不得不點上燈。
莫斯科在他們腳下的遠方,這座作者出生的城市,他的一半遭遇都發生在這裡。現在,他們覺得莫斯科不是發生這類遭遇的地點,而是長篇故事中的一個主角。今晚,他們手中握著著作集已經走近故事的結尾。
儘管戰後人們所期待的清醒和解放沒有伴隨著勝利一起到來,但在戰後的所有年代裡,自由的徵兆仍然瀰漫在空氣中,並構成這些年代唯一的歷史內容。
已經變老的兩位朋友坐在窗前還是覺得,心靈的這種自由來到了,正是在這天晚上,在他們腳下的街道上已經能感觸到未來了,而他們自己也步入未來,今後將永遠處於未來之中。想到這神聖的城市和整個地球,想到沒有活到今晚的這個故事的參加者們和他們的孩子們,他們心中便感到一種幸福而溫柔的平靜,而這種平靜正把幸福的無聲的音樂撒向周圍。而他們手中的這本書彷彿知道這一切,支持並肯定他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