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針扎般的疼,即使用力壓緊,噁心感仍一陣陣往上湧,臉上也火辣辣的。季雅澤在路邊坐下,嘴裡發腥,吐出來的唾沫全是紅的,他愣愣地盯著地面,這個樣子不想回家,煩!想一會兒,摸出手機來撥號。
對方的聲音還很清醒:「喂?」
「忻楠?睡了嗎?」聲音像在刮砂紙,他自己聽了都皺眉。
「還沒,怎麼了?」
「我現在過來。」
對方頓一下,沒有多問:「好,我在路口等你。」
夜班公車晃過去兩三站,下了車還沒到路口季雅澤就開始扶著牆吐,連胃酸都出來,後備塌了一層虛汗,搖搖欲墜。
遠遠有人迎過來:「雅澤?怎麼回事?」
季雅澤說不出話來,對方扶著他往回走。一小段上坡路後就是忻楠家,上樓的時候季雅澤覺得稍微好了些,屋裡開著檯燈,桌上還攤著課本筆記之類。
濃眉大眼的忻楠有健康的麥色皮膚,是個看上去很有精神、動作爽快利落的男生。
他把檯燈轉過來照著季雅澤,看到他的臉,倒吸一口涼氣:「怎麼搞的?」
季雅澤不吭聲。
忻楠也不追問,起身去櫃子裡找急救箱。翻出消毒水和紗布來。
對面床上八、九歲的小男孩聽到聲音,迷迷濛濛地坐起來:「哥?」
季雅澤回頭,男孩看到他,瞪大眼睛:「雅澤哥?你臉怎麼了?」
忻楠頭也不回命令他:「睡你的!」
男孩扁扁嘴,又躺下去。
「還有哪裡?」
季雅澤手下意識地壓在胃部,搖搖頭。
忻楠看他一眼:「今晚在這湊合一下吧!別回家了,喏!你睡上頭去。」
忻楠兩兄弟睡的是上下床。季雅澤往上爬的時候,忻楠收拾起髒藥棉丟出去,走廊裡傳來嘩啦啦的沖水聲——水聲夾雜著很小的說話聲,他側過頭,把身子蜷起來。過一會兒,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塞進被子裡,是熱水袋。
「捂著你那胃。」忻楠說,「要是疼的睡不著,我這有止疼藥。」
「你呢?」
「我要趕功課,不一定到幾點,困了就跟忻柏擠,你先睡吧!」忻楠說完,坐回桌邊去,將燈光擰暗一點。
屋子裡沉寂下來,許久,季雅澤輕聲問:「誰接的電話?」
忻楠沉默一會兒,說:「你大哥。」
半天,季雅澤輕輕鬆口氣,語氣有點挖苦:「你還真是好孩子。」
忻楠輕笑:「你們家人也誇我好,那你怎麼不跟我絕交?你現在不是專門牽著不走,趕著不推嗎?」
「哼!」季雅澤冷冷說:「別跟他們一個腔調,就知道說我叛逆!我沒那麼神經為了反對而反對,我沒把閒工夫。」
「……還是為了彭幼龍他爸的事情?」
「……」
忻楠小聲說:「老不跟你爸媽說話也不是個辦法,找個時間再跟他們談談。」
「我沒那麼卑鄙、勢利的父母!」
「雅澤!」
一時房間裡一片沉寂,季雅澤的呼吸有些急促,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聲音很低:「我尊敬的人才配當爸媽,他們……又不是沒談過,我相信過他們,我一直覺得我爸是個很正直的人!」
「……可是我是親耳聽見的,他跟檢察院的人說放心一定結案什麼的,說是上面的大頭頭打過來電話指示,唯唯諾諾的……還有我媽……從法院出來別人都怎麼議論的你知道嗎?」季雅澤聲音有些僵硬,似乎在咬牙,「……是我自告奮勇跟彭幼龍說讓我媽去幫他爸辯護的,你知道嗎?……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
忻楠無聲得歎口氣:「彭幼龍還在怪你?」
「……」
「你這一身傷不會是他打的吧?」
「不是,他最近一直曠課,美術班也不去了,我去找他,發現他在酒吧街那邊混,說是打工賺錢。」
「在酒吧街打工?」忻楠有些驚訝。
季雅澤煩躁地翻個身:「我問別人他在哪,那幫人就動手。」
忻楠皺起眉:「雅澤,你當心點。」
季雅澤怔怔盯著屋頂,半響,才說:「忻楠,你也不喜歡彭幼龍,是吧?」
忻楠呆一呆,思索著慢慢說:「他是你朋友,我不瞭解他,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可是如果你找他找到酒吧街,還弄到跟人打架,那就讓人很不放心了。」
季雅澤沉默一會兒說:「我爸媽叫我少跟他來往,多跟你一起。」
忻楠愣一下,失笑起來:「所以你就更生氣?你爸媽還跟天下的爸媽沒兩樣,專揀糊塗話說。真是的,你居然沒跟我絕交,我都覺得奇怪。」
季雅澤口氣又冷下來:「我交什麼朋友不干他們的事!」
沉默一會兒,忻楠輕聲說:「雅澤,你太難得跟人交朋友了,所以不管你跟誰交朋友,我都不會勸你們絕交的。」
***
季雅澤過了三天才回家,臉上的傷已經不再明顯。警察宿舍跟辦公樓在同一個大社區裡,下了車要經過辦公樓大門才能拐進宿舍區,他背著畫夾子,頭也不抬往前走。辦公樓門口的梧桐樹底下蹲著一個人,正抽煙,旁邊還站著一個。
已經走過去幾步,季雅澤聽到身後的人說話:「方燦,你瘋夠了沒?差不多行了!」
「你他媽說什麼屁話!」蹲著的人很粗魯地回嘴,「什麼叫我瘋夠了沒?」
聽到這個聲音,季雅澤一愣,耳朵豎起來。
方燦跳起來,大拇指翹向樓裡:「瘋的是他們好不好?給那小子保釋候審?有沒有搞錯?持槍拒捕哎!用腳丫子想也知道是危險分子!」
「唉,」蘇保平重重歎口氣,「就算是吧,可是這是上頭下來的指示,你不滿意也沒辦法啊!你都嚷嚷到局長那去了,還不是一樣沒用……而且你剛來沒多久就這麼頂撞上級,以後還想不想混啊?」
方燦憤憤地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使勁碾:「就算打黑傘是正常現象,也不用這麼明目張膽吧?上頭有人就能為所欲為啊?」
蘇保平一臉錯愕,猛推他一把:「你說什麼呢?」
「切,」方燦氣鼓鼓,「得了,我說實話!刑警都得這麼混的話,我還真不想混了。大不了我考特警去,我眼不見心不煩,行不行?」
蘇保平苦笑不得,抓著他肩膀往大門裡扯,「好了好了,別發牢騷了。你啊,也太年輕氣盛了……」
季雅澤站在樹影裡,呆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家走。
上樓,掏出鑰匙開門,換拖鞋,目不斜視往房間走,季雅澤把坐在客廳沙發裡的兩個人當空氣。老季和大季正在說話,看他進來一起住了口。老季和大季長得很像,都高大壯實,虎背熊腰,一式的國字臉,鼻直口方,濃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男人味十足,只不過老季看起來深沉些,大季則開朗些——季雅澤長得不像他們。
老季看著他一聲不響地把房間門關上,臉色頓時沉下去。
季宇澄在心裡無可奈何搖搖頭,趕緊想辦法轉移老頭注意力:「爸,你剛才說什麼來著,這次又是徐廳長打過來的電話?」
老季回過頭拉力,皺眉:「嗯。」
「那麼說……」
「叢茂林這個案子,說不定跟彭大奶奶那個案子有牽連。」
「上一次安排的可是滴水不漏。」
老季陰沉著臉,「反正人我也讓他們保出去了,這一次看他們怎麼弄吧。」
「奚東海他們怎麼說?人是他們抓回來的。」
「東海聰明著哪,」老季臉上又顯出一絲笑意,接著想起來,「到是他底下那個方燦,火了,跟東海吵了一架,又跑過來找我,差點掀了我桌子,小伙子真是血氣方剛啊!」
「方燦?」季宇澄抬頭想想,「今年新來的那個?他警校成績很好,東海跟我說過一次,說他想考特警。」
「哼,我看他不會報名,今天他跟我拍桌子說不幹這鳥刑警了。」老季面孔抽動一下。
季宇澄笑起來:「真的?好呀,今年還是內部招考,競爭激烈,讓他加油!」
季雅澤挨著虛掩的門扉站了一會兒,外頭的聲音隱隱約約傳進來,待兩個人話題轉開,他才輕輕離開,坐到書桌邊發呆,直到『篤篤』的敲門聲驚醒他。
房門打開來了,是大哥。季雅澤看一眼,轉回頭,不說話。
季宇澄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問:「怎麼著?還不搭理老頭?」
季雅澤面無表情。
「唉……你這脾氣到底像誰啊?」
「……彭幼龍他爸的案子有線索了嗎?」季雅澤突然問。
季宇澄看他一眼,很乾脆地答:「沒有,他爸那個案子已經結束了。」
季雅澤抬起頭來,冷冷的眼神裡有指責:「我聽到了!」
「你能聽到什麼!」季宇澄有點不耐煩,「你不明白就別瞎問,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季雅澤霍地站起來,「是不是找到真犯了?他想幹嘛?還想徇私包庇?」
季宇澄瞪著弟弟,半天才慢慢開口:「第一,不管有沒有別的漏網之魚,彭大年都確確實實犯了罪,是罪有應得!且不論判得是不是過重,那是另一回事。第二,他是你爸!你口氣放尊重點!爸的工作用不著你指手劃腳。你也不應該只聽片面就下評斷!你就不能相信爸嗎?」
「不能!」季雅澤眼裡冒火,「他的所作所為不值得我信任!」
季宇澄惱火地皺起眉:「你懂什麼?你看見什麼了?就知道發脾氣,做事情要有你們想得那麼簡單就好了。那麼武斷莽撞、幼稚!一點頭腦也沒有!」
「幼稚?」季雅澤冷笑,「我們再幼稚也比你們虛偽強!表面道貌岸然,做出事來這麼卑鄙齷齪!」
「季雅澤!」季宇澄臉沉下去,「你別太過分!說得好像你自己多純潔似的,我看你是虛榮吧,誇下口結果事沒辦成,覺得丟面子了吧,所以惱羞成怒。」
「我虛榮?」季雅澤胸口幾乎炸開來,狠狠一腳踹翻椅子,匡啷的聲響巨大驚人,「我朋友爸爸坐牢,他連課都不上了!我是誇口了!沒錯!都是我害的。」
季宇澄抬腳閃開椅子,還沒開口,季雅澤已經扯起背包,滿臉怒火往外走。
季宇澄一把扯住他:「你站住!幹什麼?」
季雅澤用力掙兩下。
「你剛在外面混了好幾天,老實給我在家待著!」
「這個家我不想待!」季雅澤朝他怒目而視。
季宇澄毫不放鬆,他的力氣跟這個瘦瘦的弟弟不可同日而語,五指像鐵鉗一樣。
季雅澤氣呼呼地,大半天地才大叫出來:「放開我,我去車站素描!」說完他用力拍了下去,季宇澄鬆了手。
看著他甩門而去,季宇澄惱到直咬牙,喃喃地罵出來:「沒大腦。」
剛回去就又出來了。
季雅澤走在街上,胸口還因生氣而生悶,像火燒的一樣。然而秋天夜裡的寒氣一點點浸進身體去,怒意漸漸消散,留下淒涼和迷惘的感覺,他怔怔地拖著腳步,越走越慢。
車站……
以前都跟彭幼龍一起去的,兩個人抱著素描本子,人多的時候靠牆壁席地而坐,起來時屁股上總會有兩個圓印子。因為自己身上的衣服質料總是好一些,彭幼龍經常嚷著說浪費。小龍是朋友!自己其實很少有朋友。除了忻楠是從小學就在一起的,此外好像也沒有其他人了。忻楠比自己小一點,卻像大很多,海綿一樣包著自己,自然到像身體的一部分,說他是朋友,不如說是比親生兄弟更親近、更有默契的兄弟。
季雅澤一直覺得自己沒朋友也行,大家都說他古怪,沒人跟他來往,他其實也不介意。上高中以後因為跟忻楠不在同一個學校了,季雅澤終於還是覺得有點寂寞,然後認識了彭幼龍。彭幼龍是在美術班認識的同學,性格很大眾化,沒什麼特別,可是卻會用很平常的口氣對季雅澤說:「你脾氣真壞!」會對他笑也會皺眉,當然也跟他討論作業,偶爾也邀請他:「我晚上都去車站素描,要不要一起來?」
如果不是小龍的爸爸那件事,他們大概還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地上課、畫畫。
根本沒心思去車站,季雅澤抬起頭,發現自己居然又走到酒吧街附近來。
遠遠望著孔雀開屏一樣無顏六色流光溢彩的霓虹招牌,他遲疑一會兒,想起三天前的事情,胃又隱隱痛起來,卻仍咬咬牙,朝『KISS』走過去。
今天的客人比那天多,可是剛進門季雅澤一眼就看見坐在吧檯的方燦,不由愣了一下,好真是……巧。他忽然想起季宇澄說幼稚,莽撞那些有的沒的的形容詞,不就是說他們兩個嗎!是啊!跟這個傢伙綁在一起了。
沈一一眼尖,用下巴指了指季雅澤的方向,向方燦示意。
方燦回頭瞧,也愣了愣,這時候季雅澤已經走過來坐下。
方燦側過身,臉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又來找人啊?」
季雅澤冷著臉,不理他,朝沈一一說:「啤酒。」
沈一一在近處看他,總覺得有點狐疑,問:「你多大?」
「二十二。」
沈一一滿臉不信:「你有滿十八歲?」
方燦笑道:「喲,沈一一!你哪來的良心?還問歲數,平常小孩子都能點酒的吧?」
季雅澤有點不耐煩:「我二十二了!」
沈一一還是將酒瓶擺在季雅澤的面前,他拿起來啜一口,苦苦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碰」「碰」「碰」方燦面前已經好幾隻空杯,高高矮矮,不知道他為啥這麼喝酒,這人臉上還帶著那副有點欠揍、滿不在乎的小,眼睛裡卻有點鬱悶的樣子。
季雅澤向四周掃一眼。
沈一一突然說:「他們很少來。」
季雅澤抬頭看他。
沈一一把胳膊肘支在檯面上,俯下身來,笑嘻嘻地說:「你找的那幫人很少到這裡來,那天是偶然。再說,你找什麼人非得找他們問啊?」
季雅澤沉默。
方燦托著腮,懶洋洋說:「他找的人跟那些人是一夥的。」他探過一點身,逼近季雅澤,「是不是?還跟我說彭幼龍是好人,好人會跟流氓混?」
季雅澤抿緊嘴,臉上結了一層冰。
沈一一搖搖頭,語意思頗深:「小子,你最好別惹他們。」
季雅澤盯著他。
沉默一會兒,方燦若無其事地問:「彭幼龍是你什麼人?」
還沒聽見回答,旁邊有人過來掛在他身上,軟綿綿插嘴:「燦哥——」
沈一一『噗嗤』一聲笑出來。
方燦滿臉黑線,板起臉:「不是跟你說別這麼叫我的嗎?」
「可是這樣好聽!」那人回嘴。
季雅澤有點驚異,控制不住地扭頭看。
那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大約二十出頭模樣,打扮新潮,一百年耳朵上紮著耳釘,半個嬸子軟軟倚在方燦身上,笑瞇瞇得摟著他,跟沒骨頭似的貼在他身上。
「我不喜歡!」方燦故作氣憤地說。
「嘻嘻,不喜歡就不喜歡好了,」那男孩子一臉無所謂,「燦哥,你好久沒過來了。」
「你是想問我這一陣子跟誰度蜜月去了吧?」方燦一臉戲謔。
那男孩子嘟起嘴:「你真跟人跑了?是誰?」他探過頭來看季雅澤,「不會是他吧?他還沒我好看哪!那模樣,」說著在方燦臉上親下去,嘴唇磨蹭一下才抬起頭來,「看起來像性冷感……」方燦差點噎著,更讓他意外的是:季雅澤竟然沒有火冒三丈地跳起來大罵,只是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們,那目光突然令他有些不自在。
不著痕跡地推開身上的男孩,他板起臉:「小為,別瞎說,我要生氣了哦!」說著站起來,一把拉起季雅澤:「我們先走了。」一邊心裡直嘀咕,這小子是不是嚇呆了,居然乖乖跟著走,連反抗都不知道了。
他們身後傳來小為難以置信的聲音:「不會吧?真的是那個人?」
***
走到外頭方燦才放手,轉頭看季雅澤:「他隨便說說的,不會生氣吧?」
季雅澤眼神還在呆滯茫然,過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同性戀?」那口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肯定。
「嗯,」方燦扯起嘴角,一點也不為難,「沒錯。」
季雅澤怔怔看著他,回過神來,表情重新變的冷漠,不再說什麼。
方燦有點好奇起來:「你不說點什麼?」
季雅澤輕輕『哼』一聲,撇開頭,冷冷道:「說什麼?」
方燦摸著下巴,「至少也要表示一下震驚啦,噁心啦……罵兩句什麼的吧?」
季雅澤白了他一眼。
方燦笑起來:「啊!說起來,你自己也追著彭幼龍沒完沒了,難道說……」
「……神經病!你喝多了是不是?」季雅澤打斷他的沉吟。
方燦止住笑,揉揉眉心,歎口氣:「哎,今天喝的是有點多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許久,季雅澤輕聲說:「彭幼龍不是同性戀。」
方燦靜靜看著季雅澤,他覺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可是頭腦身處還有些清醒。季雅澤為黑的眼瞳藏在垂著的眼皮下,沒有了冰冷疏遠的目光,他那正臉在夜色裡一明一暗,顯得異樣柔和與脆弱。
「你別再到處問彭幼龍了。」
季雅澤抬眼看他,眉尖微蹙。
「……那些人戒心很重,有些危險,」方燦繼續說,「我請沈一一幫你打聽,找到就幫你給他遞個話,你自己別往這些地方去。」
季雅澤嘴唇蠕動一下:「不!」他表情有點陰鬱,「別跟他說,告訴我他在哪就可以,他……躲著我。」
方燦挑起眉毛:「你們……」他頓住,然後痛快地說,「好。」
季雅澤猶豫半天,『謝謝』兩個字還是沒有吐出來。
方燦看起來不甚在意,回頭看看,搖頭自言自語:「才喝一半……」他突然轉過頭來朝季雅澤說:「換個地方接著喝?」
季雅澤怔一下,聽到方燦接下來的抱怨。
「心情鬱悶!乾脆不醉不歸算了,反正也沒犯人可抓!哼,這些天盡喝白水了……」
不知為什麼,這人似乎變地不在那麼討人厭。季雅澤不吭聲,轉身便走,走了兩步,火頭冷冷瞪著還站在原地的方燦:「走啊!」
在『幼稚』、『莽撞』之外,至少季雅澤還知道方燦酒量好,酒品也不差,喝的越多越沉默,找少這個人很坦率,不是那麼虛偽的。
還是去上課吧!他想,心裡突然有些消沉。這些天在城裡沒頭沒腦的找,彭幼龍卻似石沉大海,影跡全無,季雅澤的無力感越來越強烈。也許就像哥說的,小龍爸爸的案子恐怕不是能一下子解決的,方燦說要幫忙。這傢伙似乎很熟這種地方……能信他嗎?
方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幫季雅澤找人那樣的話,第二天醒來他呆坐著想了半天,雖然喝了酒,前一天答應了什麼還是記得的,但是感覺有些不像真的。方燦很困惑地撓頭,他跟他又不是很熟,不過口角過兩次而已,那應該算不對盤吧,自己怎麼會答應幫他去找人?可是已經答應了……方燦歎口氣,拽過電話打給沈一一,至少他方燦說話算數。
直至再見到季雅澤時他才明白原因,那也不過才是兩三天以後。
最近只剩幾起小案子,不太忙,方燦想回自己窩裡拿些書到宿舍看。出過晚飯下樓,看看天,抽抽鼻子,轉悠著往大門外走。樹葉差不多掉光了,人行道上薄薄鋪了一層,剛下過雨,地是濕的,踩上去軟綿綿,車輪滾過路面,帶起沙沙的水聲。
出門走了沒多久,方燦停住,眨眨眼,又踅回來。豎著雕花鐵欄杆的石頭圓墩上,做著個人,聳拉著腦袋。
方燦試探著叫:「季雅澤?」
那人抬起頭來,冷冰冰的丹鳳眼,漆黑眼瞳可不就是季雅澤?可是方燦下看見的是他半邊臉上明顯的紅印子,和眉毛上面長長的劃傷,流出來的血好像是拿手胡亂地擦了一下,蹭在額角和太陽穴上。靠!這小心眼的傢伙怎麼三天兩頭出事?方燦脫口便問:「你又被誰揍了?」
季雅澤側過頭,不說話。
方燦皺起眉:「你又自己去找人了?不是跟你說別去惹那幫人……」
「不是他們。」季雅澤硬邦邦說。
「……你還惹別人?」方燦把重音放在『別人』兩個字上。
季雅澤轉過頭,眉毛豎起來,有點惱怒:「什麼又又又的!」他一挑眉卻扯痛了傷口,無聲地吸一口氣。
方燦看了更加不爽,劈頭吆喝回去:「不說『又』說什麼?你難道不是又惹事了?不是又被人揍了?沒本事就別到處惹是生非!」
季雅澤火氣倏地衝上來,直著脖子吼:「我惹不惹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管得著嗎?」
「你以為我願意管你?誰叫你坐在這裡礙我眼呢!」
季雅澤氣得直哆嗦:「嫌我礙眼你別看,滾啊!」
「我是很想視而不見!」方燦重重說,語氣卻和緩下來。
季雅澤襯衫外面只套了件薄毛衣,身體有些發抖,嘴唇蒼白,胸口劇烈的一起一伏,好似透不過氣來,讓人看了很擔心,而且方燦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季雅澤只覺得頭暈目眩,一點力氣也沒有,手腳發涼。身體像突然扎破一個洞,連發火的力氣也一下子漏了出去。他用力閉一下眼睛,聽到方燦問:「你沒事吧?」然後一隻強壯的手臂插到自己胳膊下面,用力把自己扶起來,「我送你回家。」
回家?不、不要!季雅澤想掙開他,聲音不大,卻很強硬地說:「不要!不用你管!」
對方動作頓了一下,忽然問:「跟家裡吵架了?」
季雅澤僵住。
「這是誰揍的?你爸還是你哥?」
「……我哥。」
半響,方燦才開始行動,半拖著季雅澤往路邊走,伸手攔車。
「你幹嗎?」季雅澤掙扎著問。
「找個地方幫你擦擦藥什麼的。」
「用不著!」
方燦轉過頭瞧他:「我可沒想再氣你,要不想聽難聽的就乖乖跟著。」車正好停在他們面前,方燦不由分說把季雅澤塞了進去。
棉花棒沾著藥水塗到季雅澤傷口上,疼的他『嘶』地一聲,方燦才皺著眉開口:
「季宇澄也太過分了,這不是持強凌弱嗎?」身手那麼好,居然揍無還手能力的弟弟!
季雅澤在他手底下冷冷開口:「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至少我不打老弱病殘。」
「你……」
季雅澤剛要開口,就被打斷:「別動,等我把藥棉貼上。」
「我不貼那玩意兒,那麼難看!」
「你貼不貼都一樣難看,無所謂啦!」
季雅澤鳳眼頓時瞪圓,瞳仁冒火。
結果方燦一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趕緊改口:「啊,對不起、對不起,說錯了。」他的手在季雅澤額頭上方頓住。這張臉總讓他有奇怪的感覺,尤其這麼近看,細緻的橢圓臉龐,柔潤的鼻樑和唇,配著墨黑冰冷卻輪廓鮮明的眉眼,孤寒裡包裹著柔媚,一種很特別的、矛盾的魔力。
方燦心裡有一瞬間的恍神。是這樣,所以他才說要幫他去找人,因為不想要小心眼再去涉險,不想這張臉再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定定心神,小心地把藥棉貼好,鬆口氣。
「好了沒?」季雅澤冷著臉問,看起來還有些不高興。
方燦在他鼻子前打了個響指,「好了。」他一邊收拾藥箱,一邊說:「你脾氣太大了,以後別發那麼大火,對身體不好。」
季雅澤橫了他一眼:「誰願意發火?跟你說話太氣人。」
方燦手停頓一下,想了想,是他說話太氣人?
過了一會兒,季雅澤問:「你怎麼知道我跟家裡吵架?」
「看了你這身就知道,肯定是剛從家裡跑出來。」
沉默一會兒,季雅澤才慢慢說:「你們警察都一個德性……」
「……」沒回應。
季雅澤側頭見方燦正把小箱子塞回書架下層,轉回頭,一副裝沒聽見的模樣:「啊?你說什麼?」
「哼!」季雅澤輕輕出氣,掉回頭不再理他,看看四周。
這屋子真小,跟個小核桃殼一樣,總共就這一個房間,臥室客廳都是它,形狀也不規矩,有個向外凸的窗戶。大概很久沒住人了,有股淡淡的塵土味,進來的時候傢俱上都蒙著布,方燦還小心翼翼地把床上的白布掀起來,才讓季雅澤有個地方坐著。
「你哥為什麼打你?」方燦問。
沉默一會兒,季雅澤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下面是樹,看遠一點還是樹,他問:「那邊是哪?」
方燦笑笑:「動物園,圍牆那邊是老虎籠子。」
季雅澤沒出聲。
「是我剛畢業的時候家裡幫我買的,誰曉得局裡有單身宿舍,住那邊比較方便,這裡就暫時空著了。」
「……」
季雅澤一直不說話,方燦也就沉默下來,兩手搭在腦後,看著他瘦瘦的背影,疏遠的,心事重重的……小心眼似乎永遠心情不佳。
過了很久,方燦開口:「我要走了。」他看季雅澤身子微微動一下,接著說:「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多呆會,自便,走的時候把鑰匙放門框上就可以了。」
季雅澤回過頭來看他。
方燦站起來去翻衣櫃,扯出件外套丟在床上:「走的時候穿上。」
一直到他出門季雅澤也沒出聲,就這麼安安靜靜站著。
走到樓下,方燦停住腳步,想一想,搖搖頭,傷腦筋!他歎口氣,很鬱悶地離開。
季雅澤聽見門在自己身後『卡嗒』一聲關上了,發了一會呆,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望著外面出神。玻璃冰冷,嘴裡呼出的氣在上面凝成一團一團的白霧,褪了又結、結了又褪。
回家……到就不由自主的牴觸,也茫然。
一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生活了這麼多年,卻仍然陌生隔閡……他們是一家人……自己不屬於……跟誰都不一樣!做什麼似乎都是錯的!看著自己的目光總是惱火的、無奈的、隱忍的、不一為然的……他們不承認他!他也不想承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