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到了站,兩個人下了車,直喊屁股疼。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幸好上車時公交車標示為「下車投票」,而此刻下車,標示燈卻又不知在哪一站跳至「上車投票」。也就是說,兩個人不花半毛錢免費繞了台北一圈,代價是坐到累人,不用多說,這回小瀚相信他賺到了。
這就往賴升平的家出發,小瀚這時和他走在一起,感覺步調還蠻輕松的。賴升平不算太高,大約一百七十出頭,至少小瀚看他不必仰望。但賴升平勻稱的身材比例,遠遠看起來讓他增高了不少。經過了小瀚家門口,小瀚示意性地向自己家裡望去,賴升平只是狐疑地喃喃自語:「咦?……總覺得這間房子挺面熟的……」
他們經過小瀚家後,走到了當初的巷口,再走到了那個擁抱的街角,回憶就這麼串起小瀚與他認識的點點滴滴。現在想起,心頭還是微酸微甜地。從小瀚的記憶處出發,再轉入一條迂回的羊腸小道,接著再從某條加了蓋的水溝走過,這才到了賴升平家。
這條路線復雜之處,恐怕一時之間小瀚也記不得。小瀚看了,嘖嘖驚呼那間是有錢人住的豪宅,一般人是無法進去,除非作客。
裡頭有景觀花園,小孩游樂區,涼亭等,牆上的磁磚似乎也定期有人擦拭。大門口佇有警衛,賴升平才正要拿出通行證,那警衛便用台語說:「免了免了……你是B棟6樓的那個公子吧?您厝一次把B601、B602、B603攏綜買下,誰不認識你?哈……這個囝仔生得緣投,還會讀書……不錯……不錯,啊!這恁朋友是嗎?外人要先簽名。來……這筆……還有這表格。」
賴升平只是靦腆地笑了笑,恐怕在大人的面前,他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小瀚他忖度,英俊、頭腦好、有錢,這種公子哥兒就是能夠靠張臉充當萬人迷,不由得好生羨慕。與他家比起來,一幢小公寓,玩捉迷藏還嫌太窄。
完成那些拉裡拉雜的,兩人搭電梯上去,發現有三個不同方向的門。賴升平說,這三個門打開以後其實都是家,隨便選一個。
進去後,小瀚大受那屋裡的格局感動。用美侖美奐不足以形容這間房子的裝潢,窗明幾淨,遠眺過去是家附近的運動場。房子裡無論沙發、廚房,都全一塵不染,閃閃發亮。不像一般的同學家,進去總覺得密不通風,或者走起來容易撞到東西,他們家太寬了,寬到可以在地上打滾,像在滾草原。
賴升平指出地上某些將牆打掉的痕跡,這層樓他們家全買下了,不租不貸,所以如何的改建,警衛也不在意。偶爾賴家塞個幾百塊錢給警衛,看他笑得嘴都合不攏。
「咦,莎曼姍昨天才打掃過的,怎麼客廳桌上還有玻璃杯啊?」只見玻璃杯下壓著一張紙寫道:爺爺和奶奶到峇裡島玩一個禮拜,你安心讀書吧。
莎曼姍是他們家雇的菲傭,一個禮拜來兩次,每次付一千元,就可以把整個家從頭到腳翻新一遍。小瀚建議他將菲傭取名叫「岳納珊」,賴升平應一句「我還『岳靈姍』咧」,叫他別再無聊玩那種取名游戲。
從公車站牌走到這裡的途中,小瀚也藉由對談了解許多賴升平的家中情境。賴升平目前和爺爺奶奶同住,但爺爺奶奶喜歡出國,一出去便不見縱影。他爸爸到東南亞投資,賺了大錢。原本住在宜蘭的五結鄉,在國小五年級時,爸爸要求他們該過好一點的日子,便在台北買了這間豪宅。
他父親在東南亞忙昏頭了,賴升平說那就叫「汲汲營營」,倘若他回來台灣一日,他賺的錢就會少好幾萬,所以他大概也有六年沒見過他老爸了——自從搬完家以後。他爸固定一段時間就會匯一筆錢過來台灣,而他本人在東南亞則是樂得不可開交,與其說是忙公務啦,他早猜測老爸在外花天酒地,反正有錢寄回來,他盡了孝道,孩子托給爸媽管。賴升平就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
事實上令他感到最莫名其妙的就是母親,每當問起爺爺奶奶說,究竟自己的媽長什麼樣子。爺爺奶奶就說,也不曉得是泰國還是柬埔寨,反正父親那時在那一帶奮斗,不小心與人發生關系,孩子生了下來,才正要定居,母親便不知去向。
雖然賴升平的爺爺是宜蘭人,不過奶奶卻是日本婆子,皮膚白皙光滑,雖然凹陷好幾道皺紋了,當年風韻猶存。所以說,賴升平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又因為老爸常在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私混,也就是說,他還有二分之一的血統未知。小瀚沿途和他聊天時才恍然大悟:也難怪他的外表還摻點中東色彩。
他的爺爺奶奶不在家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多,老了閒來無事,一筆錢擱著不用又可惜,干脆雲游四海。兩個老人很努力花手中每個月的數十萬元,撥個幾萬給賴升平他倒是沒有講,但這家人奢侈程度是可見一斑的。
小瀚看他訂作的制服,不但用的是上等的材質,連客廳的茶幾、丟置在桌上的餐盤,都是進口貨。那台機車,想必他也是用自己的錢買的吧。小瀚對於這種夢寐以求的宮殿式生活太憧憬了,這間房子每個角落都勾起了他的興趣。
賴升平將他綠色的書包往客廳的角落一甩,蹺起二郎腿看電視。小瀚則像小偷似地開始探索,太好奇這棟房子的架構。
小瀚找到了一間最像賴升平的房間,那房間裡有台計算機,液晶屏幕大得不象話;地上幾本散落高中課本,沒想到賴升平的居家生活並不規矩;有張大到足夠睡三、四個人的彈簧床,綴以美麗花紋的枕頭鋪得整齊,倒是沒有看到棉被。除了還有張多功能書桌外,房間的中央還有張茶幾,像是日本人跪坐泡茶時用的。而最令他驚訝的是那書櫃,巨大的書櫃裡藏書可能不下千本,看過去包羅萬象,從漫畫書到百科全書,從金庸全套到傷寒雜病論,小瀚去拿了幾本來看看,隨即感到頭昏眼花,再把書塞回,並且懷疑這些書算不算裝飾。
「唔……你在ㄑㄧㄠ我的房間啊?東西看完了要放回去哦。」賴升平從沙發那兒走過來,身子抵在房門口。
「哇,你們家可以開圖書館了!怎麼這麼多書?天啊,這是……THE NEW BOOK OF KNOWLEDGE……這是全英文的百科全書耶,這種原文書超貴,又全英文,你還看得下啊?」小瀚拿下那幾本厚重的百科,手還支撐不住而微微顫抖。
「我老爸沒事就會開張書單過來,拿給家教叫他們逼我看。記得那好像是高一的事,我很懶得看啦,不過後來發現看一看還蠻簡單的,沒事就會去翻翻。現在沒有請家教了,不過老爸還是會沒事開張書單來,像是怕我忘記他似的。還好老爸書讀得多,他開的書單我還蠻信任的都看,有時候零用錢剩很多,就隨便買,隨便看,看多少算多少。你看,右邊數來第二個櫃子的第三層,莎士比亞全集,說真的我看不太懂,但既然買了就看。我每天晚上睡前都會至少看一本,沒辦法,生活太無聊了點。」
小瀚想要在裡頭找出幾本詩集,但大多屬於泰戈爾、華茲華斯等外國人的作品,翻來覺得索然無味,將書再度放回。
「小瀚,明天放假你有沒有空?陪我去逛書店吧。我老爸又開了張書單,這次的書都還算蠻有趣的,怎樣,有沒有興趣?」
賴升平走到他的旁邊側著頭看他,小瀚突然心跳加速,孤男寡男共處一室,一時天電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他不敢妄想。
「呃……我和朋友有約在先,下禮拜再說好不好?對了,去重慶南路那一帶買呀,那裡的書又多又便宜,我們看完,還可以一起搭車回來……呃……更何況,我是考生哎,我應該會去板橋市立圖書館讀書吧。」
小瀚希望一同買書回來後,能夠再一次像今天在公交車上那種甜蜜時光。但他何嘗不想明日便跟他一起去,只是跟朋友固定約好每周六日在圖書館從早上讀到晚上,大家幫忙搶位置,所以小瀚也不好意思拒絕。
「那就沒辦法了。」賴升平走到床沿,展開雙手,整個身體失去重心,倒下,身體隨著彈簧床的柔軟而搖晃,身體成「大」字形,原本華麗的床鋪,多了個王子,似乎更顯耀眼,小瀚打從心底這麼認為的。
小瀚拿起一本高中教材的「生命科學上冊」,問道:「咦?你不是社會組的嗎?怎麼會看這個東西。」
「我想測驗自己的程度,試試看自己不要任何老師,到時候指定考科考看看,說不定會被我蒙上什麼科系咧。」躺在床上的賴升平側著頭,咯咯笑起。
「哼,就是有你們這種沒事亂跨組的人啦,你就不要真的給我考上台大醫科!」小瀚嘲弄他,其實跨組這種事,應該是理工組的人在做的。而且他有點兒慚愧,自己是三類組的學生,已經放棄生物,到時候如果賴升平考得更高,還不曉得面子往哪兒擺呢。
升學制度自從換了指定考科,學生可以像點自助餐似地,報考自己想要考的科目,而各校系會公布所采計科目,可能采計一至三科,但大多還是全部科目都要采計,到頭來,學生還是要什麼都讀。優點是不必太擔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憾事,缺點則是一堆理組的學生報考文組的數學乙,把平均大幅拉高。
賴升平坐起,盯視小瀚,用他一概的論調回答:「其實我們班也一堆在抱怨你們理組跟我們文組搶名額的事,沒事報考什麼數乙,但我根本認為那很庸人自擾。我爽考生物不行嗎?你們爽考數乙不行嗎?這沒有什麼好過份不過份的,其實只要幾科分數夠高就沒在怕的,拿跟別人complain 那些問題的時間拿來看書,我就不相信這樣子還會有辦法考爛。」
「跟你唬著玩的,你當真啦?這麼理直氣壯的呀?……其實我到時候也會考數乙啊,很多科系只采計『國、英、數乙』,尤其是政大,像什麼政大經濟啊,政大日語啊,如果能上為什麼不上?對不對……呃……」
坐在床鋪上的賴升平突然解開扣子,從最上面開始,一個、一個,露出了他性感結實的胸口。他將卡其色的制服丟到一旁,上衣只剩單薄無袖的白色緊身內衣,內衣下是他凹凸有致的身材,胸肌、腹肌繃得塊塊凸起,好不撩人。
汗水從他頸間泌出,自胸肌間的峽谷滲入晦不可測之渾沌,他的眉宇散發出一道難以抗拒的銳芒,濃眉大眼予人無限遐想,小瀚呆住了,差點脫口而出:好完美啊!
這舉動把小瀚最原始,潛藏在內心最深處那塊欲望激發出來,小瀚霎時為賴升平的舉止感到難堪,趕緊撇過頭,卻又忍不住瞄個幾眼。他發現自己平時刻意隱藏住的性向,壓制不住,像火山爆發,瞬間強烈的火焰四處張牙舞爪,欲火竄燒他每一寸肌膚,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
小瀚走近賴升平,極為羞怯地往他身上端詳,正要伸手出去,賴升平站起身:「既然這麼熱,咱們還是開冷氣好了!」他將冷氣轉到強冷,原來他脫衣服是因為太熱,害小瀚他口干舌燥。
賴升平將白色的內衣拉起,用衣角拭去額上的汗,小瀚反射動作撇開臉,再悄悄偷看,他是很想看沒錯。接著賴升平到門外打開電視,癱在沙發上。
「賴打,你電視聲音轉小一點,我要讀書了。那張書桌可以讀嗎?我在那裡讀書,不要吵我哦。」小瀚看他才正要開口,大概猜到他要想說裝用功之類的話,再接了一句:「拜托,我是考生啊。」
電視音量降到連客廳都快要沒有聲音,小瀚這才進入他房間,關上房門。他拿出理組的數學甲,翻一翻數學的進度,今天學校原本要上的是曲線底下的面積,這本薄薄的基礎微積分就這麼上完,想到積分在新教材被刪掉,倒減輕不少壓力。只不過這本書還真不是普通的薄。
小瀚寫了幾題,其實不是很難,馬上心思又飛到門外,那個衣衫單薄的賴升平,魂飛了,心也跟著飛了,他幻想他微笑的樣子,幻想他衣下挺拔的身材,還有那筆直的挺鼻……
「嘩!」他大叫一聲門突然打開,賴升平在門口賊頭賊腦地看著那個錯愕不已的小瀚。
「要死啦你!」余悸猶存的小瀚喘著氣,飽受驚嚇只差沒心髒病發,該死的!就愛趁別人在做夢的時候把人鬧醒。
賴升平到了小瀚身旁貼近他,小瀚幾乎可以感受到他陣陣散發出來的男人味,不由自主地靠近,深深吸了口氣。賴升平干淨的手臂搭上了小瀚的肩,結實的臂彎讓他全身繃緊,緊張異常。也許這是他另一種道歉方式。
「我只想看看你們三年級教的,到底是什麼高深的學問。」賴升平微笑靠近,小瀚滿臉通紅,心在噗通跳,像要跳出了喉嚨。
「好啦!過來!我教你。」小瀚把書拿到房間正中央那張大茶幾,順手取了幾張白紙,坐在地板上,其實他開始好奇,賴升平那麼聰明的人,以他的資質來學高三的東西會是什麼結果。
小瀚教他的是高三學的數學甲下冊,也就是小瀚剛才正在研讀的那本。他娓娓道述,從極限的概念、導函數,再到微分的觀念,賴升平叫他講快一點,不要拖泥帶水,小瀚舉出幾個例題給他寫,也都寫對了。
教完,看了眼牆上的鍾,不到一小時?嚇了一大跳,他們高三花了整個下學期學完的數學,雖然難度的確不是很高,而他卻用了不到一小時,把所有的東西都吸收了進去?
「哦,這個容易啊,極限在高一教等比數列的時候就學過了嘛,導函數就求切線斜率,那個在高一的基礎物理那些速度、加速度也都學過,最後那個什麼曲線底下的面積,就西格馬再加一些極限就求出來啦,西格馬的公式會背就會算。」
小瀚為他的資質感到驚訝不已,數學甲是理組要學的,賴升平之後根本不必學,而他已經學完。那些平移、旋轉、矩陣、甚至條件機率,對他來說必定也是輕而易舉。照他這麼說來,離聯考大約還不到三個月,但如果要飆,他一定飆得完。實在是不由得好生佩服。
「賴打,你想不想跳級,跟我一起去考聯考?我幫你補習,幫你把高三的教完。」小瀚突然萌生念頭,如果賴升平跳級,他們成為同一屆,也許可以一同漫步在台大校園,也許可以彼此鼓勵,互相激勵,也許……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唔……我沒有想過這種事,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很懶得背書,所以史地都是當小說在看,也沒有很刻意去背,而且還要去借高三的史地課本來背,要上台大法律也有很大的風險,太——累——了!」
小瀚差點忘了,人家是文組的,自己對史地可沒轍。「非台大法律不讀?像台大財務金融,只采計國英數,你可以拼看看!」
「不了,我只要沖法律,當然是希望台大啊,如果要掉到政大,甚至北科大,那也沒辦法。不過我還蠻相信自己的資質,最後一個月報沖刺班,我想應該是沒問題的。」
忽然賴升平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似的,拿起筆開始猛算,搶去小瀚手中那本數學甲,兩邊對照。接著恍然大悟:「我懂了!」
「什麼懂了?」
「你看這個求面積,根本就不需要用那些西格馬再取極限嘛!你看喲,導函數那邊學的微分,就把次方往前乘以系數,然後次方減一。現在把它倒帶哦,像這題,把前面的系數……」
小瀚聽得霧煞煞,不是很懂,但聽他講得頭頭是道,聽起來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結果賴升平用他剛領悟的方法,把課本所有求面積的題目都解了一遍給小瀚看,這會兒才相信這方法是正確的。
「你學過?」小瀚真不敢相信,原本至少要花上五分鍾的題目,每題現在不用幾秒就可以求出。
「我只是覺得好像在哪本書看過這個規則,有微分嘛,我覺得這應該就是積分吧。不過這個撇步你們段考一定不能用,只能用來檢查答案,到時候應該會叫你們列式子出來。」
太令人驚訝了,課本沒有寫的方法,能夠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內聽完而領悟?小瀚也把這方法學了起來,只是原理不明白,只好死背。
原來真有資質這回事,今天又親眼見到一個奇跡。小瀚曾在學校見過一個「過目不忘」的人,他上了高三依舊是整天打球,回家也不讀書,玩電動,就是能考他們班第一名。小瀚像是跌落某種不知名的感傷,懷念起別人叫他天才的日子,現在物是人非,踏進這種優等生學校,自己連根蔥都不如。
這回賴升平又閒得發慌,拿起小瀚的書包亂搜。「咦?你們英文課本好厚哦,我來念看看哦,等下你再來考我。」心煩意亂的小瀚其實也有點兒懶得讀書,點點頭。
此刻安靜下來,賴升平隨手翻了一頁,便開始朗誦起來,一般來說台灣人念英文時key 會上揚,外國人說聽起來像同性戀在念。不過賴升平的字正腔圓,流利地念起,快慢適中,像從廣播裡頭聽到的。而剛無端興起憂愁的小瀚閉上雙眼,放縱自己的思
考空間,想要沉澱到那些文字裡,仔細想象那情境: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real the promise of democracy……Now is the time to rise from the dark and desolate valley of segregation to the sunlit path of racial justice……Now is the time to lift our nation from the quicksands of racial injustice to the solid rock of brotherhood……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justice a reality for all of God children……
賴升平翻到的那頁是遠東版英文課本第六冊的第十課,是馬丁路德金恩很著名的「我有一個夢想」演說,小瀚很仔細地諦聽,每一個字他都熟讀,他都懂。然而聽到這些內容,他突然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好不自在,賴升平的聲音繼續回響:
I say to you today, my friends, that in spite of the difficulties and frustrations of the moment I still have a dream…… It is a dream deeply rooted in the American dream……I have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r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那種呼吁民族自信的精神,金恩博士當初也曾如此以肅穆恭敬的心,發表了這場演說,多少人因為這場演說流下感動的淚。
是真的嗎?究竟是真的嗎?那種不安窘迫惶恐不安襲上了心頭,人皆生而平等?他想問,他的喉頭卻緊縮痙攣,賴升平的聲音是如此溫文渾圓,抑揚頓挫,聲音在耳畔繼續回繞: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on the red hills of Georgia,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s and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 owners will be able to sit down together at the table of brotherhood……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n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 desert state sweltering with the heat of injustice and oppression,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an oasis of freedom and justice……
不公平和壓迫的沙漠已經徹徹底底轉為自由的綠洲?他從未感受過台灣那種情緒的呀!黑人與白人的隔閡早已淨空,那台灣呢?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階級劃分,抑或原住民所得到公平的待遇,甚至同性戀與非同性戀之間的代溝,又曾幾何時消失?這些問題從小揮之不去,本以為都忘記,卻又再度湧出記憶的潮。他的聲音一句一句來襲: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down in Alabama little black boys and black girls will be able to join hands with little white boys and white girls as sisters and brothers……
小瀚覺得渾身冰涼得像冰,額前卻燒得滾燙,賴升平的聲音在耳際回蕩,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碰小瀚心底最不願被勾起的,塵封已久那種齷齪的感覺。他說,我們不應該由人的膚色斷定一個人,而必須由他們的內在,他們無限華美的人格來斷定。最後我們真的攜手了嗎?我們就如同兄弟姊妹般嗎?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hill and mountain shall be made low; the rough places will be made plain, and the crooked places will be made straight; and the glory of the Lord shall be revealed, and all flesh shall see it together……?
小瀚抱緊雙臂,他的皮膚卻只感到陣陣寒氣逼人,賴升平的聲音不斷入侵,不斷入侵,如同催眠,而小瀚聽了便隨著記憶摔落、粉碎。記不記得?什麼時候認清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又記不記得?何時山平坦了,何時路取直了,又目睹過榮耀什麼時候被彰顯?那道聲音又不斷逼近:
This is our hope……This is the faith that I go back to the South with……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hew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With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transform the jangling discords of our nation into a beautiful symphony of brotherhood……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work together, to pray together, to struggle together, to go to jail together, to stand up for freedom together, knowing that we will be free one day……
為什麼黑人白人的障礙已然消失,而同性戀與非同性戀在台灣卻顯得那麼水火不容!什麼情誼美妙的交響曲!什麼絕望的山巒變成希望的盤石!為何他從來沒有辦法感受?我們一同工作、一同禱告、一同奮斗、一同坐牢、一同擁護自由,為什麼一個人被認定為同性戀以後,要被剝奪這些每個人都該享有的!
想到這裡小瀚嗚一聲哭了出來,將身旁的賴升平抱住。
「你怎麼了?我念得太難聽嗎?」賴升平本聚精會神地思考文中的意義,突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
「不是……不是的……我怎麼會……嗚……對不起……」小瀚放開他緊抱住賴升平的手,跌坐到一旁,用手拭去眼眶的淚,「沒事……呵……我真的沒事……跟你沒有關系……是我自己的事……」他很努力擠出笑容,壓抑自己的情感,手指壓住自己的眼瞼,沒想到淚再度從手指滑過,從他的肘間滴落。
高中三年,小瀚從來沒有哭過,如今那種下流污穢的感覺他再也負荷不了了,眼淚奪眶傾瀉而出,像切到了動脈,完全無法止住。那龐大藉由忍受孤獨壓迫不安融成的雪球,越滾越大,直到將他完全輾碎。
「賴……賴升平……嗚……我有好多話悶在心裡,好久了,我好痛苦……我可不可以抱你……我想要……找個人傾訴……從來都沒有人在意我的感……感受……」他抽噎著說,眼淚抑止不住,再度不聽使喚地一湧而出。
「不能直說嗎?……一定要抱著才能說嗎?」
「不……不是的……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求……能……讓我抱你一次也好……拜……拜托你,我沒有辦法用我那一……那一面來面對其它人……抱著你是因為我……我不想見到你憎惡的眼光……求求你……就聽我說這麼一次……」
「不要。」
小瀚僅存最後一絲希望就這麼被扯斷,彷佛聽見維系生命的最後一條線也被截斷,他再度拭去臉上的淚,深深呼吸:「是嗎……對不起……我要走了……能夠遇到你我很……」話沒出口,聲音再度哽咽。
小瀚站起身,轉頭過去,臉上多了幾道莫名的絕望。
賴升平沖了過去,結實的雙臂從小瀚的背面將他高高舉起,像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勁力,他的手因負荷重量而微微顫抖,這樣一步步,走到了彈簧床沿,將小瀚丟到床上。他也跳了上去,將小瀚緊緊擁入懷中。
「你不准抱我,我抱你就夠了。」賴升平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那雙臂將他緊擁,緊到幾乎要讓小瀚呼吸困難。
「嗚……你要害我哭死幾次啊!」
小瀚窩在他的胸膛,淚濺濕他單薄的衣裳,他將自己的臉埋葬,調勻呼吸,雙手伸過賴升平的背,也將他擁住。
「我覺得我好孤單。」哭聲漸止的小瀚緩緩地說。
賴升平的手輕輕撫弄著小瀚的發,問起:「怎麼個孤單法?」
「不是說人皆生而平等的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感受過什麼叫做平等?他們說,人不可以單單由膚色,種族來判斷一個人,而要從他的內在,從他的人格來認識,為什麼沒有人說,不要從一個人的性向來判斷一個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人的事,但我不能明白,每個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回避。我做錯什麼?我傷害過誰?但我卻不斷地受到傷害!
「當每個人對我回避,所以我只好沉默;當我開始沉默,竟連我也開始回避他們。惡性循環你知道嗎?萬劫不復你知道嗎?我始終不明白他們遠離我的原因,我以為我秉持著善心,不害人,他們會懂得我,體諒我。結果呢?跟我不熟的知道我是同性戀以後,幾乎都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生疏的我;而原本跟我熟的,漸漸我們的話題少了,似乎連看我的眼神也變了,是怎麼了?為何我的朋友會一一遠去?我做錯什麼?你知道嗎?我曾經是班上的英文小老師,現在呢?我什麼也不是!」他喘口氣,空氣裡又凝結了好幾顆沉默的分子。
「我曾經聽過有人在我耳後說,『喂你干嘛跟他講話?他是同性戀啊!』我心中好酸苦,卻什麼話都沒辦法說。我想說,同性戀是種很奇特的生物嗎?同性戀是種商品,每個都一樣嗎?有的更誇張,過來搭我的肩後,到別的地方跟別人講:『哼,讓他爽到了。』我好不甘心,難道沒有人教過他,同性戀也有眼睛的嗎?我真想叫他灑泡尿自己照照,但我真是啞巴吃黃蓮,沒人會聽,如果我想要叫,他們會認為我是瘋子。但我好擔心,這樣扭曲下去,我的個性會變得如何?我出了社會會變得如何?我好害怕,因為我的內心裡充滿了不安,恐懼,還有越來越多的憤世嫉俗,但我好不想這樣,我還有我愛的親人,我還有很好的朋友,我想要做我自己,卻離自己越來越遠,根本不可能啊!就因為我是同性戀!」
賴升平靜靜地聽小瀚字字句句,他開口了:「我覺得啊,你同性戀被罵活該,我只能說,你——活——該。」
這些話對小瀚而言不啻火紅而刺痛,他原以為賴升平也能了解他的悲,他的苦,沒想到賴升平認為他那是咎由自取,他好不甘心,竟然跟這種人說起自己最內心最深處埋藏已久那些不平。他推開賴升平,坐起,再也不願抱他。
賴升平拉住小瀚的手:「誰叫你上輩子要排擠同性戀,現在好了,報應來了吧!」小瀚還聽不太懂,轉念才想起,原來這句話在影射,那些排擠他的人,下輩子都會變成同性戀,這才明白賴升平是在安慰他。
「哼……我還以為你……你真的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小瀚再將他擁住,心裡半是高興,半是安心。
「我教你,以後看到有人在罵『死Gay炮』之類的話,你心裡面就想,他會有兩條選擇,一種就是他下輩子會變成同性戀,換他做做看;另一種就是他子孫十八代都會變成同性戀,等那些孩子被排擠夠了,再讓他們曉得有這麼一個祖先,在發號施令那些舉動,他子孫會恨他一輩子。」
小瀚聽了也松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真的很害怕你會討厭我,或者不想理我,你剛說那種話把差點把我氣死。我之前在我們班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喜歡他,他也帶給我很多快樂。後來他好像發現我喜歡他的事,我們再也沒有說話……你知道嗎?我發現我們原本什麼都講,現在像陌生人一樣,我直覺他討厭我。被討厭的感覺好難受,但最難受的比不過被自己最喜歡的人討厭。同性戀的命運就是這樣,注定愛上了對方,就得被對方討厭嗎?現在我只希望,誰討厭我都好,你不要討厭我就好!我真的……嘖,我不知道怎麼說啦,就很……很那個你。嗯。」
「哼!我就討厭你這麼拖拖拉拉的!」賴升平頭一偏,他的指開始在小瀚的頰上游移,他的吻陷落,落在小瀚的臉頰,溫溫熱熱的感覺直撲而去,小瀚完全無法招架。
小瀚想要吻他的唇,卻全身不聽使喚,無法動彈,那種感覺被自己最愛的人緊緊擁住,兩個人逐漸融合為一體,直到什麼都無法去想,也無法辯問。他閉上雙眼,竟忽然覺得賴升平也很寂寞,也渴望某種慰藉。
「小瀚,其實有種感覺,你跟我很像。但你卻沒有辦法像我一樣放得開。我從小就沒有父母在旁管教,爺爺奶奶對我也是愛理不理。所以我小時候除了和朋友打球以外,幾乎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在家裡我總是一個人,國小我算是不良少年,幾乎都不讀書的,可是成績還是很好。國中老爸錢可多了,幫我請了一堆家教,我讀了點書,考上建中,但是我的個性還是個大問題。我覺得大家的的確確是有對我好的,但我內心裡卻總有股力量,在告訴我,他們在利用我,利用我的頭腦,利用我的外表。
「我一直覺得我沒有什麼朋友,但因為我的外表還算親近人,我功課好,更何況我球打得不錯,所以能跟他們混熟。但盡管混熟了,我還是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些距離,因為也有人認為我高不可攀,或者過於自大等等,我曾經很難過,但久了覺得那一點也不重要,朋友聚了就是會散,沒有一輩子這回事。」
賴升平說完,將額抵住小瀚的額,他們的鼻尖吻在一起,他口裡吐出的熱氣,一道道混入了小瀚的氣息:「所以我等待你,你懂嗎?因為我不希望你因為我感到難過,不希望你因為我而感到寂寞,你知不知道?……我承認我從來沒有想過和男生交往這種事,所以我直覺性地感到不安,反射性地想要揍你,但你的眼神太落魄了,我沒有看過你比更落魄的人。忽然湧起一股抱你的沖動……我發現我從來沒有辦法愛上任何人,因為對我而言,每個人都好像把我當成了炫耀的工具。但你不同,我無法知道我對你到底有沒有愛,那種感覺是愛嗎?……我抱你是因為對你充滿了好奇,我吻你只想推翻人類的定律,但……」
小瀚用力將賴升平推開到一旁,賴升平說那些話時,未注意到小瀚面部表情的些微變化,曾有過感動、同情與悲哀。
「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不愛我,但你卻可以吻我?抱我?為什麼!你能對不愛的人做出這種事?你這樣不是在欺騙我的情感?」小瀚聽到這些話直感怒不可遏,他大叫,期望能得到一個能夠說服他的解釋。
「呵……我欺騙你的情感?我這個人根本就沒有情感!……我為什麼要對你那麼好?你難道聽不出來,我剛說那些話,跟平時我的語氣很不一樣?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坦白過,我們都一樣,你有滿懷的愛,卻沒有辦法付出,我連愛都沒有。我抱過,吻過一個又一個我不愛的人,最後才知道,我什麼也不愛。」
小瀚最原始的獸性被完全激發,他撲至賴升平的身上,用肘將他箝制住,他好憤怒,朝賴升平的臉頰狠狠吻下。他的心髒已然枯竭,持續跳動搾出所有的欲望:「你什麼也不愛,你只愛你自己!你無可救藥了!你還不懂什麼叫愛嗎?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人類最原始本能的渴望,這種渴望就是愛啊!」小瀚將手伸出捧住他的臉,吻賴升平的頸,舌尖滑過他的喉結,手伸到那件白色緊身衣下面,觸摸他結實的肉體,緊緊將他擁住。
賴升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小瀚才正要吻上他的唇,他說話了:「你到現在還認為,我給你的不夠嗎?」
小瀚臉頰暈紅,控制不住怒氣便撲了上去,而賴升平卻絲毫沒有反擊,如果是一般人,早將他推開到一旁,早將他推落絕望的最谷底。賴升平聽他的訴苦,為他等待,甚至給予他那些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感染的興奮之情,賴升平的安慰在小瀚耳邊響起,夠多了,實在太多了。
賴升平的手指像梳子,慢慢地梳理小瀚的發,小瀚每一根發絲在他指間穿梭,輕輕滑過。小瀚的手則輕輕撫摸著賴升平的手臂,像在呵護美麗的嬰孩。
「謝謝你……」小瀚走下床,整理自己的服儀,坐到了書桌前攤開物理課本,右手甩起筆,努力忘記剛剛床上的一切,是時候該讀書了。
「要在台大等我嗎?」穿著無袖白色內衣的他,走到小瀚的背面圈住他的頸,輕輕吐口氣在小瀚的耳間,那溫柔的感覺直直撩撥他神經末梢。
「我一定會上台大,我等你,你愛不愛我那不重要,別人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對你的感覺不會改變。」他在課本上寫下賴升平三個字,他感謝賴升平給他溫柔寬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