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手裡拿著一盒香粉,遞到尚香跟前,道:「這是你做的?」
尚香看了一眼,想了起來,是李慕星來找他出去之前做的,還沒做好,只是半成品,他當時隨手放在櫃檯上了。
「是我做的,不好嗎?」尚香與麻姑不同,尚香做香粉,完全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所以不知道究竟做得好不好,不過當初在南館,那些小倌們都喜歡用他做的香粉,應該還是過得去的。
「香味很不錯,今天有幾個客人預訂了這種香味的香粉。」
麻姑的臉色仍是不好看,但看尚香的眼神卻友善了許多,她原以為尚香是靠關係爬上來的人,現在看來倒真有幾分本事,所以心中才有了幾分好感。
「真的?」
尚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散發出異樣的光彩。不同於與李慕星在一起的幸福,那是一種被肯定、被證實自己還是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喜悅,他不是廢人一個。
當下他便跟麻姑坐下來討論了一下配方,麻姑到底是制香出身,就技術而言要比尚香高得多,只是尚香自己琢磨出來的香味確實是迎合了人的喜好,尤其是男人的喜好,今天來訂下這香粉的女客,都是有男客陪同,女人擦香,還不就是為了讓男人注意,那男客一說這香味好聞,自然女客就買下了。沒有現貨,就預訂。
麻姑把配方略微改良了一下,便開始照這個配方製作香粉。隱香齋現在的生意還小,他們兩個人便完全能支撐住,若是以後生意做大了,只怕還要宋陵再給添幾個夥計,自然,真正出力的人還是李慕星。
接下來幾天,尚香和麻姑一直在做新的香粉,想不到這種香味的香粉竟是極好賣,他兩個人每天做,賣到第五天,竟供不應求了。
來買香粉的人多了,也帶動了其它胭脂水粉的銷量,隱香齋開店不到二個月,竟開始盈利了,原本據宋陵的估算,起碼也要兩個月後才有盈利的可能。
尚香沉浸在創業的喜悅中,期間李慕星也來了兩回,都忙得沒工夫招呼,到了夜裡,他還在趕著製作香粉,李慕星來了也說不上話,對尚香的癡迷勁李慕星只得會心一笑,便不再來打擾了。想當年,他剛開始建立寶來商號的時候,也跟尚香現在一樣興奮。
看到隱香齋的生意越來越好,李慕星便開始暗地裡為他再物色一個夥計。尚香不知道李慕星早為他盤算好了,看麻姑跟他兩個人都有些忙不過來,便匆匆地來找李慕星。
到了寶來商號,錢季禮看他不對眼,愛理不理,李慕星又不在,說是這幾天生意忙,被幾個大老闆請去了。尚香悶悶地出來,想著隱香齋的事情耽擱不得,便又去找宋陵。
宋陵正在待客,見尚香來了,大喜過望,伸出手想抓住尚香的手,卻猛覺不合適,又收回了手,笑道:「明軒今天怎麼有空?」
「明軒哪有宋爺忙碌,啊,您有客,那明軒便先告辭了。」說是告辭,尚香的腳卻沒動,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客廳裡的人。兩個人,一個是曾經見過的周爺,一個不認識。
似乎對尚香的異常有所察覺,知道尚香來找他定是有事,宋陵往身後望了一眼,道:「不忙不忙,進來,明軒,我為你介紹一位貴客,這位是天府有名的才子,傅顥傅先生。周兄你認識,就不用介紹了。」
說著宋陵轉頭又道:「傅先生,這位是宋家名下隱香齋的管事明軒,是我手下一員得力干將。」
客廳裡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周浩錦,另外一個書生模樣的就是傅顥。周浩錦對宋陵比較熟悉,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宋陵一眼,不知道宋家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人。那傅顥卻抬高了下巴,鼻中哼了一聲,明顯是瞧不起尚香。
尚香低下頭,對著那兩人行了一禮,道:「明軒見過周爺,見過傅先生。」垂下的眼裡,是對受人輕視的不以為然。
尚香沒在宋府多留,只是把來意大略說了一說,宋陵看著他似笑非笑了一陣,才說明兒一定給他派個夥計去,尚香便告辭了。宋陵向周浩錦和傅顥告了個罪,執意要送尚香出門。
一小段路走不了幾步便到門口,宋陵看四下無人,便在門口站定,尚香跟在他後面,看他停住,尚香也不好走,只好望著宋陵暗自猜測他是什麼意思。
「面色紅潤,神氣十足,這段日子你過得不錯。」宋陵看了尚香半晌,卻說出這樣一句話。
尚香一怔,飛快地與宋陵對了一眼,宋陵的眼與李慕星的不同,雖然他們都是商人,看什麼都帶著算計,但是李慕星的算計太明白,反而顯得過分坦誠,而宋陵,看人的時候眼神都很真誠,只是尚香從來就沒弄懂過宋陵的心思。
「托宋爺的福,還好。」尚香緩緩低下頭,避過了宋陵的眼神。
宋陵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托起尚香的臉,卻還是臨時改了主意,手從尚香耳邊擦過,幫他將一縷發別到了耳後。
「聽說……織造府最近又有一批貨要下派,李兄不在的時候,你有什麼事,盡可來找我。」
尚香「啊」了一聲,當下顧不得再說什麼,向宋陵匆匆道了一聲別,便走了。宋陵看著尚香的背影遠去,面上漸漸浮出一抹苦笑。把尚香送給了李慕星,也許會成為他這輩子唯一會後悔而又不能後悔的事。
回到客廳,周浩錦正跟傅顥說得起勁,看到宋陵進來,便招手道:「宋兄,一個管事而已,也值得你送。快過來,傅先生有事要求你幫忙呢。」
宋陵微微一笑,踱著步慢慢走過去坐下,臉上露出的已是一個商人應有的客套笑容。
「傅先生乃天府名士,有何事需小小一商人相助?」
「宋爺過謙了,在這上和城,宋家是出名的家大業大,己故的宋老爺子更是先皇親封的皇商,商人之中最為尊貴,傅某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結識宋公子,實乃幸事。」
旁邊周浩錦插嘴道:「宋兄,傅先生是為尋一塊上等翠玉而來,他家祖傳之物,半年前不幸失竊,前些日子傅兄在我那兒發現一樣玉掛件,是一同失竊的物品之一,便追問我來歷,我便說了,那玉掛件是從你家當鋪裡轉賣過來的,傅兄便想來問問,看看你家當鋪裡是不是還有其它失竊的物品,其它都不找了,只是那塊上等翠玉,是祖傳之物,務必要找回來。」
「原來如此,傅先生放心,這事情好辦得很!」宋陵的眼光一閃,面上的笑容真誠而善意,掩去了骨子裡的算計。
商人,無利不圖。最好的商人,永遠都不會放棄對利益的追逐,不管面對的是誰,便是自家人,也要刮皮一層。
***
宋陵的消息果然靈通,李慕星一連三日沒去尚香那兒,到了第四日,匆匆地來了,告訴尚香,他又得走了,要為織造府辦貨。
尚香問清了他的行程,然後從屋裡拿出一隻包袱,看得李慕星一愣一愣,道:「明軒,你要同我一起去?」又高興,又不捨,他哪裡捨得尚香跟他一起奔波,正想著怎麼勸尚香留下來,尚香直接潑了他一盆冷水。
「隱香齋裡這麼忙,我哪有空,這是我這幾天趕著做出的十幾種不同香味的香粉,你帶著,經過呂河的時候,幫我尋一尋有沒有對這十幾種香粉感興趣的商家。」也不知道宋陵究竟怎麼搞的,居然給他派了兩個夥計來,不過也正讓他騰出了時間趕製出了這十幾種香粉,原本他還以為會熬上幾天的夜呢。其實這兩個夥計,一個是李慕星給他備下的,一個是宋陵給的,只是宋陵沒說,尚香自然就不知道了。
李慕星頓時一臉失望,悶悶地收起包袱。
尚香看他神色鬱悶,禁不住伸出手指在他唇上一點,又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如此親密的動作,看得李慕星臉一紅,不期然地想起當初在南館他被嚇得落荒而逃的那一幕,呼吸便有些急促起來。
「在外面跑也要顧著身體,別沒日沒夜的,我……等你回來。」
李慕星一把抓住了尚香的手,道:
「說好了,不許……不許……」其實心下卻是有些怕了,當初忽聞尚香的死訊,那種害怕至今他心有餘悸。
明白了李慕星的心情,尚香笑了,靠向李慕星的胸前,讓李慕星把自己緊緊抱住,確定這具身體是溫熱的、活著的。
他不會死,因為這世上始終有一個人念著他,記著他,他要的不多,只是這樣,便足夠了。
***
過了兩日,李慕星一切準備妥當,便離開了上和城。走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大街上不見多少行人,尚香一直把李慕星送到了城門口。
李慕星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雖不捨,卻也安心,這些年來,在外面跑的次數多了,頭一次家裡有人等著他,只是這麼想著,便不覺得前途孤獨,倒是等回來的時候,小別勝新婚,定要好好疼尚香一回。
尚香送走了李慕星,心中也有一股淡淡的落寞,站在城門口一直望著望著,直到日頭照到正當空,才轉身往回走。
經過一家酒館,他心裡一動,進去買了一罈酒,那種借酒消愁的日子已經很久沒過了,說真的,肚子裡的酒蟲早鬧翻了天,李慕星在的時候,總讓他少喝些酒,現在趁他不在,趕緊喝個夠。
一腳才要踏出酒坊的門,眼前一把扇子晃過,抬頭竟見黃九爺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明管事,巧啊!」
尚香無聲地一歎,這種人,惹不起,躲也不起,還真真是難辦。黃家阿九少年時的爭勝執念,怕也不是他三言兩語能消除的,總得有個法子給解了才是。
看著手中的酒罈,忽地想起這位黃九爺自稱好酒,尚香頓時鬆一口氣,這可不就是解決的法子麼?
當下,尚香微微露出笑來,對黃九爺道:「明軒正想請黃九爺喝酒,您便來了,這世上哪還有比這更巧的事。」
「明管事果然是信人,今日正好,便讓你我一醉方休。」黃九爺緩緩合攏了扇子,望著尚香的眼睛,道:「便是要看看,在這酒國中,你我誰是英雄?」
便縱是驚天才華都付了那東流水,總還有一處可爭勝負的地方。那十幾年的執念,在於結果,而非過程,比什麼都是一樣的。
尚香轉頭向著一個夥計高聲道:「開個雅間,上兩壇最好的酒。」
夥計一聲吆喝地來了,將二人引入了樓上一間雅室,送進了兩罈酒,還有一碟小菜算是附贈。
以黃九爺的身份,拼酒自不是如一般酒徒,拿著大碗直著脖子跟灌水似地往嘴裡灌。尚香推開窗戶,這個時節春意正濃,外面恰是運河流過之地,沿岸遍植樹木,鬱鬱蔥蔥,時不時還有水鳥掠過水面,又從樹葉中穿過,遠處,是東來西往的船隻。
黃九爺搖著扇子,站在窗前。
「好一派悠閒,此景拿來下酒,可比這一碟小菜要高雅許多,明管事真會選地方。」
尚香拿過酒杯,六隻小小巧巧的杯子,全都倒滿,才笑道:「當為此景飲三杯。」
兩人各得三杯酒,一飲而盡,再斟酒時,窗外又有那船號子聲隱隱傳來,那些纖腳工人的嗓門談不上好聽,扯著喉嚨倒像是在嘶喊,可是那麼多人的聲音合在一起,卻添出七、八分的粗獷與直爽,偶爾聽來,還真有幾分意思。
「此歌非歌,此調非調,最是平常,卻也最是提人心緒,只這麼聽著,也教人覺著精神,為此亦當飲三杯。」黃九爺道。
「黃九爺所言極是。」
又是一人三杯酒,一飲而盡。這酒,少說也有十年光景,極烈,這兩人空父一連六杯,卻是臉都不紅一下,到底都是能喝酒的。黃九爺見尚香如此,那眼神便亮得彷彿會發光,難得酒中一對手,興奮。
然後,兩人便互相尋著喝酒的理由,由外頭的景致說到雅間裡的擺怖,再由雅間裡的擺飾,說到從窗前飛過的兒只蝶,飄過的幾片葉,但凡眼中所見,都是喝酒的理由。三罈酒快見底的時候,兩人也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桌上又斟滿了六杯酒,只是斟酒的手已有些抖,漏了不少在桌上。窗外窗內,再無什麼可說,尚香托著下巴,擰著眉苦想理由,奈何人已有些醉,腦中一陣陣地發暈,怎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是沒說到的。黃九爺哂巴著嘴,那扇子合攏在一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腦袋,突然一頓,嘿嘿地笑著拿起一杯酒,往尚香面前一伸,道:「這一杯,敬杜太守,他一生為民,死得著實冤枉。」
尚香一震,醉意立時去了幾分,默默地接過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黃九爺也喝了一杯,身體晃了晃,似乎也有些暈了,好一會兒才又拿起一杯酒,道:
「這一杯,敬昔日的豫州神童,可歎他一身才華,終被埋沒,世間少一才子,卻多一個忍辱復仇的血性男兒,喝!」
尚香又喝一杯,那酒的滋味,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第三杯,敬你。」
尚香一怔,抬眼,正對黃九爺微笑著的臉,只是微笑,那雙眼是常居上位者應有的一雙眼,不漏半點心思,雖說尚香似乎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那雙眼裡隱隱有幾分敬佩,卻只當是自己看花了眼。黃九爺是通天之人,只怕早把他這些年的丁點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不鄙夷便算是好的了。
第三杯酒,比第一、二杯酒還苦。尚香喝了,便扔下了酒杯,將頭埋在了桌上,他醉了,所以,他輸了。黃家阿九,黃九爺,皇九子,無論是哪個身份,都是禁不得輸的。
只能是他輸。
黃九爺也扔下了酒杯,站起了身,搖搖晃晃著向門口走去,推開門時,卻又回過頭來,道:「杜太守清正愛民,天不知,民知,史冊之上,即便無法為之洗冤,亦自有通達明理之人,於他處稍作彌補,你……」
尚香的肩動了動,卻沒有抬頭,仍舊趴伏在桌上。
黃九爺打了個酒嗝,下面的話就咽進了肚子裡,轉頭晃悠著走了。
聽得門響,尚香才緩緩地抬起了頭,扶著桌子走到窗前,窗外,已是日向西垂,沿河的蔥鬱籠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輝,越發的平靜祥和,河對岸,有炊煙裊裊,一派的和樂在人間。父親若在天有靈,必是欣慰於這份平靜與祥和。
恍惚間,昔日一家人的歡聲笑語猶在耳旁,十幾年的飄零與忍辱,便似南柯一夢,夢醒了,推開窗,外面正值六月天,葉綠花榮,鳥鳴蝶舞,人間風景正好,人生風華正茂。
他的人生,現在才開始。有剛剛起步的事業,有一個值得他等待的人,有一個雖然不明朗卻定然幸福的明天。
珍惜,他所要做的,僅此而已。
***
李慕星這一去,去了整整一個夏季,秋季將至的時候,上和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黑寡婦嫁了。
嫁得無聲無息,彷彿一夜間,杏肆酒坊就貼上了大紅的喜字,大紅的花轎從杏肆酒坊裡出來的時候,才有人知道阮寡婦再嫁了。
那花轎,從前門出來,繞著杏肆酒坊轉了一圈,又從前門進去了,竟又是倒插門的女婿。
阮寡婦沒有請酒,街坊鄰里都不好去道賀,圍在杏肆酒坊外面一個個議論紛紛,不知道阮寡婦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便在這時,一頂頂官轎來了,後面跟著的是抬著喜禮的下人一箱又一箱,送進了杏肆灑坊裡,隨行的官兵們將圍觀的人們趕到了一邊,官員們下了轎,紅袍的,紫袍的,普通百姓哪裡分得出他們的位階,只知道上和城的太守,他們的父母官,竟是最後走進杏肆酒坊裡的。
尚香是唯一收到喜帖的人,他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穿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成為喜宴上唯一的平民百姓,來賀喜的官員們,卻沒有一個人敢輕看他,能以一身布衣而坐在新郎身邊的人,豈能得罪。
喜宴上,滿耳都是賀辭,做官的人,到底跟一般百姓不同,不勸酒、不划拳,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還都是說得好聽的。尚香不懂,以黃九爺的身份,怎麼能夠入贅杏肆酒坊,除非他放棄皇家的身份,可是如果他放棄了皇家的身份,又怎麼能得如此多的官員來賀喜。看著黃九爺滿臉喜慶地聽著官員們的賀辭,彷彿看著一團迷霧,皇家人,也有這樣的異類?
於是,不到一天的工夫,整個上和城的人,都知道阮寡婦這一回嫁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杏肆酒坊裡的酒,霍的變得名貴了起來,即便是最劣等的酒,也有人搶著買去,說是要沾一沾大人物的貴氣。
三天後,阮寡婦與新婚的丈夫便雙雙離開了上和城,去向不明,而杏肆酒坊,被托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明軒,明管事,從這一天起,升級為明老闆,隱香齋也正式成為他名下的產業。
這是尚香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上和城人們的耳中,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不過是上和南館裡一個低賤的男妓,人們的眼中,只看見他現在的風光。
所以,當李慕星一臉風塵的再次回到上和城,一進城門,便滿耳都聽到了尚香的名字。他被嚇過一回,只當尚香又出了什麼事,竟連細問一句也不敢,當時就臉色蒼白連齊帶跑地到了隱香齋。
隱香齋的生意,紅火得緊,小小一家店舖裡,除了麻姑,竟有三個夥計幫著,比李慕星離開前又多了一個,據說,阮寡婦之所以嫁了一個不得了的大人物,是因為她身上擦了隱香齋賣出的香粉,勾住了那個男人的魂,所以上和城中,只要是想嫁個如意郎君的女子,都要買隱香齋的香粉。
麻姑這女掌櫃也當得威風,指揮著三個夥計忙得不見空閒,一看見有人衝進來,不禁喊道:「沖什麼沖,沒見著人多麼,要買香粉,排隊,一個個來。」
「明軒呢?明軒在哪裡?」
李慕星也不管她是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問。
「明老闆?他去跟人談生意了。」麻姑認出李慕星來,倒是被李慕星過分白的臉色給嚇了一跳。
「談生意?只是談生意?」
「自然是談生意,李老闆,請你自重。」
麻姑的手一直被李慕星抓在手裡,怎麼也掙不脫,不禁有了幾分怒色。
李慕星「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連忙鬆開了手,道:「麻姑娘,抱歉,我失態了。」
放下了心,李慕星轉過身慢慢走出隱香齋,這才往寶來商號走去,只是沒見著尚香,一時間還有些失魂落魄,剛才,真的差點嚇死他了,拍了拍胸口,笑自己沉不住氣。
到了寶來商號,見到了錢季禮,把這次出去的一幹事宜全都交代好,已是快半夜了,李慕星送走了錢季禮,便禁不住又跑到了隱香齋,在隱香齋門外轉悠了好幾圈,趴在門縫邊朝裡看,一片漆黑,尚香顯然已經睡下了,明知道不該打擾尚香睡覺,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見尚香的心情。
他這一走,又是數月,東奔西走沒個停歇的時候,雖說也擠出時間給尚香寫了幾封信,可尚香卻沒辦法給他回信,也不知尚香想不想他。
真他媽的見鬼,他現在知道想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了,那是歸心似箭啊,恨不能一天當做兩天用,盡快把事情都辦完。
又在隱香齋門前轉了兩圈,李慕星靈機一動,繞到了後牆根,找來幾塊大石頭,迭在了一處,然後往石頭上一站,構著了牆緣,使盡了力氣爬了進去。
天上月亮又圓又亮,照得天井裡一片清楚,李慕星一邊小心地看著腳下,努力不發出聲響,一邊摸進了尚香的屋子裡。
窗戶都關著,屋裡比外面暗得多,伸手幾乎見不著五指,李慕星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黑暗,依著記憶裡房間的擺飾,摸索著往床的方向走了過去。隱約中,可以看到床上一處隆起,李慕星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想摸,指尖方觸及尚香的臉部便停住了。
還是不要吵醒尚香的好,李慕星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剛才指尖雖然只碰了一下,卻能感覺到那人體的溫熱。尚香沒事,真的沒事,現在就好好地睡在他面前,李慕星慢慢收回手,想要安撫一下自己狂跳的心,驀地手腕處一緊,接著一股大力傳來,把他扯了下去,一下子撲在尚香的身上。
「笨蛋,怎麼這樣晚才來?」尚香的聲音在黑暗裡低低地響起,帶著磁性,將溫熱時氣息噴在了李慕星的耳垂處。
「你、你沒睡?」李慕星吃了一驚,旋即心裡溫溫地一片暖和,熟悉的氣息讓他捨不得從尚香身上爬起來。
「麻姑說你回來了,我想……你會來找我,便一直等著。」
李慕星伸出手,想抱一抱尚香,驀地聞到尚香身上一陣沐浴後的清爽味道,便收回了手,吶吶地從尚香身上爬起來,道:「我……我忘了洗個澡再過來。」
幾天來只顧著趕路,身上不乾淨得很,只怕已有了味道。
尚香一聲輕笑,道:「笨蛋,屏風後備好了熱水,唔……這會兒只怕已經溫了,你點了燈,先洗一下吧。」
李慕星連忙去點燈,昏昏的火光照亮了屋子,他回頭望了尚香一眼,登時眼便直了。
只見尚香這時已從床上坐了起來,拿著枕頭當靠背,被子半掀開來,露出半身幾乎透明的輕紗內袍,胸前的兩顆紅蕾在輕紗下若隱若現,堅堅地挺立著,倒像是對他發出無言的邀請,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髮絲不聽話地落在了胸前,因為尚香的輕微動作而在兩顆紅蕾邊摩擦著,被角處是一隻裸露在外面的腳足,如玉一般白,腳趾有節奏地收縮著,彷彿對著他招手一般。
李慕星一口氣沒轉過來,就覺著鼻間濕濕地,下意識地伸手一摸,他竟流鼻血了。
「明、明、明……軒……」
「你不過來麼?」
尚香捂著嘴輕笑,那雙美麗的丹鳳眼裡,波光流轉如星辰燦爛,此時此刻的尚香,面容上雖沒有半分妝點,卻是美艷不可方物,一顰一笑都洩出了萬種風情。
李慕星擦了擦鼻血,一邊往尚香走去一邊便開始解衣服。該死的,他現在哪裡還能等到洗完澡,狠狠地扔出一句「都是你自找的」,便作惡虎撲羊狀。
只是尚香又哪裡是普通的羊,緊緊地抓住李慕星,一口咬在李慕星肩上,直到舌尖上嘗到了血腥昧,才鬆了口,喃喃道:「我想你。」
旋即,便堵住了李慕星的嘴。這個時候,沒有說話的工夫,他們的嘴,另有用處。
一隻浴桶靜靜地等在屏風後,水溫猶存,只是還沒到用它的時候。
***
李慕星這一次回來,除了辦齊了織造府的貨物,還帶回了各地商界的很多商貨資訊,他把手中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之後,便在寒水樓又一次宴請了全城大大小小的商人們,尚香這位商界新秀自然也來了,只是處在一堆商人中間,他盡力保持著低調,雖然對自己化妝的手法極有信心,可是還是不免要碰見一些曾經的恩客,不是擔心被認出來,而是看見這些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的生活,看來要他適應好現在的生活,還需要一段時間。慢慢來吧,總不能一步登天。
總有一天,總有這麼一天,他會把那些不開心的事都忘掉,以後的生活,只屬於他自己和李慕星。找了個角落偷偷喝著酒,看著李慕星坐在主位上跟這些商人們侃侃而談,他帶回來的商訊足以讓一些敏感的商人們賺上一筆,望著那些商人敬服的眼神,尚香抿著嘴直笑,歪著腦袋想起初見李慕星的時候,怎麼看都是個老實得過分的商人,卻原來也是懂得聚人緣買人心這一套。
宋陵在前面跟相熟的商人們打完招呼,不著痕跡地向尚香這邊走來,對著尚香露齒一笑,還沒開口,李慕星的眼光已跟著他過來了。
宋陵望了李慕星一眼,伏在尚香的耳邊低聲道:「你不覺得,他表現得太明顯了,這樣,你們之間的事,可瞞不過那些老奸巨猾、眼光犀利的商人。」雖是提醒,可聲音裡卻透著濃濃的笑意。
「大不了一走了之,雲遊天下也不錯。」尚香離開了點,給了李慕星一個安心的眼神,這才讓那個略帶不悅的眼光收了回去。
宋陵望著尚香,語帶深意道:「這世上,哪裡沒有人,只要有人,便免不了受世俗禮教的約束……除非你們兩人中有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名譽事業,甘心以見不得人的男寵身份留下,否則……光是唾沫就能把你們淹死。」
尚香沉默著,酒杯在手中轉了幾個來回,才一笑道:「走一步算一步,事情還未發生,便先打退堂鼓,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會最的事,即便上和城真容不下我們,又怎樣?最壞的也不過如此,只要能在一起……有手有腳,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宋陵的眼光變得深邃起來,盯著尚香好久才道,「你總是……讓我驚訝……」話音未落,劈手奪過尚香手中的酒杯,竟是一飲而盡。
尚香怔住,立時反應過來,轉頭就往李慕星所在的方向望去,果然,李慕星已是一臉驚怒地中斷了與幾個商人的談話,往這邊走來。糟糕,尚香擰起了眉頭,雖然早有了最壞的打算,可還是沒有做好在滿城商人的面前被捅破的準備。
宋陵也看到了滿面怒氣而來的李慕星,仗著宴廳上人多,此處又是角落,一時半會兒李慕裡還走不過來,抓住尚香的手道:「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如果當初是我先遇見了你……又或者,把你從那地方救出來後我不曾把你送給他……你會否……會否……」
尚香微微一愕,沒說話,只是抽出了自己的手,望著越走越快向他而來的李慕星,露出了最溫柔的微笑,道,「宋爺,您對明軒的厚愛,明軒明白了,可是這世上能讓明軒為之心動的……只有一個李慕星……無關相遇的早晚……」
這世上,本分厚道、純良信義的人多的是,可是會不帶半點歧視地對待地位低賤的畀妓的人,卻難得,會費心思要將一個墮落惡俗的男妓引入正途,更是難得中的難得。在這一點上,李慕星與宋陵,便是天與地的差別,能讓他動心的,只有一個李慕星。
「那就讓我看看,他究竟能為你做到哪一步?」宋陵突然逼前兩步,仗著此時大多數的眼光都集中在李慕星的身上,無人注意這處角落,他伸出手一把將尚香拉入了懷中。
「放……」
李慕星才喊出一個字,驀地從外面進來一隊官差,打斷他即將出口的怒吼。宴廳裡一時靜悄無聲,瞪著這些官差,不知發生了什麼,膽子小一點的,竟有些發抖。
「誰是李慕星、明軒?」為首的官人一聲高喝,在靜悄悄的宴廳裡不停地迴響。
尚香認得這位官人,他的眼力一向好,記性也好,見過一次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官人,在黃九爺的喜宴上,坐得離他相當遠。看來,這便是黃九爺口中所說的對杜家的一點補償了,來得……真是時候。
笑著,走過去,推一推呆站在中央的李慕星,一起走向那官人。不管是什麼,他都收下了。當年的冤案,是先皇親定,即便是當今皇帝,也無力平反昭雪,尚香也無意要為杜家平反昭雪,陷害杜家的人,他已報復,父母兄姊雖死得冤,可有豫州百姓為他們建碑立廟,百年之後,仍受世人香火禮拜,而那不辨是非忠奸的皇帝,能有幾人記得,誰會稀罕那無用的一紙平反詔書,不如來點實際的。
思慮翩飛,漸漸遠了,官人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也沒注意聽,只模模糊糊地聽到了「皇商」二字,然後是一片嗡嗡的道賀聲。
皇商,御筆親封的商人,如同十年寒窗苦一朝登入天子堂的讀書人,一步便登了天,黃九爺好思量,一個皇商的封號,便保了他與李慕星一生的幸福。世俗怎樣,禮教怎樣,人心如此,誰能抵擋得了利益的誘惑?自從宋家老太爺過世,幾十年來,上和城終於又出皇商,只這一個封號,就是吸引天下商人的活招牌,上和城,別說是對他們唾棄,只怕是保護還來不及。
皇商,多麼閃亮的一塊金字招牌,可以掩蓋和抵擋一切流言,可以逼得他人不得不接受這種有違禮教的事實。
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他,尚香回眸,望入了李慕星一雙透著狂喜的眼中,他回以一笑,在一堆商人中,乾淨透明得像晨曦裡的明露。
他們,終於可以不用理會他人的眼光,不必放棄自己的事業,不必離開上和城,在一起,永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