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醉塵香(下) 第十二章
    李慕星美美地睡了一覺,還做了一個好夢,夢裡他來到了南館,見到了尚香,他一直一直喊尚香的名字,抱著尚香不放手,他想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隱約聽著一聲喜歡,他的心就沸騰了,後來……後來的事情他記不得了,一覺醒來,懷中空空,沒有體溫的餘熱,沒有聞慣的香氣,所以……只是夢一場……

    夢一場呵……他坐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也是整齊的,只有些微褶皺,頭上,是宿醉後的疼痛欲裂,可是抵不過想見尚香的迫切心情,按著太陽穴,暈頭轉向地走了幾步,腳下猛地一絆,幾乎摔倒,定睛一看,宋陸、賈秉珍,周浩錦三個人全都睡在地上,身上各蓋了條被子,卻不知道是哪個夥計做的,難道不會將他們移到房間裡睡嗎?

    李慕星沒辦法,只好出去喊了夥計來,把這三個醉死了的傢伙安頓好,才打了盆冷水洗把臉,在冷水的刺激下,頭痛的感覺減輕了少許,正要往南館去,卻又橫生變故。錢季禮急匆匆地來了。

    「爺,快回商號,左大人又帶著一份採買清單來了。」

    這麼快?李慕星大訝,連口氣也不讓他喘過來就又來了,總覺得這事情蹊蹺得很,可是無論他怎麼打聽,也沒有眉目。這銀子賺得容易,可像他這般賺得不安心的,天底下也就他一個人罷。

    這一回的清單,比上一回還要厚了幾分,李慕星與錢季禮商議好之後,勾出近三分之一的清單內容,派發給上和城裡一些有能力、有信譽的商家共同協作,剩下的還得自己跑。李慕星收拾了行囊,又一次離開了上和城。

    離開前,他向著南館的方向望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終究還是忍住了沒去。年關將近,這一次他是無法在家裡過年了,等回來,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尚香淡一談。

    然而,此時此刻的李慕星,卻絕沒有想到,他這一去,整整去了四個月,待回來,等待他的竟是一個噩耗。

    尚香知道李慕星又走了,李慕星卻不知道,他走的那一天,尚香就站在不遠處的街角,看著他一步一步地離開。

    「既然這麼捨不得他,為什麼不讓他為你贖身?」尚紅也跟了出來,在尚香的背後冷冷地問。

    「如果是六年前,我會……」尚香答了一句,突然醒過神來,抬手捋著頭髮,向尚紅飛過一個好似勢利的眼神,「現在嘛……宋爺出手比李爺更大方呀。」

    尚紅臉上一僵,橫瞪了尚香一眼,也沒有再問下去的興致,假做真時真亦假。尚香的話,他永遠也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假,不如不問。

    尚香卻拍著手,呵呵笑道:「成啊,你這一瞪眼,越來越有一股子嫵媚的風情,若是讓客人們瞧見了,不知有多麼喜歡你。」

    尚紅聽他說得不像話,又要瞪,卻怕再落了口實,只好埋著頭不吭聲地往前走。

    尚香跟了上去,故意在後面刺他,道:「你把頭埋得這麼低,是怕誰看到?啊,是了,差點忘了,這城裡似乎有你認識的人呢,交情怎麼樣?別不好意思啊,如果交情好,讓他將你贖了出去,也算脫了火坑。」

    「閉嘴!」尚紅低低地吼了一聲,眼神卻在四下亂瞄,竟似真的怕讓什麼人看了去,走得越發快了。

    走不多久,前面就是藥鋪了,尚紅一頭闖進去,只管看藥,尚香倚在了門邊,眼神飄飄悠悠,看去的卻仍是李慕星離去的方向。

    為什麼要拒絕李慕星為他贖身?細想來,只有自嘲。如果是六年前,他一定不會放過,當年的他,心裡只有自己,為了能跳出火坑,他賣笑,賣肉體,賣尊嚴,賣盡一切,只要能出去,那個時候的他,如果遇見了李慕星,一定會一邊在心裡嘲笑這個笨蛋男人,一邊使盡渾身解數勾引這個男人。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讓他把一切看得更透,出去,出去又怎麼樣,會比現在過得更好?

    如果是李慕星,也許會讓他過得更好,畢竟這個男人……實在是少見的笨蛋,他偏偏就喜歡上了這個笨蛋,所以他只能陪著這個笨蛋男人,一起做一回笨蛋。這個世道很奇怪,男人們可以狎妓尋歡,他們管那叫風流,可是如果有人動了真情,把娼妓贖回家,他們就會管那叫敗壞門風。風流說著不好聽,卻是人人羨慕,畢竟風流那是要資本的,可如果敗壞了門風,卻是世俗不容。別說是男妓,就是女妓,被那些大戶人家贖了出去,最多也就是個金屋藏嬌,誰敢讓她們進門,哪怕是為奴為婢,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們,除非運氣好些能生個孩子,才算是終生有靠。

    李慕星是個商人,而且還是個靠信譽發家的商人,名聲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尚香雖不通商,可這些年看得多了,他可以想像,如果李慕星連好名聲也沒有了,以他過分老實的性子,在生意行裡是決計混不下去的。

    尚香只有自嘲地笑著,想了這麼多年,盼了這麼多年,明明有機會可以脫離火坑,卻偏偏為著這麼一個笨蛋男人的好名聲,他放棄了。難道喜歡上笨蛋,連他也會變笨?他什麼時候……變得會這樣為別人著想了……真是好笑……

    尚紅買好了藥,走出來見尚香臉上笑得奇怪,只覺得莫名其妙,卻不想再問,仍舊低著頭默默地向前走。

    尚香跟在他後面,走了一段路,突然問道:「我問你,有沒有一種藥,吃了可以毫無痛苦地死去,就像睡了一樣?」

    尚紅身體一繃,飛快地瞄了尚香一眼,皺眉道:「你問這做什麼?難道……你想害人?」

    尚香衝他一笑,道:「你想哪兒去了,我像是那麼壞的人嗎?館裡養的那隻狗病了,昨兒夜裡嚎了半宿,你難道沒聽見?鄭猴頭又不給它治,說死了正好拿去廚房做狗肉,我瞧著難受,索性讓它輕鬆些去了。」

    這話若是能信,尚紅就真是個傻子了,他低著頭,過了好半晌才道:「這樣的藥,有是有,只是藥方里有幾味藥材可貴著呢。」

    尚香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我這也是做一件好事了,回去你把那幾味藥寫下來,我托宋爺捎一捎,宋爺應當不會拒絕我。」

    尚紅沒再說話,回到南館,卻真的寫了張方子給尚香,他本說是只有幾味藥材,可方子上卻列出了十幾味藥,尚香看著方子沒做聲,卻給了尚紅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雙尚紅永遠也看不透的丹鳳眼,彷彿將尚紅的心思全部探了出來,看得尚紅頭上微微冒出了冷汗。

    那十幾味藥,不僅貴,而且難尋,以宋陵的本事,竟也尋了一個多月才尋全了,尚香便將藥材都拿了來。借口要配藥,尚紅把尚香趕出了門,然後把門一拴,對著滿桌的藥材,他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終於……他把藥都找齊了……

    ***

    李慕星四個月之後回來,還沒到家,便在城外歇腳的一座茶棚裡,聽到有人在議論。

    「老二,你聽說了沒有?前些日子城中南館走脫了一個小倌,把鄭鴇頭氣壞了。」

    「噓,小聲些,姓鄭的耳目多,你當心著,他可忌著人提這事兒呢。」

    「哼,他不就仗著兩個妹妹,一個是地頭蛇莫大的姘頭,一個是知府的小妾,就幹起了逼良為娼的事,還揚言連只蒼蠅也別想飛出他的手,這下子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了。」

    「我也聽說,鄭鴇頭好像把氣出在另一個跟那個逃走的小倌走得比較近的人身上,把人活活打死了。」

    頓時一片嘖舌聲響起。

    「一個老男妓,打死了姓鄭的也不心疼。哎,你們誰知道那個小倌是怎麼逃走的?聽說他逃走的那一晚,整個監坊連帶東半城的人全都睡死了,對了,連守城門的人都睡了,問他們有沒有人出去,都不知道,真是奇了,難道是有妖怪作祟?」

    「少胡說……哪有什麼妖怪?」

    「那你說他是怎麼逃的?」

    「依我看……」

    李慕星聽到有人被打死的時候,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臉上的血色就開始慢慢褪去,扶著桌子站了幾次才站起來,對那幾個人道:「幾位仁兄,不知……不知你們說的……那逃、逃走的和被打、打……打死的人……叫什麼……名字?」一句話,他問得萬分吃力,心中的恐懼卻隨著問話而越來越大,不是尚香,一定不是尚香……他……他那麼機靈……而且……而且有宋陵捧著他……不會的……不會的……

    「哦……好像是什麼紅還是什麼香?老二,你記不記得?」

    「去,誰記個男妓的名字……喂,你想知道,自己到城裡打聽去……嘿嘿,可得提防鄭鴇頭的耳目啊……」

    那人話還沒說完,就見眼前來問話的人晃了晃,一口血突然噴了出來,他閃避不及,被噴得一頭一臉,還沒反應過來,吐血的人就衝著他倒了下來。

    「喂……喂……啊,快去找大夫,要死人啦……」

    ***

    李慕星這一口血,並非是吐得沒有來由。大夫給他上上下下瞧了幾日之後,說是半年前就落下了病根,沒調養好,就四處奔波,積勞成疾,突然聽到噩耗,自然就發作了。李慕星在這關頭倒下了,可把錢季禮急壞了,又擔心李慕星的身體,又擔心不能按期交貨。他兩頭地跑,李慕星從各地跑來的貨源源不斷地送來,錢季禮一個人頂不住了。想了又想,只好去找阮寡婦,想讓阮寡婦來措把手,雖說兩人的婚盟已經解除,可阮寡婦總還不至於絕情至翻臉的地步。指不定等阮寡婦氣過了,兩人還能和好如初。

    到了杏肆酒坊,阮寡婦卻不在,問酒坊夥計,那些夥計一個個支支吾吾,說話不盡不實,惹得錢季禮要發火,才有一個夥計小聲告訴他,說是這幾個月來一直有個男人來找阮寡婦,開始阮寡婦對那個男人是又打又罵,偏生那男人臉皮厚,死皮賴臉地纏著阮寡婦,打不還手,罵不回口,還時不時地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來討阮寡婦的歡心,時間一長,阮寡婦便軟了下來,跟那男人有說有笑了,這不,今天說是又得了件好玩的東西,阮寡婦便跟著去瞧新鮮了。

    錢季禮當時就呆了,頭一個反應就是李慕星這親事再也不能挽回了,阮寡婦啥時候跟男人有說有笑過,就連對李慕星,也是凶相居多。錢季禮快快地回了商號,打起精神指揮夥計們千活,可貨物實在太多,商號裡不缺使力氣的,可帳房先生卻只有一個,根本就來不及把所有的貨物都登記造冊核價,錢季禮一看眼前這亂勁,就想著要是李慕星在就好了。

    正在忙得一團亂的時候,對門豐通錢莊的宋陵帶著一個人來了。

    「錢老,忙啊。」

    錢季禮這時候哪有心情招待他,告了個罪道:「喲,宋爺,您來串門子,真是對不住,這會兒實在太忙,沒功夫招呼您。」

    宋陵笑道:「錢老這是哪裡話,我們老熟人了,難道還少了你一杯茶不成。我是看你忙不過來,所以從錢莊裡抽個人來給你使喚,你可不能嫌他笨手笨腳啊。」

    「哎呀,宋爺,您這可是雪中送炭啊,老頭兒這兒給您作揖了。」錢季禮一邊說,一邊打量宋陵帶來的那人,瞧模樣,挺單薄的,五官端正,瞅著挺年輕,穿了一身布衣,倒有點像私塾裡的教書先生。

    「杜明軒,還不快來見過錢大掌櫃。」宋陵朝那人一使眼色,那人馬上便作揖行禮,道了一句「錢掌櫃好」。

    錢季禮看他禮數還周全,便有些好感了,問道:「懂得記帳嗎?」

    杜明軒道:「學過,會一些。」

    「那便成了,留下了。張誠,過來,把他帶到帳房去,趕緊讓他上手。」

    一個夥計應著聲來了,把杜明軒帶走。錢季禮又跟宋陵客套了幾句,表示等忙過這一陣,就把人還回去。

    宋陵笑著連連說不急不急,只要李慕星記得多多光顧他的錢莊就行了,然後一轉口又問道:「不知李兄身體可好些了沒有?」

    錢季禮一聽他問李慕星的身體,便直歎氣,說了一句病來如山倒啊,他沒好說這病還是由心病引起的,更是難治。宋陵安慰了幾句,便走了。

    那杜明軒還真是個精細人,只一個下午,便把商號裡的那一套運作都記下了,做得井井有條,竟半分不比老帳房差,這多了一個人,速度便快了一倍,錢季禮指揮起來也更得心應手,到了晚上,他樂呵呵地跑到李慕星那裡,直誇宋陵夠義氣。

    李慕星聽得商號那邊沒事了,心裡一鬆,便昏昏地睡了過去,到半夜醒來,瞪著漆黑一片的屋頂,那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當日,他一醒來,就讓人去確認被打死的那個男妓的名字,結果……竟真的是尚香。他悔,悔沒有早一日將尚香贖出來,悔不曾在離開前去看一看尚香,總以為采貨品的事情更重要,他的猶豫,生生害了尚香一條命,他怎麼就這麼……孬呢。

    他用手狠狠地敲打自己的頭,可是病勢沉重,打在頭上的手竟是無力的,只能咬住了牙根,把嗚咽聲硬壓在喉嚨裡。

    尚香……尚香……我錯了……錯了……

    顫抖無力的手,從枕下摸出一盒香粉來,這是他在路上經過一家水粉鋪的時候,突然想起尚香愛擦粉,一時心血來潮,就買下了。

    當時,水粉鋪的老闆正在跟兩個女客介紹香粉,一個女客嫌香粉的味道不夠重,那老闆解釋道:「夫人可莫以為香粉味是越重越好聞,這東西呀,有個說法,叫過猶不及,味道過於濃烈,聞著是香了,可實際上反而會讓聞的人心生厭惡,要那隱隱約約,像是聞著了。仔細一聞,又沒有了,才是最勾人的……」

    李慕星當時聽得心裡便是一動,想起尚香身上過於濃郁的香氣,突然間似明白了什麼,對尚香隱隱又多了幾分瞭解。他在外面的時間越久,便越是想念尚香,日以繼夜地把事情辦完,就快馬加鞭的回來了,誰想到……誰想到還是遲了……

    尚香……每念一次這個名字,他的心裡就是一陣抽痛,他喜歡的人……他這輩子唯一喜歡的人,就這麼沒了……沒了……怨誰?怨他自己,他怎麼就這麼沒用,連一句喜歡也沒敢當面說,找著借口一拖再推,如今把人也拖沒了……

    李慕星心口一痛,一口血又湧了上來,來不及嚥下,便從嘴角邊溢了出來。再也看不到,那雙勾魂的丹鳳眼,再也看不到,那似有情似無情的眼神,再也看不到,那戲謔般的虛假笑容,再也看不到……沒有了,都沒有了……

    尚香……尚香……怎麼可以就這麼走了,那封信……他還欠他一個答案……

    ***

    李慕星的病,反反覆覆了幾回,竟越來越沉重了,陳伯、陳媽看得心疼,把城裡的大夫請了個遍,一個個直搖頭,病人自己沒了生念,他們醫術再高,也沒可奈何。

    這一天,李慕星覺得有了些精神,便起了床,讓陳伯送他去商號。

    「爺,您、您連站都站不穩,還是等身體好些……」

    李慕星看著他們老夫妻倆一臉的擔憂,勉強露了絲笑容,道:「陳伯,放心好了,你們也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商號,那是我半輩子的心血,你們讓我去走一走,看一看,興許看到了大伙在商號裡忙碌的樣子,我的心情便好了。你們也知道我這是心病,心情好了,病便去了大半,說不定沒幾日你們便又能看見我精神十足了。」

    陳伯也知攔不住他,沒辦法,只好套了車,將李慕星送到了商號。錢季禮一看李慕星來了,嚇得不輕,連忙把他往裡面帶,還埋怨陳伯,「你怎麼把爺帶來了,不知道他病沒好,要多休息嗎?」

    陳伯苦著臉道:「我哪兒攔得住爺呀。」

    「錢老,我不想坐,你帶我到處看看罷。」

    「我的爺哎,您看您這模樣,能走嗎?」錢季禮頭疼得直叫喚。

    「錢老,你別把我當風吹就倒的樣子成嗎?我還沒到那程度呢。」李慕星笑了笑,搖搖晃晃地邁步。

    錢季禮看心驚膽顫,這才多久的功夫,好好一個人就病成這樣了,歎了一口氣,扶住李慕星道:「成、成,看便看罷,可得說好了,看完了,您立刻就得回床上躺著去,別忘了,這商號可全仗著你啊。」

    「我若真不行了,這商號便送與你吧。」

    李慕星玩笑般的一句讓錢季禮連呸了好幾口,板起了臉。在商號裡轉了一圈,夥計們進進出出,倒是幹勁十足,雖忙卻不亂,他便放下了心。

    錢季禮在一邊道:「最忙的一陣已經過了,清單上的貨品全部送入倉庫,這幾日正在核對清單,我讓帳房先生去了倉庫,這邊由明軒頂著。真不知宋爺從哪裡找來這麼個好手,一把罩啊,要不是有他幫忙,恐怕商號到現在還亂著呢。」

    「那我倒要好好謝謝宋兄了,明兒個就請他喝一頓酒。」

    「爺……」

    一看錢季禮又板起臉,李慕星笑一笑,退讓了。

    「行,等我身體好了,這總成了吧,錢老,帶我去見見那位杜先生,我先在口頭上謝謝他,這總沒問題吧。」

    錢季禮巴不得讓李慕星找個地方坐下來,自然沒問題,剛把李慕星送到帳房門口,便有夥計來喊,錢季禮便去了。

    李慕星輕輕推開門,便看到一個年輕人正伏案揮筆,面前攤著一木又一本的帳目,倒是認認真真在忙著,居然沒發現有人進來。李慕星也沒驚動他,在一旁坐了下來,他走了這一陣,便乏了,閉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神,覺得好些了,才又睜開眼,看那年輕人仍在忙,他倒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那年輕人的側臉來。

    誰知這一看,卻是越看越眼熟。那臉型,那輪廓,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活脫脫像極了尚香。李慕星「啊」了一聲,坐不住了,正要站起來,卻猛想起尚香眼角的皺紋,不是尚香,他的尚香已經不再年輕了,可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只有幾道淺淺的笑紋。心裡,又開始抽痛。

    那年輕人卻被李慕星這一聲「啊」給驚動了,抬起頭望過來,不說話,卻是嘴唇邊微微一翹,一抹淡淡的微笑從嘴角瀰漫開來。

    「尚香!」

    有那麼一刻,李慕星彷彿回到了那一日,尚香站在窗邊,低著頭,烏黑的發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隱隱約約,隱隱約約便有股難言的風姿瀰散開來,然後尚香看到了他,對著他乍然綻放了笑容,那是一個與眼前的人一模一樣的笑容,發自內心,不摻半分假意,乾淨純粹得像珍珠一樣璀璨的笑容。

    是他,真的是……尚香……不會錯……只有尚香……這樣的笑容……

    只有尚香……李慕星激動地站了起來,眼前一陣陣地眩暈,可是他還是伸出了手,想要觸摸那個笑容。

    「李大老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腔調,李慕星感到了一陣陣窒息,眼前漸漸暗了下來,不,不可以暈,不可以……

    「啊,喂……喂……別暈啊……」

    倒下前,感覺到自己抓住了一隻手,緊緊地,緊緊地,再也不放,他終於安心地墜入黑暗裡。

    ***

    事後,錢季禮發現李慕星居然一直抓著杜明軒的手不放,雖然感到詫異,卻顧不得盤問什麼了,他已經被李慕星的病嚇怕了。誰知道請來大大一瞧,喝了兩天藥,李慕星竟然眼見著好了,只是說什麼都不放開杜明軒,他們都不敢說什麼,只好讓杜明軒日夜陪在李慕星的身邊,好在商號的事情也差不多忙完了,有沒有杜明軒在,都不礙事了。

    待到沒人的時候,李慕星把尚香抱到床上,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抱著他許久許久,尚香也不說話,就讓他這麼抱著,直到感覺到胸前有些濕意,才輕輕戲謔地說了一句:「李大老闆,你多大了,還哭鼻子?」

    「你笑我?」李慕星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尚香彎起了眉眼,嗲起聲音,輕輕道了一句:「奴家不敢。」

    李慕星聽得這熟悉的一句話,心中一時百感交集,隔了好久才問道:

    「你……我以為……你死了……為什麼……」

    「也沒什麼,尚紅逃走了,鄭猴頭拿我出氣,誰知道沒打幾下,我便沒了氣,那時候宋爺便趕了來,一看我沒了氣,便把我的屍體帶了出來,誰知才走到半道上,我又緩過氣來,宋爺也是聰明,從郊外找了具棄屍,裝作我的樣子做了一場法事,後來他便把我留在錢莊裡當了個夥計。再後來,我聽說你回來了,又病了,便想了法兒幫幫你的忙,嘻,那做帳的本事還是你教我的。」

    尚香說得平淡,其實他沒告訴李慕星,尚紅一逃走,他就知道自己要遭殃,看在宋陵的面子上鄭猴頭不會要他的命,可找他出氣卻免不了,他當時也是一時心懶,就將尚紅逃走之前交給他的毒藥吃了下去,只是想少受點罪落個好死罷了。只是萬萬想不到,那毒藥居然是假死藥,鄭猴頭還沒打幾下便發現他斷了氣,當時就懊悔了,想到這裡,他不由暗自一笑,他還是低估了尚紅的聰明。

    李慕星抱著尚香的手又緊了緊,此時此刻他是心有餘悸,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真的失去尚香了。

    「你為什麼改名字……要是早知道是你……我……我……」

    尚香沒好氣地在他頭上一敲,道:「杜明軒是我的本名,難道出了那地方,我還要用那名字不成。」

    「原來你姓杜……」李慕星突然傻笑起來。

    尚香莫明所以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姓有什麼好笑,哪知道李李慕星笑了一陣,突然表情嚴肅起來。

    「我喜歡你。」

    尚香一怔,看著李慕星嚴肅的臉上竄上一層紅暈,他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笨蛋,我早就知道了。」

    「啊?」

    「……我也喜歡你……」

    「嘿嘿……」李慕星又開始了傻笑。

    「別笑了,睡吧。看你病懨懨的樣子,我心疼。」

    尚香一句話,讓李慕星趕緊閉上眼。他會好起來的,他會讓自己變得強大,保護尚香,他要讓尚香的笑容,在他的懷裡永遠綻放,永遠……

    尚香望著李慕星,嘴角的笑意漸漸高漲,直到聽到一聲聲輕輕呼嚕,知道李慕星已經睡著了,他才安心地閉上眼。

    這樣……真是……太好了……

    ***

    一夜好夢到天明。

    尚香在陳伯、陳媽進屋前就起了床,李慕星把他抱得緊,倒像怕他飛了一般,費了他不少勁,才在不驚醒李慕星的情形下起身,套上衣服,趴到另一張軟榻上瞇了一會兒,陳伯便悄悄地從門口探進了頭。看他們兩個人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軟榻上,倒是放下心來,嘀咕了一句「錢老頭就是瞎操心」,轉身回院裡忙活去了。

    尚香這才抬起頭,坐到床邊又看了看李慕星,輕輕歎一口氣,出了門。院子裡,陳伯在劈柴,陳媽在打水,陳伯見了,趕緊放下斧子,搶下了陳媽手裡的活。

    「老婆子,重活我來幹,你去給爺熬藥吧。」

    陳媽面上笑成一朵花的模樣,甩甩手就進了廚房,陳伯也樂呵呵地提著水桶跟了進去。

    尚香抬頭望望天,初晨的陽光,竟有些刺目。沒有錦衣玉食,沒有金銀迷心,相扶相持,白頭偕老,這樣的日子,平凡而充實,坦然而知足,卻是他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夢。十多年的男妓生涯,毀掉了他做一個正常男人娶妻生子的可能,而男人與男人……他苦笑著,這個世道不會容許兩個男人公然地在一起,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無論他在外面怎麼玩,怎麼荒唐,只要不把荒唐帶回家,他在別人面前仍就是有頭有臉,比如宋陵。

    宋陵,這個看著風雅其實一肚子心計的男人,以尚香磨礪多年的眼光,竟也看不透。他不明白宋陵為什麼捧著他,說他唱的曲兒好聽,再好聽也比不過東黛館的那些姐兒們,宋陵什麼曲兒沒聽過,獨把他的曲兒捧上了天,花大錢包了他整整半年,卻連碰也沒碰他一下。有時候,宋陸會無緣無故地看著他笑,笑得他毛骨悚然,那感覺就像宋陵眼裡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子。

    雖然宋陵沒惡意,這一點尚香還是能夠肯定,可是他還是心裡覺得不舒服,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有一種感覺,自從宋陸第一次點他的牌子,就好像是在用一隻漂亮的盒子一點一點地將他包裹起來,繫上帶子,如果不是意外地發生了尚紅逃走這件事,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包成一個漂亮的禮物送到某個人那裡。

    當然,他現在仍然是禮物,只是簡樸了許多。他被宋陵送給了李慕星,尚香有種直覺,也許宋陵原本就是要把他送給李慕星的。宋陵是救了他,沒有把他養在籠子當一隻金絲雀,反而在錢莊裡給他安排了一份差事,這幾個月,讓他慢慢適應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把風塵中沾染的一些習性,一點一點地改掉。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了,所以他把臉上濃濃的妝容洗掉,另上了一層幾乎看不出來卻足以改變他面貌的妝,出來的時候仍讓宋陵看呆了眼,原因在他的眼角,那裡的皺紋,消失了。他沒有解釋,宋陵也很快回了神,什麼也沒有問,只是望著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讚賞。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可是……他改變不了帶著妝容生活的習慣,那是他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只怕到死,也無法改變。

    平平淡淡的幾個月過去了,宋陵很少來看他,一來,卻帶來了李慕星病重的消息,他知道宋陵不會無緣無故地跟他說這些,心當時就揪住了,可是面上,仍只能冷冷淡淡的,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

    宋陵當時笑得像隻狐狸,什麼也不多說,又過了幾天,便把他帶到了寶來商號。商號裡非常忙碌,工作量大得讓他這個幾乎沒有多少經驗的人吃不消,可他還是撐了下來,就在李慕星看不見的地方,幫一幫吧,也不枉他們一場相識。

    沒有想過再見李慕星,就算他已經不是男妓了,仍然改變不了他是一個男人的事實。或許,做個男妓反倒比現在更好,至少……他還能光明正大地吃吃李慕星的豆腐……唔,又想歪了……自從醉酒的那一夜之後,他常常想歪,只恨李慕星那個大笨蛋,眼看著就要做到最後,他竟然睡著了。

    再見李慕星的叫候,他沒有絲毫防備,習慣性地想對李慕星笑一笑,卻不料李慕星竟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把他嚇了一跳,旋即心中升出一陣竊喜。即使換了妝容,李慕星仍舊能認出他,一直都知道李慕星喜歡他,可是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把這份喜歡看得清楚,這個笨蛋怕是喜歡慘了,把他刻入了骨,銘入了心,才能一眼認出他來。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種感動漲得滿滿的,只怕當場便是死了,也值了。可是,倒下的人卻是那個笨蛋,閉上了眼都不忘死扣著他的手,他不想掙扎,哪怕是錢季禮進來時看到這一幕眼睛瞪得比銅鑼大。只是任性這一回,又如何?

    「啊,老頭子,你倒個水都不會呀,你看看,把藥都衝出來了。」

    「嘿嘿……不小心的……」

    「去,一邊待著去……」

    「……」

    「老頭子子,過來幫著吹個火……」

    「好勒……喲,柴沒了,老婆子你等會兒,我去拿柴……」

    聽著廚房裡傳出的聲音,尚香只覺得陽光更刺目,不由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正看著陳伯出來,他彎了嘴角,勾起一個禮貌而親切的笑容。他曾經指著尚琦對尚紅說過,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好的戲子,而他,比尚琦還要高段一點點。現在,他是一個帳房先生。

    「陳伯,早啊!」

    「呵呵,小伙子也早啊。」

    陳伯彎腰正要抱一堆柴,卻已讓尚香搶了先。

    「陳伯,我來吧,你老歇歇。」

    「真懂事。」陳伯瞅著尚香,越看越喜歡,大手一拍尚香的背,「你來了兩、三天了吧。多虧有你幫著照顧爺,爺的身體大見起色,讓我跟老婆子輕鬆了不少。對了,小伙子,你叫啥名兒啊?」

    「姓杜,杜明軒。」尚香抱著柴,讓陳伯一拍,差點摔了一跤,一邊回答一邊趕緊快走幾步,思忖著到晚上背後怕是要青一塊了。

    「杜?哈哈,好姓,好姓,以前有個姓杜的人,很有名呢。」

    「咦?陳伯也知道姓杜的人裡有個出名的?」尚香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看上去連大字也不識的老頭兒,也知道姓杜的人裡曾經出過一個很有名的詩人。

    「杜康唄,上和城裡問誰誰不知道啊。」陣伯的嗓門高了幾分。

    尚香噗哧一笑,道:「陳伯,你老真逗,那杜康是酒名兒,」說到酒,這上和城裡還真是沒人不知道,誰讓上和城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自然對各種酒都有說法。

    「不是說杜康酒就是一個叫杜康的人釀的嗎。能釀出這麼好的酒的人,自然是很有名了。」陳伯理直氣壯。

    陳媽在廚房裡頭聽見了,這時候探出頭來,罵道:「老頭子,你瞎嚷嚷什麼呢,人家杜先生是念過書會寫會算的,也不怕讓人家笑……啊,你還讓人家抱著柴,真是越老越懶了。」

    陳伯被罵得躲到一旁撓耳朵,尚香笑著放下柴,對陳媽道:「沒事的,我還有些力氣,可不是那些什麼也幹不了的書生。」

    「書生好呀,能說會道,要是考個功名回來,光宗耀祖,那是幾輩子積德的事……可惜咱兒子去得早,要不非按著他讀書不可……」

    尚香仍舊笑著,卻不說話了。

    這兩、三天來,尚香一直在房間裡照顧李慕星,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間,只這麼會兒工夫,就已經贏得了陳伯、陳媽的喜歡、勤快,有禮,說話間也有分寸,長得也端正,怎麼看怎麼討人喜歡,真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是那雙丹鳳眼,不經意間就讓人看得有些失神,太漂亮了,會勾魂呢,男人生著這樣的眼晴,可不是什麼好事,多半要惹些桃花瘴來。

    廚房裡,陳媽嫌陳伯礙手礙腳,把他趕了出去,卻把尚香留下來煎藥。

    「杜先生,你今年多大啊?」有尚香在一邊看著火候,陳媽便騰出了手,開始淘米做飯。人長一張嘴自然不能閒著,一邊做一邊便聊開了。

    尚香被問得倒是一愣,低頭算了一會兒才道:「我是丁卯年生,過了年剛好三十。」

    「咦,那不是比我們家爺還大上一歲?」陳媽把尚香從上到下看了看又道:「可瞅著白白淨淨,倒像比我們家爺還小三、四歲的模樣。」她哪裡知道尚香上妝的本事,能化老,自然也能化出年輕來。

    尚香笑了一笑,道:「我怎麼能與李爺比,李爺做生意的,風吹日打的,自然顯得老成些,我什麼事也不幹,一看這身板,就是靠不住的。」

    陳媽道:「杜先生忒謙虛了,你吃的是筆頭飯,用的是細心思,跟我們這些幹粗活的又不同了。說起來,我們家李爺也是苦過來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比你家那位宋爺可是實誠多了。」陳媽自是見過宋陵,覺著不容易親近,總有些高高在上的樣子,當然,比起周浩錦的花花腸子,又是好多了去。

    「宋爺人很好……」尚香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其實宋爺是天生的生意人。」

    「二世祖,哼,比我們爺差遠了。」

    尚香低低一聲悶笑,正要應和幾句,這時藥甕口冒出了熱氣,他趕緊用布包了把手,端起藥甕,倒出一碗褐色藥汁。

    「陳媽,你忙,我先去送藥。」

    「去吧去吧,飯好了我給你們送過去。」

    尚香小心地端著藥碗,才出廚房門,就見李慕星披了一件衣站在外面,悶悶地看著他。

    「怎麼起來了?」尚香看看院子裡,有張石桌,便過去把藥碗放下。

    李慕星跟了過去,看著尚香,低聲道:「我醒來不見你,以為……以為……」

    「以為我走了。」尚香瞥了他一眼,看李慕星有些驚魂甫定的樣子,倒覺著好笑起來,「以前我怎麼就沒瞧出你這樣著緊我呢,別是裝的吧。」

    李慕星急了,道:「我裝什麼了,你、你……」你了兩聲,突然發現尚香瞇著眼暗自偷笑,才恍悟過來,「你又作弄我!」

    尚香無辜地眨著眼,道:「哪有的事,你自己想想,以前你見著我撒腿就跑的事都發生了幾回,明明就是很討厭我的樣子。」

    李慕星被他這一提,倒想起最初見過尚香的幾回都遭他戲弄,臉上一紅,道:「那也是你先作弄我的,對了,還訛了我兩罈酒呢。」

    尚香一見李慕星臉紅,倒也回想起來,作弄心頓時又起,左右看看,陳媽還在廚房裡忙活,陳伯不知道出去做什麼了,四下無人,於是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是了,你不說我還忘了,酒呢?女兒紅呢?拿不出來,就用人抵罷。」說著,張口便在李慕星耳邊輕輕一咬。

    「啊!」李慕星吃痛,叫了出來,連退兩步,捂著耳朵只覺得熱氣一陣陣上衝,雖說他已經是個老道的商人,可在調情這事兒上,跟尚香一比,他就嫩得好像初生的芽兒,隨便一掐就出水了。

    「你、你、你……」像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看藥碗還在石桌上,不顧燙,拿過來一口喝淨,沒覺著苦,倒是把口乾舌燥的感覺減輕了幾分,眼睛四下一溜,發現沒人,才壓低聲音道:「抵便抵,只是……大白天的……晚上可好?」

    這一回輪到尚香怔愕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頓時爆笑出聲,一邊捧著肚子一邊道:「笨、笨蛋……我跟你……你開玩笑……怎麼就當真了……」

    李慕星當時就傻了眼,居然又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想嗎?」

    尚香乾脆笑趴到石桌上去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

    「……你……會……會……嗎?」

    但凡男人,聽到這樣的疑問,怕是沒有不生氣的,李慕星再木,也不至於木到連這個都不懂,一張臉立時便沉了下去,心裡生出一股衝動,便要現在就把尚香拉進房去,好證明他會些什麼,哪知還沒有付諸行動,便讓陳媽給打斷了。

    「杜先生,笑什麼呢?飯做好了,來搭把手……」

    「就來……」尚香應了一聲,看看李慕星的臉都黑了,當下強忍著笑意道:「別生氣,你的病還沒好,等你好了,我教你便是。」話一說完,他趕緊就溜進了廚房。

    李慕星一張黑臉拉得老長,又不能沖尚香發脾氣,只得嚥下了肚去,暗自決定早晚要治住尚香這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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