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教育 續 第十七 三 農夫
    身體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農夫吧。

    人的墮落,與物的腐敗一樣。

    物雖腐敗,只要置諸土中,就能分解成清潔的植物的養料。人亦然,雖已墮落,只要與土親近,就成清潔健全的人。

    與士親近,握著鋤犁的農民,在人們中最為健康。縱有醫學博士若干萬人,也無術使國民成健康者。農民實比醫學博士牢握著健康的秘訣。

    羅馬太原在羅馬種田的。那時羅馬人雖極少數,因有著它國人不能及的健康,能伸展其勢力於地中海沿岸,竟支配了亞洲與歐洲。

    後來,羅馬人失掉了固有的健康,其大帝國也就陷入於滅亡之淵了。

    健康的自耕農民,營著幸福的生活,……這樣的國最強。

    這樣的人最美:

    赤足踏土,皮膚被日光曬得赭黑,掘土下種,吸著從綠葉叢中吹來的風的農民。

    這樣的人最齷齪:

    一日到晚,臉色蒼白,坐在櫃檯旁,渴望有錢收入的神經衰弱的傢伙!

    鄉下的泥土上,產生引導未來的哲人與詩人。

    都會的塵埃中,產生使國家破滅的賣國奴。

    美德與健康的農夫共生。

    惡德隨不健康的都會裡的人運行。

    大都會是人類的墳墓。

    泥土是產生一切有用之物的母親。

    強烈的土的氣息、麥葉的氣息、森林的氣息,是人的最好的藥物。

    綠野與青空,最有益於眼睛的衛生。生活於綠野與青空之間者,其眼睛自然好。

    眼睛好的人,有著望見永遠的心。

    我的孩子啊!

    你該祝福大地,和祝福你自己的誕辰一樣。

    如果農民饑不得食至於詛咒人生了,國家就要滅亡。

    農民的飢餓與病弱,其罪在國家。這罪與盜賊及殺人無異。

    有兩隻手就可餬口,只有農民是如此。世間還有比農民更強的嗎?

    農民是人類社會最初的勞動者,農民有著一切人類祖先的心。

    一切東西出於泥土,復歸於泥土。

    藝術、道德、哲學,以及宮殿、紙幣、食物、衣服,都從泥土來,也非終歸於泥土不可。

    朝陽最初的光,現在農民的頭上;落日最後的微笑,映在農民的面上。

    露的真珠,在農民的足下笑顫。太空是為農民而設的大浴缸。森林的風濤,小鳥的叫聲及小蟲的微吟,是天為農民特設的音樂。

    農民雖不讀詩集,卻營著最好的詩人生活。

    休息在壟畔樹下,無思無慮地不覺日影之移動;這心境就是大詩人的心境。在這時候,「自然」在農民的心裡呼吸著。

    農民與最大的創造者親近,朝夕與之共語。

    天地的創造者親自把秘密告訴農民,對他們說:種子該在何時下,肥料該怎樣下,今年收成必好,收穫該在何時。

    農民又與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為友,就是:與太陽光為友,與太空中波動的風為友,與傾盆的大雨為友,與廉纖的春雨為友,與孕育一切的大地為友。像這樣光榮的人,此外還找得出嗎?

    但農民卻自忘了這光榮,遇見什麼伯爵、侯爵等類,竟至不敢說話。這是何等的矛盾啊。

    生活無憂的自耕農最能享受自由與獨立的幸福。

    他們不必因為怕到辦事處過了時刻,時時看表。

    他們想休息一二日,也不必向上司提出請假書。

    他們的主人是太陽與大地,太陽與大地從未吃責他們。他們疲勞了或是不高興了,就可不待主人的許可橫倒在草上,或回家去休息。想吸煙了,不論在陌頭或在樹下,都可以自由地吸,因為那裡沒有懸著「不准吸煙」的禁牌。

    農民終日勞動,但在勞動之間,天然有間隔的休息。這休息期間的快樂,農民以外的任何人不能用錢買得的。

    勞動的所以神聖,實因其有著自由與獨立的精神的緣故。

    但在資本家的工場中服務的勞動者,無自由也無獨立,故工場勞動者在勞動上無神聖的自覺。

    有自由與獨立的精神的勞動者,只是農民。

    只要一百日,不,只要十日已夠。如果十日不從鄉下送食物給都會,地球上若干億的人們會在一日間死死。人口調節的最後的手段就只這事。

    都會把農民從土中獲得的東西消費。都會中人們的消費食物,恰如把辛苦所得的農作品投入火爐一樣。

    都會的人們不勞而食,只是計劃出虛榮、偏見或流行等種種惡事來欺騙農民。

    人類最後的大戰爭,就是農村與都會的戰爭。

    人類的希望由農民產生。人類最初的希望,是由播種子的農民,發見金色的未穗的農民,發見葡萄的花的農民才生出來的。

    這希望生長起來,於是才現出了人類一切的希望。

    無希望就無理想,無宗教,也無神了。

    梨子四月開白的花,次第生長,遂成項大的果實。農民摘下果實,喜悅地放在掌上估量著重量。

    這喜悅除了農民是不能想像的。

    農民對了那龐然難者的新麥,莞爾地觀看,何等快樂門。

    這樣豐富而美的歡喜,非農民不知道。

    收穫的麥,每粒每粒都閃著汗的光。

    農民的同輩中,有園藝家,有牧畜者。

    他們耕耘、剪枝、接木,或帶了牛羊之群到空野去.他們的勞動是國家的源泉,他們是國家的中隊長與大隊長。

    果實猶之乎人。

    果實纍纍地青青地懸在樹上,好像內中潛伏著英雄的小學校學生的頭。園藝家就像小學校的先生,眺著各個果實,施外培養,培養成功了,把它們送到世間去。接木咧,剪枝咧,施肥咧,一旦所資的苦心生了效力,園藝家對了碩大的可愛的果實,。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園藝家用了自己的伎倆與勤勞收得了果實,把其中最良好的送給朋友與市場時,自己感到榮譽的矜誇。

    他們把挑選剩下來的自己享用,……這是何等的謙讓啊。

    園藝家實有著這樣的高尚的矜誇與謙讓的英德。

    園藝家由果樹園走入菜園去,那裡有生氣蓬勃的萊菔,行列整齊的生菜,深紅如寶玉的番茄,從土中探首張望的蘆筍,肚皮大大的南瓜:到處都呈現出各自的形狀與色彩,膨脹著生命力。

    這個,那個,都充滿了水分,生意旺盛地吐出特有的香味。在這樣的園中走著的園藝家,比坐在王侯的食桌上更幸福。

    園藝家把自己種著的蔬菜,各當作人看著:

    帶苦味的苦瓜,猶之以警語來警戒世間的義人。

    萵苣如優柔順從的人。

    石刁柏像早熟的少年,迅速地抽出鮮嫩的芽來,採摘稍遲就老硬不可口了。

    番茄形狀不甚好,香味也低劣,可是富於滋養分,其情形宛如農民。那精赤的顏色,不就是農民的康健表象嗎?

    牽牛花開出鮮麗的花來,可是花瓣見日即萎,其果實毫無實用,恰如虛榮浪費把財產蕩盡的女子。你把牽牛花的實剝出試嚼吧,氣味真討厭哩。虛榮的女子也如此,表面雖然漂亮,內部很可鄙。

    南瓜如高慢的西班牙人。看去很龐大,其中只是水分與空洞。南瓜無論怎樣重,擺在水裡總是浮的。並且,它又像個不能獨立自營的人。試看,它不能獨立,只是纏繞著附近的樹木或棚架,伸張那與它有妨害的葉。它似乎很自傲地橫行繁衍,但你只要用小刀在莖上輕輕一劃,葉就立時萎死。龐大的南瓜也毫無忍耐力,把其空虛的軀體墮落到地上來了。

    甜瓜雖略似南瓜,但不妨害別人,也不做空架子,很謹願地伏在地上,把富有香味的大實隱在溝畔。用人來比喻,恰如一個寡言謹慎的人。

    胡椒表面樣子很可愛,但恰似個易怒而善作諷刺的人。

    馬鈴薯一見如愚癡的啞子,但恰如一個在暗地裡埋頭營著平凡工作的勞動者。

    萊菔原無什麼偉大處,其整根中藏著甘味與辣味,恰如世上非存在不可的平凡男子。

    蕪菁與菠稜菜,不加糖與醬油就沒有什麼味,恰似不知榮辱,不使人悲喜的平淡的人。

    像這樣地把植物一一與人比擬,其中還有像那掛起了博士官爵的頭銜傲然偏臨民眾的向日葵。向日葵這傢伙,其身份原是草類,卻似乎伊然地裝出了樹的架子,戴了黃金的綏章,高矜地站著。其情形宛如以猿猴冒充帝王。它那神氣雖這樣高傲,其果實卻沒有用處,只配做鸚鵡的餌。

    園藝家不但能從自己的果樹園或菜園得到享樂,如果意大利有多數人去從事園藝,意大利就會立刻成為富國了。

    如果讀了我這文章,就是一個人也好,有人想去從事園藝,我的文章就不枉費了。及假使這位園藝家自己賺得了錢,在死去以前把其經驗很有趣地寫為一書,人們讀了這書,就立志去做園藝家,更於自己的一生中獲得贏利,我就愈感到滿足了。又如果永遠陸續有這樣的新的園藝家出而努力,我將怎樣地歡喜啊。

    我們意大利陽光充足,土地肥沃的地方能出果實。但意大利種不出像法國的毒與甜瓜那樣好的東西來。梨也不及英國。馬鈴薯呢,又不及德國。我們在這點上,對於法國、英國、德國,實有愧色。非一雪比恥不可。

    農民的同輩中,還有園丁。

    較之於忘思考、虛榮者或養成貪鄙的壞人的學校教師,培植出好花的園丁,不知要幸福多少。

    園丁的工作在乎創造出美來。園丁日夜在想法使花開得美麗。園丁所最厭忌的是污物。園丁費了。心力使人生美化。

    像我這樣過著海上生涯的人,可懷戀的第一是美麗的花。見到有好花放著馥郁的香氣,我幾乎會對了這地上的愛陶醉。造出這樣好花的園丁,真是惠人不淺哩。

    意大利可產全世界的美麗的花。

    阿爾卑斯山有北極產的美花,東南部能產非洲的草花。又如冰河的龍膽,澳洲的「亞卡西亞」,喜望峰的「西斯」,都可在意大利種植。

    如果我能施行一種魔術,使二分之一的意大利人成為農夫、園藝家或園丁,那麼意大利不知將怎樣美,怎樣健康,怎樣幸福啊!

    能兼操數人的工作的完全的農民,大概都養著牛馬或豬。

    家畜專門的牲畜者與農民的幸福略有不同。以畜牧為業的人,在蒼空之下,碧草原上,放著大群的牛羊,對於健康來說也是無上的職業。

    牧畜者所需的知識技術不多,頭腦不妨簡單。到了積有經驗,就能創造出優良的馬牛或羊來,獲巨萬之富。大牧畜家可以開拓國家的大富源。

    意大利尚有許多適於牧畜的草原,竟沒有在這許多草原上去求無限之富的人。現在最優良的牛馬或羊,不是產生在阿爾卑斯嗎?

    古來牧者曾做過王者。現在印度地方,還把牧者一語做著美名譽的稱呼。

    如果想知道牧畜者的盛況,只要到南美洲去一看就明白。

    在阿爾普丁共和國,廣闊的牧場上有飼著數百匹牛馬或單的大牧畜家。那真可謂壯觀了。說到大牧畜家的富,更是可驚。

    可是,我的孩子啊!

    如此快樂的農民、園藝家或園丁與牧畜者,也不能全沒有煩惱與困難。任何職業都附帶著危險和困難。

    他們有暴風與饑謹的煩惱。農民的大損害,是保險公司或拓殖銀行所不能賠償的。

    如果害蟲一起,更不得了。農民與園藝家非畢生與蟲害奮鬥不可。

    此外還有一件,經濟上的打擊,往往能使農民與園藝家等受苦。如果市價暴落或是敵不過外國輸入品,那麼一年辛苦的收穫,不得不流了淚賤價售給人家。

    中呀,此外還有一件更大的災難哩。這就是發生於農民間的都會病。如果農民覺得勞苦了得不到相當的利益,倦於耕種,夢想著繁華的都會生活,那就不堪設想。這時,頹廢與疲敝會吞沒農民的靈魂。

    能和此等的危險困難奮鬥而得勝利者,是國家之寶。農民如果畏懼此等危險與困難而罹了都會病,那麼國家就非滅亡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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