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舅父正小孩似的快活地看各種變著色的柑橘類的果實,郵差遞來了書信數封。
舅父坐在樹下的石上,把書信一一開閱。小孩似的快活著的舅父頓時臉色轉成憂愁,衰老的臉面愈加衰老了。
舅父把讀過的書信藏入衣袋,寂寞地在庭間走著,既而又無力似的回到原處,坐在檸檬樹下,寂然不動。
時候已快正午了。舅父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默然地低著頭。
安利柯想引誘舅父快樂,微笑著走近前去。
「舅父,午後去散散步好嗎?」
「唔,唔,唔……」舅父發出顫動的語聲,只是用不快的眼光注視著安利柯。
「舅父,怎麼了?」安利柯親切地問。
「唔,唔……」舅父只是這樣說,好像很傷感。安利柯不知道舅父為什麼如此悲哀,天真爛漫地說:「舅父,已正午了,吃了午餐就散步吧。」
舅父這才略舒了神情,「唔,唔,好。但怎麼好呢?我想倒不如明日與你同到賽爾拉散步半日。」說著立起身來,深深地歎息。
「……啊。秋天了,已到了深秋了!」
天空高爽,木葉在風中鳥也似的飛去。枯葉的氣味夾在檸檬香氣裡,一起衝到鼻間來。
舅父又深深地歎息了說:
「安利柯,秋天好啊。但在有了年紀的人,秋會使他沉思。我想到種種的事,美的,可悲的,都集在一處,進到我心上來。——呀,不錯,安利柯,你父親今日有信來了哩。你去把信讀了,午後就寫一篇比平日長些的日記如何?我今日不想散步,讓我在庭間靜思半日吧。」
安利柯雖覺得有些可怪,但當從舅父手中接到書信時,卻是歡喜的。待舅父就食桌去以前,拆開來看,信中是這樣說:
安利柯:
聽說你自從住在舅父家裡受舅父照拂以來,身體的努康已完全恢復,現在很強健了。舅父來信曾這樣說,市上的醫生也說你和按月前已判若兩人,可以依舊用功了。
父系母親都很歡喜,你真做了一件難得的事了。人無論幹什麼,第一要身體健康。你能爭得速健康,就是一種大大的修業。
舅父很愛你。舅父沒有舅母,也沒有小孩,很喜歡你住在桑·德透寨。住在那裡,在你原是叨擾,而在舅父則得了你,足以忘去長年來的寂寞,真是幼孩似的歡喜著呢。舅父又能把最好的事教給你。
但是,你既已恢復了健康,就非和這好舅父作別,回到父母這裡來不可。父母為了等候這日子,與你分別很是長久了。
母親聽到你兩三日內就可回來,真是高興。我從未見到母親有這樣高興過。你要和舅父分別,原捨不得,但為了要使母親快活,非回來不可。
關於叫你回來的事,曾通知舅父,得其允許。你可向舅父表示衷心的感謝,就此回來。還要好好告訴舅父,使這善良而聰明的舅父安心。你年已不小,應該學習學習用言語表出自己心情的能力了。
要好好地與舅父道別,決不要使舅父失望啊。因為旁父來信囑不要派人來接,你就獨自回來吧。我們等你回來後,預備再到舅父那裡道謝去。
安利柯讀了這封信,胸中悸動了。既喜且悲,喜的是決可與父母在一起,悲的是就要與舅父分別。
二 當日的日記
午餐後,安利柯徘徊庭間,與五六個月來看慣的花木作別。午後三時光景才寫這日的日記。午後三時就寫日記,這原是第一次,依了舅父的吩咐,執起筆來,就想起種種的事,差不多寫也寫不盡。安利柯是這樣寫的:
十一月十日
一想到桑·德連寨的日記就只有這一日了,不禁依戀難堪。
真是突然,我總以為至少到聖誕節可以與舅父在一處的,不料今天父親來信叫我回去。
今晨睡醒的時候,不,就是到了午前,也還不曾想到要回去的事。所想到的只是在聖誕節前所要做的事而且。從現在到聖誕節還有四十日光景,在這期間,我在桑·德連寨還有許多事想做,還有許多事想請教舅父。我在小學校時,很喜歡讀童話或歷史故事等類的書,近來則興趣轉及了,喜歡查察植物與世間的事。很想在這四十日中最詳細查察舅父庭問的植物與桑·德連寨的人物,做一篇長文寄給托裡諾的先生看。如今中途停止,真是可惜。但我現在已知道準備是要經過許多時日的,啊,真是一日都不能放鬆。每日每日逐漸注意了查察,我知道會有一日可以達到大大的研究的目的。從今日起,我就對於任何事物都去深加注意觀察、仔細思考吧。
如果我把《桑·德連寨的社會》與《舅父庭間的植物》二長文寫了出來,將是怎樣有趣味的東西啊。可是現在不及完成就要與舅父作別了。幸而我因了舅父的教導,已能夠對於事物做種種觀察與思考,這是何等可感謝的事啊。
我見舅父今日樣子有些與平時不同,只是寂然地坐在檸檬樹下沉思,就曉得必有什麼不快的事發生了,很為不安。果然,父親來了叫我回去的一封信。
舅父既沒有舅母,又沒有孩子。寂寞的舅父只把庭間的樹木愛撫著。舅父的愛我,真是難以言語形容的了。舅父為了我,不惜謁其全心全力。有一次,我因替美尼清抱不平受了傷,舅父那樣地為我喜憤交集,至於眼中迸出淚來。我真幸福,有這樣的好舅父。有著這樣好的舅父的少年,除我以外,全世界恐再找不出第二個了吧。舅父比從前教我的任何先生都偉大,我從舅父聽到了聞所未聞的教訓。又,我聽了舅父的教示,知道人的可尊貴,此後非自己成了有尊貴精神的人,使舅父歡喜不可。
今日正午,舅父從衣袋中把父系的信遞給我時,舅父的手曾顫抖著。舅父在海上生活過多年,他的手是經過海風鍛煉過了的。我見到那頑健的手發顫的當兒,覺得舅父的柔愛的心將完全在手上顫動出來了。如果早知道那封信是父親來叫我回去的,我會把舅父的手捧住了接吻』巴。
我那時又看到舅父的眼睛。向來輪番流露威光與柔光的舅父的眼睛,那時曾曇陪著。如果我早知道了這理由,就會去抱住了舅父的項頸在那眼上接吻吧。
真就要與舅父離別了嗎?一念及此,不覺流淚。但與愛我者分別的悲哀,可以喚起美的心情來的。我流了淚,斷腸地覺到一種類的勇敢。同時在心中叫說:「舅父!我不得不別去了。但我將來必警為正直的人,使舅父歡喜。舅父啊!請再活二十年!那時我三十五歲。在這期間內,舅父會知道今日的悲哀是一種尊貴的悲哀吧。
真的,我賴舅父的指導,知道人的尊貴的精神了。從今B起,我成個勇敢的人吧,成個真正的人吧,把心弄聰明吧,每日把三件善事來實行吧。
今日午餐未曾多吃東西。我因為怕要流淚,就比舅父早離開自桑到庭間去了。在庭間迴繞了一周,把紀念很深的花木一一注視,和它們道「再會」。花木也似能領解人意,它們雖不說話,似乎也如偕副。它們並不哭泣,卻似乎在對我說:「我們永遠在這裡,請你再來。」
繞畢了庭園,我再開了柵門走到農夫所住的屋裡去。我不曾對他*說就要回去的話,只把農夫夫婦及小孩的相貌熟視了好久,恐怕以〔記不清楚。
我又從庭問取了番紅花回到屋中,供在壁爐架上寫母遺骨的壇旁。在那時,我不禁深深地向那壇兒行禮了。
現在到晚餐還有一二小時,要想寫的事尚很多,姑且當做臨到紀念,到小丘上去看一會兒海上落日的景色吧。還有那些松樹哩,也去和它們一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