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生活中能看到這樣一件作品是會令人震動的。我凝視著那些風帆,長時間地陷入為情感所支配的感覺世界,不知不覺竟掉下淚來。這幅油畫的生命力使每一件事物,包括我自己感傷的心靈,都變得似乎沉靜下來。
「這是依多德·馬奈的作品。」
我猛地轉過身去。我沒有想到在這間屋子中,除了簡娜·瑪森的巨幅肖像外,還有別的人。
「她在馬略爾卡島拍片子時看到這幅畫。我一直鼓勵她收集藝術品,但這並不適合於她。她只對表演感興趣,當然這對她來說就很幸運。我是瑪格達·斯脫克曼,她的私人經紀。」
她是個高大的女人,穿的一件黑色西服,以上好的式樣和上好的羊毛線鑲著白色的滾邊,使她的形象看起來整潔、漂亮。她移動步子時衣服發出瑟瑟的聲音——那衣服一定是用絲線綴成的。當我們握手的時候,她的手腕上幾件沉重的金鐲和金鏈相互撞擊,發出聖誕鈴一樣的叮噹聲,我完全被她身上散發過來的甜膩、濃郁的香水味所包圍。她穿著黑色長筒襪和一雙黑色高跟無帶皮鞋,腳上同樣戴了兩隻金鐲,像我這樣生活在低層的人都把這看成是上流社會的商業標誌。
「像這樣的繪畫整幢房子都有嗎?」
「只有幾幅畢加索的。這已足夠了。簡娜不是那種把坐在火爐旁欣賞繪畫當作享受的人,她總是讓自己處於運動中。」
瑪格達·斯脫克曼的兩隻手像個轱轆一樣,老是轉個不停,手鐲發出悅耳的丁丁聲、她的口音圓潤、清亮,可能是來自中歐。所以我得到這個印象,她一定在那裡呆過很長的時間,培養了這種口音以至成為她個人特徵的一部分,她有寬闊的斯拉夫顴骨,黑色的頭髮掃過臉面和一副眼睛框,與濕潤而極端白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東西富於藝術性地組合在一起,所以我們只能想像她的年齡大約經常被猜想在五十至七十歲之間。
「我很抱歉不得不說簡娜和我今天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們同從聖路易斯來的一些人有個約會,而且不能被打斷。請向FBI致以歉意。」
我的背挺直起來。
「這件事是局長直接分派下來的,我們被告知它非常緊急。」
「它的確是最高緊急。但是在今天也不行。」
她寬和地微笑著,嘴唇紅潤發亮。
「你可以花一點時間放鬆一下。我們當然歡迎你去海灘散步。如果有什麼所需就找簡好了。」
她已經給了美國政府三十秒她自己的時間了。瑪格達·斯脫克曼匆忙出門。在某間屋子裡響著的電話鈴聲正催促著她。
簡端著一個銀盤出現了。盤裡是一套繪著草莓圖樣的瓷咖啡具——壺,杯子和碟,以及乳脂和方糖,所有這些東西,還包括擱在藍色布餐巾上的一隻銀茶匙,只為一個人服務,而你就好像此時正躺在一張床上悠閒翻閱那些用昂貴紙張製成的郵購商品的目錄。
他小心地放下盤子,然後用他那雙粗壯的手整理了一下花哨的頭髮:「我們將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做重新的安排。」
「簡娜喜歡黃玫瑰。」揣摸著這裡的每個人都叫她簡娜,所以我也試試。
「是的,她喜歡。」
就這麼多。他留下我和咖啡和馬奈的紀念在一起。我還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有禮貌的接待。
我走到海灘上去。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境地!小徑從迷人的斜草地中穿過,路邊填滿了黃、紅、藍還有紫色的三色堇,在風中微微搖動,使我想起母親晾在後院晾衣繩上的棉手帕。站在懸崖頂端,強勁的海風把頭髮全都吹得向後飄散,就像是一個煉金術士圍在你耳邊許下令你心神激盪的諾言。夏威夷就在那邊,還有中國。畢竟——到現在,這裡已經沒有選擇,潮濕的空氣弄糟了這件我特地穿來會見電影明星的米色亞麻西服又怎麼樣呢。我緊緊拽住懸崖梯道兩邊的保護鐵鏈,幾乎在巖岬上垂直下行了一百多碼。
這裡就是簡娜·瑪森的私人海灘了。下午三點鐘的太陽照在沙灘上,沙灘就像是一面鏡子,只不過反射的全是陽光的熱度罷了。空氣中有股鹹味,沒有噪音,除了風也沒有什麼能留在腦子裡,視野裡沒有人,沒有他們存在過的跡象,徹底的一個人。為了能夠擁有這裡的一切,我也會樂意犯下死罪的。這時,一個男人在岩石上正搖搖晃晃地向這邊毗鄰的一處凹槽爬越過來。眼前的陽光太明亮,看到他時只是一個黑色的輪廓。我想這一定是簡娜·瑪森的狂慕者,或者是一個小報攝影記者,試圖從海路接近她的住地。我從我歇腳的一個經歷著日曬雨淋的木箱上站起身來,手有意無意地就停在了衣服下別著槍的位置附近。
當他笨拙地移近了我才認出是那是湯姆·保羅伊,那輛大轎車的司機。
他徹底全身赤裸著。
「湯姆,」我衝他大聲叫嚷以引起他的注意,「我是安娜·格蕾,FBI,我們在巷子裡遇見的,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他一直高一腳低一腳地向這邊移動,直到跳上沙灘走到我身邊來,「好一個明朗的天氣。」旁若無人地,他打開了這個木箱。在裡面是一副舊的、糾纏在一起的漁網,有一些衣服、疊著的毛巾,還有一個紅色的冷卻器。冷卻器裡邊有新鮮的冰塊,棕色瓶子裝的墨西哥啤酒,水果蘇打飲料和半個水分已蒸發掉不少的西瓜。
「啊哎,湯姆。我們可不能像這樣進行一次約會。」
他咧嘴笑了。他的嘴唇已經乾裂,肩上已長出了贅肉,蒼白的小腹向外膨出。那東西掛在那裡搖晃晃的,很一般。一雙弓形的腿,接近於油煎聖芭芭拉河蝦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