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廣島原子彈爆炸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與我的海軍同僚共進午餐。情報非常簡短,甚至沒有談到到底投的是什麼種類的炸彈。但是對於一名離開學校不久、而且還獲得過物理學學位的技術軍官而言,我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炸彈,它對日本和我自己意味著什麼。儘管日本以前從未戰敗過,但前景已經十分明了。而有一個青年人卻為此感到樂觀。從那一時刻起,我在內心裡對自己的將來有了信心。
幾個月以來,我一直認為日本將會戰敗,繼續打下去是徒勞無功的。同時我也知道,軍方想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當時我年僅二十四歲,獲得了大阪帝國大學的學位,正在軍中與一些科學家和工程師組成一個紀律嚴明的小組,試圖完善熱引導武器和夜視瞄準器。軍方希望日本的技術能夠扭轉戰爭的趨勢,我們仍在努力地工作,但是我們知道為時已晚,我們的計劃不可能成功。我們不僅缺乏資源,還缺乏時間。從廣島事件以後,我認為我們的時間已經用完了。
我不像當時的那些平民,他們受到警察和軍方的嚴密監視和控制,我可以接觸到海軍的情報,可以收聽短波廣播,儘管一個海軍軍官在不當班時這樣做是違法的。我在1945年8月6日之前就知道美國的軍事力量佔有壓倒優勢,我們肯定會輸掉這場戰爭。但我還是沒有想到會遭到原子彈的攻擊。原子彈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在那個炎熱、潮濕的夏日,我們無從知道扔下來的那顆原子彈有多麼的可怕。我們在軍營餐桌上得到的那份新聞通報只說扔下的炸彈是「一種新型武器,它發出強烈的光,照耀大地。」這些描述足以使我們得知這肯定是一種原子武器。實際上,日本軍方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封鎖了廣島事件的詳細消息,而且一些軍官拒絕相信美國人已經擁有了這種武器。我們所掌握的理論知識還不足以預測到這種武器的毀壞能力,從而判斷出它會使多少人失去生命,然而我曾見到過常規轟炸的後果。其實3月9日的深夜至3月10日的凌晨,一批又一批的B29扔下大量的燃燒彈,幾個小時之內燒死了十萬人,當時我正在東京。我也見過我的家鄉名古屋遭到大轟炸後的可怕場景。1945年,日本的大部分主要工業城市,除了京都之外,都被炸為廢墟,成千上萬日本人家園的土地上都堆滿了燒黑的屍體。我不可能想像原子彈還能夠製造出更加可怕的場面。
原子彈是8月6日上午8點15分投下的,但我們直到8月7日才得知這個消息。我對廣島原子彈的反應是一個科學家的反應。坐在餐桌旁,面對在戰時的日本可以說是相當奢侈的午餐,我一點也不想吃飯。我看著我的同事們,對餐桌上的每個人說:「我們最好是現在就中止我們的研究。如果美國人能夠造出原子彈,那只能說明我們在各個領域都差得太遠,無法趕上去。」為了這件事,我的上司對我非常惱火。
我早就知道原子能的潛在威力,但我認為至少還要花二十年的時間才能研製出原子彈來,所以一旦意識到美國人已經造出了這種炸彈,確實令人大吃一驚。很明顯,既然美國人已經領先了這麼遠,那麼相比之下,我們的技術就是原始落後的了。我們不可能再設計出什麼新的武器與之匹敵。我說過,其實我也想像不出,我們還能在短時間內造出什麼樣的新型武器或者防禦設施來與這種炸彈對抗。廣島事件的消息對於我來說真是有點難以置信,它表明技術上的差距是巨大的。
雖然我們知道美國技術與日本技術之間有差別,但是我們一直認為我們的技術還是相當好的。在此以前,的確如此。何況我們還在繼續不斷地試圖從別的地方得到新的思路。例如說,有一次我們從一架擊落的B29轟炸機上找到一台毀壞的設備,從而瞭解到美國人使用了先進的技術和不同的電路,但是也並不比我們自己的好多少。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當我剛一聽說廣島遭到原子彈襲擊時,我猛然意識到美國的工業能力遠遠地超出了我們的想像,對日本有著壓倒優勢。日本的許多有識之士,包括我自己,都應該對此早有準備。我在上高中的時候就看過一部電影,介紹福特汽車公司在密歇根州第爾波恩建造的紅河聯合企業(River Rouge Complex),我被建造如此龐大工程的想法所震攝。影片中,巨大的輪船將鐵礦石從遙遠的礦山運到福特紅河鋼鐵廠來,在那裡製成各種類型的鋼材。鋼材製成之後,再運到這個聯合企業的其它部分,通過澆鑄和模壓製成各種各樣的汽車零件。在同一工廠另外的地方,這些零件再組裝成汽車。當時日本還沒有那樣的聯合製造業。但是具有諷剌意味的是很多年以後,當日本從戰爭中恢復過來,開始發展它自己的新型工業體系,在沿海地區建立起嶄新的、高效的工廠,而且也擁有了戰前曾在福特公司見到過的那種聯合製造企業時,我終於有機會去參觀紅河聯合企業。當我親眼看到那裡使用的設備還是那部電影二十年前留在我記憶中的舊設備時,我感到大吃一驚,同時也感到困惑和失望。這使我對美國工廠的未來以及它在全世界引人羨慕的領先地位產生了懷疑。
然而在1945年的8月,當我意識到日本的前途和我個人的命運都將發生巨變時,我還是感覺到焦急不安。我對自己的將來進行了長時間的思索。當初是一名軍官說服了我從大學裡報名加入海軍,為的是可以參加一個項目,這樣我就可以繼續學習,還可以避免遠離本土幾千里去參加毫無用處的海戰,白白犧牲自己的生命。自從廣島和長崎遭到原子彈襲擊之後,我比以往更加堅信,日本應該為了它的將來,盡可能多地挽救各類人材。即使在當時,我也敢於這樣講,因為作為一個年青人,我感覺到將來我也會有一番作為的。當然我並不知道我到底會有多大的作為。
那時候我也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後我將會付出那麼多的時間,為了使日本與美國以及其它西方國家的關係更加緊密,而在世界各地奔走不息,行程萬里。
我出生在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出產好酒的日本釀酒世家,我是這個家庭的長子,也是它的第十五代傳人。米酒不僅是一種民族飲料,它對於日本人而言也是一個文化的象徵。它甚至還是眾多的宗教禮儀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例如在傳統的婚禮上新郎和新娘要共飲一杯米酒。小鈴谷村離工業城市名古屋不遠,村裡的盛田家釀造一種「子日松」牌的米酒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這個名字是從八世紀編纂的一本著名日本詩選「萬葉集」中得出的。日本宮廷有一個傳統習俗,就是在鼠年的正月初一(日本人稱這一天為「子日」——譯者)到郊外去選一顆小松樹,並將它帶回去,移植到御花園中。松樹象徵著長壽和幸福。歲初植松,人們企盼一年中的健康和興旺。
盛田公司也生產醬油和豆醬,這兩樣東西都是日本飲食中做湯和給其它食物調味不可缺少的主要佐料。由於盛田家的生意與人們的生活如此緊密相關,所以他們在村子中也就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商人,但他繼承的是一個陳舊的企業,而且在財務上還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唯美主義者,他們傾心於日本及中國的精美藝術和工藝品,將大量時間和金錢花在公眾活動和照顧那些藝人、工匠和古玩商的瑣事中。茶道中使用的細瓷器皿,漂亮的傢俱、漆器以及其它伴隨著日本上層社會生活的物品,一直受到高度的讚賞,但其價錢也相當高昂。多年來,日本人總是將那些日本傳統文化中最好的藝人和工匠冠以「活國寶」的稱號,例如漆匠、陶匠、紡織匠、鑄劍人、編織匠、圖案設計師、書法家等等。對於那些喜愛精緻工藝品的人,這些大師們的作品總是供不應求。盛田家兩代戶主的這種高雅品味以及他們對工藝品孜孜不倦的追求,使得他們無暇顧及公司的生意,最後甚至將公司拜託給別人去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