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子這時正在鏡台前專心致志地化著妝,比起我們的談話來,更專注的是自己的面容。被認為身居黑人之下的波多黎各人的妻子,當聽到黑人夫婦的糾葛時,居然如此泰然自若,究竟她在想著什麼呢?
「你知道嗎?黑人對愛情是根本不負責任的,對孩子的教育更差。他們只知道酗酒、追逐女人,甚至把不三不四的女人留在家裡住,卻不讓你發現他們。為了堵你的嘴,不時地也和妻子同房,使你找不到破綻。在孩子面前捉弄自己的妻子,這種男人怎能使人容忍呢?」
「可是,竹子!」
「黑人在社會上被人蔑視不是沒有道理的。沒有教養,看問題缺乏頭腦,做事漫無條理。總而言之,黑人從根本上就是蠢人!」
「竹子!」
我厲聲地喝道,竹子這才閉上嘴。麗子的手也停了下來。這時,我意外地激動異常,不覺一些話衝口而出。
「照你說來,黑人全都是蠢人、懶貨,對女人不檢點。我要你注意聽著:我的湯姆也是黑人,但他從不酗酒,也不玩女人,對待女兒稱得上是個好父親。」
「那也只能說是你笑子的運氣好些罷了。」
「是啊,你淨說自己運氣不好。你男人在外邊玩女人,決不是因為他的皮膚黑,而是另有緣故的。日本人也好,美國人也好,酗酒玩女人的丈夫有的是,你男人便是其中的一個。但這決不因為他是黑人。
「你這樣認為?」
「是的。不管什麼事情都歸罪於黑人,那麼你丈夫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日本人在失去自控時,也會做出壞事來的。尤其是愛酗酒的人。喝醉後什麼事也幹得出來。」
「不過,黑人惡性發作幹壞事的情況比較多。」
「那也不因為他是黑人才酗酒的,這是兩碼事。」
「是嗎?可我當成一碼事了。我的丈夫情況就是這樣的。」
營業的時間到了,一個女招待前來呼喚,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我和竹子慌忙走出,麗子跟隨在後面。她是因聽我們談話而出來遲了的呢?還是由於濃妝艷抹耽擱時間了呢?叫人弄不清楚。
我對竹子的話雖然據理力爭大加反駁,但那既不是因為我信奉人道主義,也不是出於我的正義感,而是出於我的自信。也許經過和井付的相會更加加強了這種信念。
如果說黑人有一種特有性格的話,那麼在東京時代和回到紐約的湯姆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又作何解釋呢?一九四九年前後的湯姆,在東京身穿US陸軍軍裝,精神抖擻地坐在吉普車上轉來轉去。在家裡也是快樂活潑。美亞麗出生前後的他,那歡喜若狂的神態,我至今仍能記得。但到了一九五四年,我來到紐約,夫妻重逢時,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沉默寡言,渾身無力,回家只知睡覺,連夢囈都沒有了。他不是乘吉普車而是擠地鐵,每天回到家裡時己筋疲力竭。巴爾巴拉的出生。貝娣的降世,在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生美亞麗時的喜悅了。在東京與紐約兩地他沒有改變的是什麼呢?那也只是他的黑皮膚罷了。
是的。只有那黝黑的皮膚沒有變,其他全部變了。在東京他把美國金元在黑市上賣成日元,用之不盡,而今天累死累活幹一星期,只能拿回三十二美元;在東京他可以十分充足地瞻養妻子。過著一般日本人所達不到的奢侈生活,而在紐約,我也出去勞動才僅僅能夠維持家庭生計;在日本他儘管膚色黑黑,但卻是戰勝國的軍人,如今在哈累姆黑人區,能夠擺擺架子的,也只有在波多黎各人的面前而已。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所以,他聽了麗子的事便覺得自己臉上光彩。
竹子把丈夫的胡搞歸咎黑色皮膚而大喊大叫,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她,這不決定於膚色!
一個人如果從得意的絕頂跌落到了失意的深淵,即使是日本人,也會和湯姆一樣顯示變化的吧?白人中不是也有和竹子丈夫同樣酗酒、玩女人過著醉生夢死破罐破摔的頹廢生活的嗎?更何況黑人做為奴隸從非洲大陸被送到美國以來,直到解放後的今天,並沒有完全從下層階級中解脫出來,正如哈累姆黑人街證實了的那樣。所以說,湯姆在東京,是擺脫開哈累姆後的短暫喜悅;而在紐約的失意,則許是永遠延續下去的失意吧?——想到這裡,連我自己也彷彿和黑人一樣,陷入了失言的深淵。但,即使兩腳深深陷入泥潭而不可自拔,而我還是要大聲疾呼:這決不是由於膚色的啊!
我回到家中時,把睡著了的三個女兒一一作了比較。貝娣躺在嬰兒床裡,剛剛一年就有些睡下下了。將來會長成像對面鄰居那個高大女人似的吧?巴爾巴拉靜靜睡在我將要睡的床上。這個孩子性情謹慎,夜間從不翻身打滾兒。年紀才三歲,看那熟睡的小臉兒,多麼像節子姨姨!這個巴爾巴拉如果生為美亞麗的活,情況會是怎樣呢……我常這樣想。那麼我們又何必來什麼紐約呢?這就是命運!過去的事,再想也下會復返的啊!酷似節子的巴爾巴拉,在黑皮膚美亞麗之後生於紐約,這一事實已不可更改。
美亞麗已是九歲了,她睡在長椅上,已顯得憋屈了。早晚得把貝娣從嬰兒床抱到我睡的床上來,這樣就必須給巴爾巴拉和美亞麗買張大人床。這是早已計劃過的,今年當中必須想法解決了。
看上去不止九歲,美亞麗的十頭兒長得很高,手腳也很粗大。這孩子一直在替我照料著巴爾巴拉和貝娣。她身體很結實,最近已經連打掃屋子、洗衣服、準備做飯等一般女人幹的活兒都能幹了。有時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見賣便宜雞肉的,便跑回來告訴我。她睡著後的小臉上,圓鼻子鼓鼓的,看上去顯得那樣天真爛漫。臉蛋和下額像要脹破一樣胖乎乎的,臀部和胸脯也迅速地發育起來,美亞麗向著大女孩的體型發展了。現在她也懂得在頭部下工夫了,用頭油塗在黑頭髮上,別上一些發卡和裝飾上幾根髮帶,並在上面再罩上粗線發網。
美亞麗對家庭的經濟情況非常清楚,生來第一次伸手要父母買的,是那瓶價值十九先令的粉色迪克西,這是專為黑人女性用的有特殊粘性的發膏。美亞麗開始坐在鏡前,向生來捲曲的頭髮上塗抹好發出異味的油膏,是在她七歲的那年。哈累姆的孩子每逢星期日早晨都要去教堂,美亞而是從其他孩子口中聽說發膏這種化妝品的。從此,她在睡覺前一定先塗上這種黑女人專用的特製發膏,把頭髮弄好。這已成為她每日的必修課了。氣味在屋中散發,我在沒聞慣之前,晚上感到胸中憋悶,多次醒來不得安睡,但也無法制止他。
我意識到,黑人除了留心自己的黑皮膚之外,便是在細而捲曲的頭髮上下功夫。早晨,我梳理頭髮時,美亞麗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哄著巴爾巴拉時,美亞麗總受擺弄妹妹那又黑又直的頭髮。她看到不用塗抹特製的頭油。頭髮自然又直又長的我和巴爾巴拉時。心中是那樣的羨慕。
湯姆每年從醫院帶回一兩冊《黑檀》大型週刊,各頁上都載有黑人的照片,其中有黑人傑出人物和他們成功立業的事跡。所謂「人生」的黑人版,每隔十幾頁便有宣傳發膏的廣告。
十九先令買一瓶頭油,油量不足三盎司,用不了兩天就光了。為了把那彎曲的頭髮弄成柔軟的大波浪式,頭髮上塗了油,有時竟流淌得滿臉都是,否則是無效果的。每當看到美亞麗哭喪著臉望著瓶底時,我不得不積極準備為她買下一瓶。
從那時到現在兩年多來,我一共結她買了多少瓶頭油呢?當我知道最初買的有臭味而且效果又不佳時,我和美亞麗參照雜誌廣告,一次又一次地改換品種。後來相信了一家廣告的宣傳:
「不論風吹雨淋汗濕,決不變形的最新發油。」竟花了四美元買來一瓶。這瓶也同樣發出強烈的臭味,我只好強忍著站在美亞麗身後,專心地用梳子邊梳理頭髮邊塗上頭油。梳子齒掛上捲曲頭髮,本來很不好梳,但越塗油梳子就越光滑好使。於是大波浪便順著我的手指梳成了。梳完後睡上一夜,到了早上便又有些散亂,還得再塗上些油,再用刷子梳理一下。美亞麗在鏡前一直到梳理完畢才向學校跑去。
不怕風吹、雨淋、汗濕,保持髮型不變的宣傳文字,沒有收到實效。孩子到了外邊,頭髮兜著風便一根根地豎立起來。孩子快步走路弄得滿頭大汗,這樣大波浪眼看著又縮曲回去了。遇到雨天,從學校回來時,情況就更慘了,頭髮像剛剛電燙過一樣。紛紛揚揚。一眼看出美亞麗為了這個幾乎都要發瘋了。
試用了各種頭油之後,我終於體會到根本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捲曲頭髮。這也和治男人禿頂的藥一樣,只不過起到一時的安慰作用而已。這是永遠不會有卷毛兒的日本人得出的結論。美亞麗還是不死心,恐怕會永遠繼續塗下去的吧?而且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的。
美亞麗是黑色的。貝娣也是黑色的。我對竹子的想法必須加以反駁。人的好壞根本不決定於膚色!難道美亞麗和貝娣的人格比我低嗎?這怎麼能夠呢?孩子們和我同樣是人,怎能用膚色決定人的內心善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