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問竹子道:
「她幾時來的?」
「嗯,我想想看,她來這兒也就是五六天光景。」
竹子望著我的眼睛,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說道:
「準是經常吃不飽飯吧?剛上班就這般摸樣,看到這種情況恐怕男人們也不好再勸說什麼。因為實在是餓極了。」
十點過後飯店關門。女侍們來到更衣空換上通勤衣服,學生打扮成學生模樣,看上去像當過舞女的戰爭新娘所穿的服裝。總之誰對西眼也不感興趣,只有麗子,她那身從日本帶來的衣服還沒穿舊,她換上的是上等衣料的粉色連衣裙。柔長的秀髮披在肩頭,簡直像一位女大學生。
我多麼想恢復在船中的友誼,總想和麗子談心交往。但當聽到她嫁的是波多黎各人時,我不由地洩了氣。同時也總遇不到機會。這天在臨回家之前,好容易遇在了一起,我主動提出:
「麗子小姐,一起走好嗎?」
我正想和她一起向外走時,她卻站住了。
「可是……」麗子顯出為難的神情。
是怕人知道她住在西班牙·哈累姆區呢?還是改換了住址呢?為什麼她認為和我一起走是累贅呢?這使我不得要領,又無法下台。於是我只好自己先走了。當我走到馬路上時,只見一個身穿橫紋圓領襯衫、身材矮小的男子,在離飯店不遠的地方仁立著。當我與他擦肩而過時,忽然想起來了。我走到街角再口頭看時,只見麗子和那人正在說話。我確信那一定是麥密先生。剛才迎面走過的一瞬間,他那黑頭髮和深深的大眼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本來,這人是我在照片上曾見到過的。
她丈夫來接她……?
每晚都如此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又究竟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愛情?我是決不會相信的。我沒有再回頭顧盼,邁開大步走去,盡量和他們拉開距離。這時我又想起剛才看到麥密身上的穿著,他和湯姆一樣,衣服破舊不堪。他和湯姆所不同的,是那矮小身軀更顯出一副貧苦寒酸相罷了。這人的端正相貌、勻稱身軀,倒是個典型的波多黎各人。
關於波多黎各人的情況,就我所知道的寫一寫也許是很有必要的。
波多黎各本是海地和多米尼加附近的一個鄰島的名字,是大西洋的西印度群島之一。據說最先發現這個島的是哥倫布,十六世紀初為西班牙所屬。波多黎各的意思是眾多的島嶼的意思。小島上約有二百萬居民擠在一起,它的人口密度要在日本以上。常年受颱風襲擊,是個難以居住的島。這裡人民的生活有的比日本還要苦呢。十九世紀末葉歸屬美國以來,至今仍是美國領屬,確定為準州,享有充分的自治權。所以波多黎各人保有美國國籍。他們從貧困中解脫出來,嚮往著會遇到什麼好處而湧進紐約來了,從首都聖尤安到紐約港的貨輪一到,數以百計的窮苦波多黎各人便上了岸。每年到紐約落戶的不下四萬餘人。現在共有四十餘萬波多黎各人鑽進曼哈頓,在那裡以驚人的速度繁衍子孫。他們的旺盛繁殖力,確如老鼠一般使貧民窟裡的人數不停地增加著……
當想像到麗子被捲人那波多黎各人的生活中時,不能不令人痛心。關於波多黎各人的生活,有著各種神秘的的傳說。有孩子替母親尋找情人的故事;有為女兒獵取玩客並帶回家中的故事:有巡迴在公寓勸說住客買妻子,類似日本推銷員的那號男人。狹小的屋子裡三代人擠在一起,嫖客來了,他們只剩下一個女人,其他人部分散到街頭,一直坐到嫖客離去。在這種悲慘生活的圖景裡,美麗的麗子竟置身其中。實在令人不忍去想像啊。
但,麗子不知何故一直在躲避著我。以致使我既不能接近,又不能和她交談。我終於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竹子。竹子儘管在船上和大家相處都很好,但她的態度卻極冷淡。
「她確是值得同情,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只能說她的命運比我們更壞些罷了。」
「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吧?」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在一起工作怎麼好勸人家離婚呢?不過,她沒生過孩子,也許能想個辦法。」
「能怎樣呢,不妨說說看!」
「不好說。她面對著的是一些殺人不眨眼的對手,不可稍微疏忽大意。不然她的性命就難保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嘍,我那口子黑人也這樣說呢,黑人不論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學波多黎各人的。你要知道,黑人總還是有一點文明和教養的,在限制生孩子方面也是有頭腦的。不像波多黎各人老鼠一樣接二連三地生下來,叫人毫無辦法。」
竹子在言語間充滿了對波多黎各人的輕蔑,使人聽了有些害怕。前面寫的有關波多黎各人的生活。大半是竹子告給我的。竹子對此感到挺有興趣。不過在談到麗子時,她多少有些動感情,只是表示出討厭這一人種,在一般議論波多黎各人時,竹子總是興致勃勃、津津樂道。像男人給自己妻子拉嫖客之類的事,她不厭其煩地笑著重複了好幾遍。
「不過。我想麗子小姐的情況決不會是那樣的,她丈夫每晚都來接她回家,看來待她一定是很好的。」
我把話引到本題上來了。
「太天真了,笑子……」
竹子呆呆地望著我大聲笑了起來。
「怕她跑掉才來接的吧?」
「是嗎?」
「要不是為了這個,世界上哪有每天來接妻子的男人?何況那個波多黎各人連個工作也沒有。說穿了那只不過一根繩索,麗子的。」
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生氣,想大罵竹子一頓。
「那麼也和竹子家的情況一樣吧?」
竹子的丈夫也是把妻子趕出去工作後,自己養成好吃懶做的毛病,不論到哪兒也幹不了幾天便被辭掉。把他和波多黎各人相提並論,我想一定會燃起竹子的怒火的。誰知她聽了句滿不在乎地回答道:
「他和我家不同,我工作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不合我家黑人的胃口,他才辭掉工作的,他是不會長時間呆在家裡的。可那波多黎各人就不同了,他是沒人僱用。兩者大不相同呢,笑子。」
竹子說的話是有道理的,這是過了不久便被證實了的。這一天是我再次工作的第一個工資日,當然,也是麗子來到飯店後的第一個領工資和分小費的日子。
在做回家前準備的時候,麗子主動向我身邊走來,這使我感到很新鮮。
「笑子小姐,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她向我說道。
「好吧!回去的路上說吧?」
麗子不同意去那兒。她拉我到屋角說,就在這裡談吧!她問我攢私房錢是用的什麼方法。
「我是把錢塞進長椅子的破洞裡藏著的,家裡人誰也不注意,夾在彈簧中間也不會掉出來的。」
麗子沉思了片刻,忽然提出是不是可以把她的錢和我的放在一起?我吃了一驚。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為什麼……」
「什麼也不因為,就是想存在你那兒。」
「那好。」
麗子從手提皮包中取出十幾張十元鈔票數了數,想了一下又添上兩張交給了我。
「這麼多?存到幾時呢?」
「永遠存下去……」
「那怎麼不存銀行呢?六號街轉角處是國家金融銀行。用你的簽字存入,即使存折交我保管,我也不能動用。就這樣辦吧!」
我給麗子出完主意後,想到自己的錢也應該這樣辦才好。麗子點了點頭說就那麼辦吧!她又添了三十美元要我代存。不等我的回話她便匆匆走了出去。
我隨後出來時,想像中的麥密先生不顧街上行人來往,正在擁抱著麗子,也不知說些什麼,麗子的爽朗笑聲在夜空迴響著。
我對著手中的一百五十美元,開始了思考。目前飯店剛剛在迎接旺季的秋天,分到手的小費還不太多。麗子手中充其量也不過有三百美元的收入。今晚她把一百二十美元交給丈夫,肯定會說這便是一個月的全部工資吧?沒有工作的丈大,還有麥密先生的全家也一定住在一起,那麼多人的生活是不是想以這些錢來維持呢?從全部收入中取出的一百五十美元私房錢,未免為數過多了吧?即使是我,每月小費收入最多也不超過五十美元,存私房錢也只限於這個數目。而麗子存這麼多錢,究竟打算做什麼用呢?她是以什麼目的開始存錢的呢?是不是要離開麥密先生,為返回日本準備路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