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七月,我又生下了一個女兒。瑪利琳給起了個名字叫貝娣。她的出生和美亞麗當時的情況相同,所以我不敢再盼望她長得像巴爾巴拉。果然下出所料,還沒超過兩個月就完全變成一個黑孩子了。這回也得到瑪利琳和鄰人的不少幫助,加上事先有了一些儲蓄,生產中沒發生什麼困難。儘管瑪利琳曾多方提起注意要我避孕,但一旦生了下來,她又高興得不得了。鄰居老婆婆也來祝福。對過兒那位八個孩子的母親也來了。
「生下來一看,就會打心眼兒裡愛的。」
她一面說一面向我擠眉弄眼。
湯姆仍然是無動於衷。在我告訴他又懷了孕時。他一度表現驚訝愁苦之外,再也沒什麼反應了。不僅在這方面,他在東京和在紐約完全變成了兩個人。對他說來,東京的榮華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近來。貝娣睡進了巴爾巴拉的小床。而巴爾巴拉呢?夜間和我,白天和湯姆在一起睡。窮人晝夜交替使用的床,人稱熱床。巴爾巴拉就成了熱床上的住客。
我照例得立即出去工作才行。得早一天買個床,把美亞麗從長椅子上解放出來。她因最心愛的巴爾巴拉被我們奪了去心裡很難過。
內籐飯店對我是很信任的,所以產後我沒有費勁兒便又回到了原來的工作位子上了。但僅隔三個月,這裡人事的變動便使我吃了一驚,女主人最討厭懶人和狡猾的人,對這些人都毫不留情地辭掉了。這裡是不愁沒有候補者的。
但,最使我吃驚的是,在新來的人裡居然發現了麗子。
「哎呀!是麗子!」
我瞪大了眼,麗子卻只是含羞地輕輕點了點頭。可能由於不好意思吧?她什麼也沒說便從這裡走開了。寬大似蝴蝶般的單和服。穿在她身上是那樣合體,麗子仍然是美麗無比。只不過比下船時顯得稍胖了些。她雖施以濃艷的化妝,但白粉沒擦及的脖頸和喉嚨部,卻露出貧乏的血色。使我最為擔心的是麗子為什麼要出來工作?
那位美男子麥密先生處境如何?是不是和麗子離婚了呢?即使是這樣,她也人可不必到飯店來混日子,早些回日本也就是了。再不然就是得到了丈夫同意,出於對日本的思念,而來到日本人集聚的內籐飯店的吧?這種想像也未免有些可笑,如果不缺少錢,以顧客身份來內籐豈不更好嗎?我這多種設想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對麗子的結婚,我早就有疑點和憂慮處,只不過我希望不要如我所想的才好。
竹於又因和志滿子發生爭執被下放到洗碗間服役,中午的客人走後。我偷著走下廚房,一直等到竹子幹完活兒。
「生下了嗎?」
竹子看出是我。邊把髒碗放進洗碗機,一邊急切地問。
「生了。」
「生了個什麼?」
「女孩兒。」
「又是女的。已經三十了吧?」
「嗯。」
洗碗機發出隆隆響聲,我望著竹子的臉。
「麗子小姐來了,你沒見嗎?」
我想竹子是會知道麗子的情況的。
「你,知道嗎?那人……」
竹於放低聲音接著說:
「她的丈夫是波多黎各人。」
鍋爐和洗碗機的聲音在廚房的角落裡轟響著,幾乎聽不到的低微語聲,卻刺耳地衝進我的耳鼓。這些話正如我過去曾疑慮和恐懼的那樣。
麗子的丈夫麥密先生原來是波多黎各人……僅根據這一句話麗子在紐約的地位就不問自明瞭。我想起他們居住的威斯特區八十四段,正是在被稱為西班牙式哈累姆——波多黎各人行當中。在船上麗子說的和我想像中的夢一般的生活,如今對麗子說來,確實也只是一場夢。從那位美男子的容貌來看,黑黑的頭髮、嘴唇都酷似日本人。只是那深凹的眼窩,通直的鼻樑,元疑是西班牙人和波多黎各島土人或者和黑人結合的混血兒的特徵……
不過,在日本是下會有人識出他是波多黎各人的吧?身穿美國聯合國軍服,操著一口英語,對日本人說來,只能認為是一般美國人,白皮膚是那麼明顯地區別於黑人嘛。日本人誰又能知道紐約的波多黎各人是怎樣處境呢?甚至連波多黎各人的存在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對此就更一無所知了,麗子和她的父母又怎能想像出美男了的麥密,竟會在紐約是被視為最底層的人種呢?
一想到這些,我的心都快要碎了。當麗於知道麥密先生是波多黎各人的時候,她……恐怕和我邁進哈累姆區發現我家住在地下室時所受到的打擊,相比之下會更加沉重更加絕望的吧?最低限度我是早有思想準備,要和丈大共同勞動擔負家庭生計的,而麗子卻一心指望過那安樂甜美的生活,抱著極大幻想走進這個世界大都市的。並且;恐怕麗子在過著不如我的生活——我想不到居然有人生活比我還低下呢,波多黎各人在黑人以下的困苦中過日子,這已是一般常識。——面對著這一嚴峻現實,麗子顯得比我更加蒼白無力。這是容易想見得到的。自幼嬌生慣養、小姐出身的麗子,突然陷入波多黎各人貧寒的生活中……
至今將近三年的漫長歲月,麗子又是如何熬受過來的呢?
在晚間開業之前,我們總是在一起吃飯的。其實,到外面吃也未嘗不可,不過,在這裡吃飯不花錢,首先是味道好。我們各自捧著大碗盛滿米飯和燉魚、燉肉之類的家常菜,擠在廚房角落裡吃著。因為在工作時間內絕不容許談論私事,所以只有在這個時間內可以一任婦女們東拉西扯地饒舌。不過,這時的精神是專注於解決食慾的,人們都心平氣和,很少有打架的事發生。
「麗子小姐!對常向你獻慇勤的K商會那傢伙,你可要多加小心啊!你只要稍微給他個好臉色看,他馬上會到十字路口開著車子等你。你必須裝出非常討厭他的樣子,才能防止他這樣糾纏。」
「麗子小姐,對顧客得多加注意。如果有人和你定約會,你就告訴我們,先弄清此人在哪工作,是幹什麼的,然後才能交往呢。」
「日本男人簡直象飢渴得發了瘋,對我們動手動腳的人,都是那些連和白人訂個約會都不敢的窩囊廢。簡直是卑鄙下流。」
「真是這樣的,一提起戰爭新娘,人們總認為是從伴舞女郎爬上來的。我對這種人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是哪個人?」
「照像機廠那個叫名倉的人。」
「這傢伙真討厭,他也常來約我出去呢。」
「這個混蛋!不妨約定後涮他一傢伙。」
「爽約不去。哪如赴約以後狠狠花他一大把錢,到了最後關鍵時刻再狠狠揍他一頓了事。」
「不行,不行,這小子是個吝嗇鬼,說不定他會直接拉你去他的宿舍呢,對這種人還是用涮的方法為妙。他要是責問你,你就說是我叫你這樣做的。」
「麗子!這種情形多得很呢,你稍一鬆懈就會被人鑽空子的。你記住了嗎?」
麗子一言下發地吃著飯,她仔細傾聽著年長夥伴的諄諄矚咐。我注意到由於麗子在這個飯店裡是個唯一出色的漂亮女人,凡是前來的年輕男子無不想方設法與她搭訕獻慇勤。臨走時還要緊握麗子的手,把小費塞給她。作為女侍如果對客人過分慇勤,會隨時招致誤身之禍,所以大家都現身說法地提醒她注意。這也許看到她出身很好而不願看其墮落的緣故吧?
這時的麗子和在船上時大不相同,她變得很能吃了。有句俗話叫瘦人大肚兒漢。真好像饑漢突然有人給了一大碗蓋澆飯似的,她把臉埋進飯碗狼吞虎嚥地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