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與牧女 第四章 死亡-4
    在傷員列車上,鮑裡斯分到一個靠邊的中鋪,正對護士和護理員的掛著打補丁被單的單間。護士和護理員是兩位姑娘,在傷員列車上已經工作很久了。她們早晚兩次分發溫度計量體溫,在她們的單間裡分一份份的菜湯,稀飯和麵包,然後把碟子和湯瓶送到大家手裡,還要盡力安尉那些傷員。護理員名字叫阿麗娜,是個很隨和,性格溫順,耐心很好的姑娘,她好幾次想引鮑裡斯開口說話,但他總是只回答一兩個字,儘管臉上這時多少要擠出點笑容,於是阿麗娜也只好走開,到比較願意說話的傷員那裡去張羅了。

    鮑裡斯從迷濛中醒來,他轉臉向窗外望去,看見女人們正驅趕著公牛、母牛在耕地,看他們協調地揮動著手臂,按古老的方式,從筐子裡取種予撒播。在田間和小樹林掩映裡可以看見一根根煙囪和房屋的外形。接著是中部俄羅斯的農村,房子是灰色的屋頂,低低的灰色的圍牆是用細木樁和不規財的石塊砌成的,一塊一塊的冬小麥地直延伸到傾斜的農舍牆腳跟前。這裡有些地方已經有拖拉機和播種機在奔忙,馬兒奮力拉著犁或是耙,頭低得都貼近了壟溝。

    在永恆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進行著永恆的勞動。鮑裡斯記起了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的話:「大地上只有一條神聖的真理一一這就是作為創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者的農民的真理。」

    鮑裡斯底下的舖位上躺著一個干疲的、上了年紀的大叔,上身斜綁著繃帶,這樣子象革命時期水兵們斜挎的機關鎗子彈帶。他抽煙熏著了中尉,還不斷咳嗽,用公家發的襯衫衣襟大聲擤鼻涕。這位大叔趴著身子躺累了,就要人家幫他側過身。阿麗娜推轉他的腿讓他在鋪上轉身。他哼哼了一陣,朝窗外一看,失聲叫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是霧氣!地得了潮氣!糞堆上長出了蘑菇!……啊,鳳頭麥雞,鳳頭麥雞!在飛吶,起盤頭吶!天哪!還有白嘴鴉!還有白嘴鴉!在壟溝裡那挨蹭勁兒,找蟲子吃哪,多認真呀!找到了!找一到了!咬住它,咬啊!我的上帝……」

    大叔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從這一天起好像是得了憂鬱症。他喝起湯來心急慌忙,潑得沈頭和褥單上全是,剩下的湯他端起碗來喝,也從碗口邊流了出來。稀飯和麵包他都是囫圇吞下去,然後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著,大發議論:

    「這裡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羅斯變窮了,變窮了!希特勒這條癩皮狗把咱們弄到了這步田地,我操他媽的!」

    「老一大爺!老一大一爺!!」鄰鋪上的幾個傷員要他顧忌一點,「護士和護理員在這兒,她們終究是女人家。」

    「我怎麼啦?難道罵過人啦?我操你媽……」

    傷員們都拿這個莊稼佬逗樂。他倒也不生氣,盡嘮叨個沒完,在鋪上翻過來,側過去,抽他的馬合煙,身體明顯地在恢復。

    「我快了,快回來了,娘兒們!」大叔朝著車窗外喊道,似乎那些彎腰扶著犁的婦女能夠聽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醫院養好傷,就會來耕地,來一耕一地!」耕地兩個字他簡直是呻吟著講出來的。大叔居然還給鮑裡斯鼓勵性的勸告:「你這個小伙子別垂頭喪氣!你去找點藥草吃,要找春天的藥草!它有起死回生之力。養力才叫大呢!穿得透石頭;可這是什麼?嗯?這是什麼鳥?嘴巴象火鉤子似的?

    「這是麻鷸。」

    「幹嗎用德國佬的字眼兒稱呼鳥?這叫鷸鳥。鷸鳥,不就行了!」

    「好吧,鷸鳥就鷸鳥。別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難道我嚷嚷了?!叫鷸鳥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尥蹶子吶!你這該死的東西,該給你配種了!……」

    就這樣一路行來,耳朵邊就是車輪有節奏的敲擊和大叔滔滔不絕的話聲。燈火管制的車站落在莫斯科後面了。俄羅斯鄉村的點點燈火刺破了夜幕,車站的照明燈零零落落在車窗裡飛駛而過,那倏忽來去的閃亮猶如在發射高射炮彈。車軌與車輪的碰擊,像是步槍在對射,而車身在軌道接縫處的震響,簡直就像炸彈在爆炸一般。

    中尉對車輪滾動的聲音,憧擊的聲音、轟隆聲、磕碰聲,很快就不以為意了,對於他來說,火車也是寂靜無聲的。他好像對這個世界是從一旁在觀察。

    「就說這個莊稼佬吧,他正因為自己能恢復健康而高興著吶,這有什麼呢?有什麼樣的幸福在等待他?他還得永遠挖地,而終有一天要鼻子向下倒在地裡。也許,恢復健康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也可能,正是這追求幸福的過程,對美好事物的嚮往,賦予了這些莊稼漢,千百萬這樣的莊稼漢,一種力量。」

    但是鮑裡斯立刻又沒精打采地丟開了這些自相矛盾的,攪得人心神不寧的念頭——最好還是閒眺一會兒。隨隨便便地看看窗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時候都獨自一人待著,專注於一身,而自己憐憫自己是不妨事的。在這個生活裡,根本就別期望別人來憐憫你!

    中尉忽然傷心落淚起來。他可憐自己,也可憐鄰鋪上的傷員們,可憐那被風撳住在玻璃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樹林,在地裡耕作的瘦毋牛,車站上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他因往事而神傷,可憐那留在烏克蘭小村空蕩蕩廣場上的女人,那兒還有幾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楊樹、雪地裡還露出一些木樁子,他後來才想到,這些木樁是人們把節日的看台鋸走當柴燒時的殘留物;他欲哭無淚地想起埋在菜園的一對老夫妻。這牧童和牧女的面龐他已經記不真切了,似乎有點像媽媽、爸爸,像他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一般來說,中尉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他養成了一種本領:能夠想回憶什麼就回憶什麼,願意想什麼就想什麼,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它們隨時奪眶而出,簌簌不停,他卻沒有力量克制,止住他們。

    但是很快連回憶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好想的了,或者確切點說,不願意再去想什麼了,徒勞神思,多添煩惱,因為這些回憶、思念,都讓人心煩意亂。生活難道就是這種模樣?總而言之,到底有沒有平靜的生活?沒有,根本不會有,多麼遺憾呀!

    終於他連這點也不想了。他躺著,有時候閉著眼,有時候睜著眼,偶爾把目光停留在什麼東西上,偶爾有些東西也還會觸發一個什麼念頭。他就這樣乘著火車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們一起馳向遠方,越去越遠。火車似乎把鮑裡斯也捲進了它的運動,於是這兩者,車和人,融而為一了,他們向著那夢寐以求的停靠站飛馳著,那裡將體驗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車會突然停住,車廂下面的輪子不再發出聲響,汽笛停止鳴叫,機車裡的蒸氣也不再會發狂似地尖嘯,到時候將非常安靜,毫無聲息,而他將完全是了然一身!單人獨處!甚至火車也將離他而去,再也不去製造一點聲響。這該多麼好啊,多麼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記得有一次這個年輕中尉坐在不知名的烏克蘭小農舍裡,當時他被戰爭折磨得精疲力盡,戰場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萬分壓抑,他竟生平第一次體驗到遠離人世的誘惑力,想永遠獨自一人待下去……結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沒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沒有必要!這其實一點都不可怕,而且不費什麼力氣,就像第一次抽煙那樣:心裡著實害怕,嗆人得利害,眼淚直流,咳嗽不止,頭腦象喝醉酒那樣發暈,還有點噁心的感覺,但是心裡清楚,恐怕難以放開這種帶苦味的毒品了,經不住這個誘惑。也許這也像第一次接觸女人吧?恐怕你早就期待,而且知道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應該克服羞澀,知道並非屈辱低下,應該克服恐懼和膽怯,相信等待你的將是快感、幸福和歡樂吧?至時這種感覺究竟怎麼樣,你卻並不清楚。但是單是這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單想盡快接觸這未曾領略過的東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經是一種奇異境界。是啊,鮑裡斯做得對,他不洩露他是怎樣發現這一點的。好傢伙,他也變狡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鮑裡斯清醒過來,神志稍稍恢復,聽得車廂窗下有一個檢車員在大罵什麼人,滿口髒話。他用錘子敲著軸箱蓋,用西伯利亞當地俄羅斯人的土話罵人,把字母e拖得很長,鮑裡斯眼前湧起一幕情景:散發著醃鮭魚腥味的碼頭,古老的河堤,河堤上一排白樺樹,圓頂上長著小灌木的教堂和飛在空中的像一個個十字架的雨燕。

    「老一鄉!老一鄉!」鮑裡斯聲音沙啞地喊道。

    在單間裡睡著了的阿麗娜從桌面上抬起頭來,用頭巾擦了擦嘴唇,急忙跑到鮑裡斯那裡。

    中尉的嘴唇發亮了,好像在黃色硬紙板上塗了一層鮮紅的油漆,眼睛也像擦過似地閃著亮光,實際上這是一種迴光返照;儘管他發著高燒,但身上怎麼也暖和不起來。

    「你喊誰來著?」阿麗娜問道,用手掌撫摸著他的額頭。「是喊我嗎?要我給你做什麼?」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就忙乎起來,到車廂的熱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隻暖水袋,周到地塞到他腳下。「給你。也許好暖和一點。但願你能堅持到醫院……還有三四天路程……」她轉過臉去,像女人們通常那樣完全發自內心地長歎了一口氣,說著:「你能挺得住嗎?看來你生來命運不好。別人也就這麼過了,而你卻總好像有什麼苦惱……」阿麗娜輕輕拍著棉被,像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著鮑裡斯,結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著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雖然在睡夢中,眼皮卻仍然不停地顫跳著。這姑娘長著一個扁平的鼻子,亞麻色的直髮從頭巾底下鑽出來搭到額頭上,她的神志模樣,令人產生一種信任感。

    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樣。頭上隨便地繫著一塊白顏色的帕子,雖然也不妨叫作三角頭巾,但她終究在剎那間勾起了他記憶裡還依稀存留的那個女人的形象。和他記憶裡唯一留下痕跡的只是那一雙異乎尋常美麗而憂鬱的眼睛,那一雙「小馬駒的眼睛」——他心裡多少次想推翻這樣的比喻,這到底是個女人,是個姑娘呀,雖然他並不清楚她的一切,並不完全理解她,但鮑裡斯對自己毫無辦法,再說,他對於心裡產生的一切,早已聽之任之,不作任何努力去改變,他害怕的只是那種苦思苦戀:自從那次曇花一現,瞬息即逝的歡樂之後,這種思戀曾使他像得了紅麻疹似地渾身熾熱,備受煎熬,可是他如今連思戀都沒有精力了,甚至它,這種思戀之情,也已經在他心裡消竭,萎頹了。

    鮑裡斯從被子底下抽出手來,碰了碰阿麗娜的手,他並無什麼用意,完全出於一種無所事事的好奇心。

    她顫抖了一下,嚇得身予往後一跳。

    「你看,我太累了,站著都睡著了!」她過了一會兒,整了整頭巾,勉強地笑了笑。

    「你睡著了?」

    「當然。我像只神鳥,瞌睡一會兒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恢復了常態,用同情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原來也會說話呀?!究竟有什麼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麼傷心事?」

    「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鮑裡斯沒有聽完阿麗娜聲氣柔和的話,就說:「這兒……」他指指胸口,「痛苦極了……」輕輕的幾聲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動起來,胸口一陣刺癢難耐。

    阿麗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卻急促起來。

    「好了。不要說話了,不要說話。」護理員一邊給中尉掖好被子,一邊說,「這咳嗽可不太好。」

    在一個煙霧騰騰的大站上,傷員列車的工作人員把傷員的髒襯衣交出去,補充給養、燃料和各種各樣其他東西。鮑裡斯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聽到從車站熏得發黑的,色調憂鬱的屋頂上傳來了音樂,神情又有了生氣。他竭力振作著。牆面剝落的骯髒的車站、又黑又髒的道路、停棲在燻黑的楊柳樹上的白嘴鴉,一節節車廂,這座陌生城市分佈在丘陵上的房子,還有那些眼神裡透出饑色和疲憊的人們——所有這一切都逐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色。世界沉浸在這種淡紫色裡變得年青了,顯得面目一新,悅目賞心。車站的煙霧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她手裡提著一隻小板箱,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眼睛上認出了她,雖然以前他總認為他可以在任何一個人群裡,從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中間把她一眼認出來。

    女人往傷員列車的窗子裡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臉抖動了一下朝車廂邁了一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注意他,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車來了。

    一股不知從那兒來的力量使鮑裡斯的身子向上一伸。阿麗娜在問他什麼話,推他的身體,可是他一個勁兒探身向窗,嘴裡發出哞哞的聲音,由於用力又咳嗽了起來。他已經聽不見音樂聲,面前只看到一團淡紫的煙霧。而在煙霧深處,他看到那張長著聖母像上限睛的女人的臉,它飄飄忽忽晃動著,直到慢慢消失。

    一股強勁的冷風吹進車廂,把鮑裡斯吹醒了過來。車廂的窗戶打開著,火車疾馳在斜坡地面上,一場春天的雷雨鬧得正歡,雷雨不是「進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歡鬧」,它向天空拋出束束閃電,讓它們折斷毀滅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響雷,好像無數石塊在鐵皮室頂上滾過;它噴發出陣陣驟雨;在入冬以來就已經發霉的土地上歡舞,沖洗出地裡的小草,幫助大地暢快地呼吸春的氣息。

    鮑裡斯也覺得呼吸暢快輕鬆起來,胸中煙塵頓消,身體裡明撤空靈,暢快至極,而春雷還在追逐著飛馳列車。最長的閃電延伸到列車上空,光劍直刺車廂的頂篷,瓢潑大雨沖洗著車窗玻璃。在最前面的機車頭象孩子似滿不在乎地吼叫著,車窗外不時閃過車站小花園,裡面的白嘴鴉張嘴在叫,卻聽不到一絲聲音。掠鳥也是微微動著嘴巴。

    中尉整個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熱,蒙在眼睛上象膠水似一層淚水掉了下來,他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種春日伊始,萬象更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動。他因這種似曾相識的愉快的激動而微微笑了,這種激動過去他常常體驗,後來卻不再感覺了:因此他真想一次又一次盡可能多地感受這樣的激動,這樣無牽無掛地騁目觀看大雷雨,思索在這大雷雨後面、在閃電照亮的平坦大地的後面究竟有什麼東西?探索清楚這些問題以後,再講給阿麗娜聽,講給同車廂的旅伴們聽,他和這些旅伴們不僅從來沒好好接近,甚至都沒有想到去記住他們。

    但這都等以後再說吧,等明天。現在太想睡覺了,太想睡覺……

    於是他仍然微笑著,合上還在跳動著的眼皮,剛閉上限卻突然感到固大雷雨而振奮起來的心也漸趨平靜,復歸朦朧,它跳動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慢,越來越輕,越來越慢……

    火車好像離開了地面,離開了軌道,它也在駛離,不,在飄離大地,順入寂寞的冥空。鮑裡斯突然悟到:他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了。心臟卻不肯停止搏動,在單薄得像鐵皮那樣的胸壁上有力地撞擊了一下。但是此後卻再也沒有一點力量了。它抽縮了一下,往上一跳,就蹦出窗外,咕咯一聲掉進了宇宙的無底深淵。鮑裡斯一度繃緊的身體挺直了,完全不動了。在合上的眼皮下面,好一會還存留著雷雨時烏雲邊緣透出的大片紅霞的暖意,這霞光逐漸收縮成一條細線,最後,連這一點光彩也在中尉凝住不動的眼珠裡冷卻了。

    清早,阿麗娜前來給鮑裡斯洗臉,而他躺著不動,嘴角隱隱含著一個微笑,阿麗娜朝後退了一步,大聲叫喊起來,摔掉了手裡的水罐,順車廂一路奔跑,竟忘了擰開門把,直接到車門玻璃上。

    死者被抬進了貨物車廂,安放在冷藏車裡。他身上蓋了一塊篷布,躺在一堆堆木柴、箱子、舊的擔架和其它什物中間,在草原上馳行了整整一晝夜。在樹木稀少的南方烏拉爾地區,有人在停車時從這節車廂下面的軸箱裡拿回絲引火。軸箱燒了起來,車軸卡住不轉了,於是檢車員用粉筆寫上「已壞」,車廂就被撂在這個小站上了。

    阿麗娜和車廂一起被留下,以埋葬已故的中尉,她將等傷員列車在回程上來帶走她和修好的車廂。

    死者身後的遭遇也異乎尋常:他待的地方沒有墓地。如果小站上有人死了,都送到草原上一個大村子裡去安葬。小站長的說法是,俄羅斯屬下,莫非故土,因此從板棚頂上拆下幾塊木板,釘了一口棺材,用舊的信號桿削了一塊墓碑,就由站長和一個值班扳道員兩個男人加上阿麗娜,把中尉的屍體用行李車推到草原上落土安葬。

    埋上土以後,男人脫下了帽子,在戰士墓前靜默致哀。阿麗娜卻不知是因為感到對中尉有點歉疚,還是這愁苦的時刻和簡陋的儀式使她傷心,她哀傷地搖了搖頭。

    「他只有一點輕傷,卻死了……」

    他們收拾好鐵鍬,就推上小車離開了。

    阿麗娜不斷回過頭來,好像還抱著什麼希望,用沾滿泥土的手擦著眼睛。

    墳堆上很快長滿了青草,終於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一株鬱金香頂破泡脹了的土塊,它抖掉芽尖上的水滴,張開了緋紅的小口。草原花草強勁的根須鑽進土地的深處,觸摸到屍體,死死地纏住他,靠他的滋養生長,在它上面綻花吐艷。

    她傾聽了一會兒這落滿了羽茅絨花、荒原野草籽和煙蒿籽的大地,內心愧疚他說道:

    「你看,我還活著,還吃麵包,每逢節日還要玩樂。」

    這個低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滿了雪花一般的草籽,她那一雙古典式的明眸正在萎靡暗淡下去。太陽慢慢地沉落到草原背後去了,晚霞仍然把天空映得通紅,她聆聽著草原的天籟,不知為什麼肯定鮑裡斯是死在傍晚時分。夕照下的死是這樣地美。

    夕陽從從容容斂去了它最後一點光亮。它的精華透過青草的葉脈滲進了泥土。草原沙沙地響起來,聲音枯燥,毫不囂雜。一個長著毛茸茸爪子的什麼東西,迎著那幾乎已經難以覺察的些微光影,竄上竄下,蹦蹦跳跳。這是風刮斷了一棵飛廉,吹得它上下翻飛,直到沒入晚霞的餘燼。

    「上帝啊!」她歎息了一聲,把嘴唇貼到了那曾經是墳墓,而現在已經和大地歸成一體的地面上。

    一根角稜稜的刺薊,像一隻膽怯的老鼠在搔抓著墓碑。草原一片死寂。

    「你安息吧!我走了。可我就會回到你身邊的。很快就會來的。我們很快就會聚在一起了……到那時候,誰也不能再把我們分開了。」

    她走著,眼裡看到的卻不是籠在夜幕裡發出令人寬慰的沙沙聲的大草原,而是一望無垠的海洋,那裡有塊墓碑在晃動,就像浩森水波裡一座孤單航標,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是搖擺不定的。

    而他,或者說曾經一度是他的那個自在之物,纏繞在冬眠的花草根須中,就留在無聲無息的大地下面了。

    他獨自一人——躺在俄羅斯大地的中間。

    1967一1971一1974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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