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陽光明媚,暖風薰人的日子裡,鮑裡斯單穿著一件胸口以下不開襟的襯衣從帳篷裡爬出來,他把一條打過補丁的被子扔到地上,就坐在上面;樹林裡剛剛爆出的、非常醒目的,密密層層的嫩芽和林中雪花,散發出陣陣香氣,水窪地裡還殘留著積雪,像是一汪汪肥皂水,從那裡飄過來的卻是融化的雪水氣味和柳樹花那種苦澀香甜味。他坐著,身子靠在一棵表皮象魚鱗起伏的樹桿上,他不知道樹的名稱,此刻他心裡覺得十分舒暢。
一群蜜蜂在陽光裡撲閃著翅膀,鄭重其事地嗡嗡叫著飛來,然後一行行落定在已經開花的柳樹上。蜜蜂使柳樹梢頭暄鬧晃動起來,柳林像是燃著了火,往四面八方甩著火星。嗡嗡的蜂鳴叫人心醉,枝頭小烏呼朋引友,送出一片清音,一隻鸛鳥在地裡踱步,竟像喝醉了似地搖晃著身子,時而縮起一隻腳獨立著,引頸向天,送出聯珠似的一串串唳聲,這催人欲眠的鬧盈盈春日氣象,哪裡還有狂暴的西伯利亞之春的一絲蹤影?鮑裡斯不覺昏然瞌睡起來。
他聽得見一切聲音,感覺得到剛剛解凍的地面透過被子傳來的寒氣,感覺到大地生命的搏動,甚至青草破土抽葉的聲音,然而他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好像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另一個什麼人心裡,而下是在他的心裡得到感應。
有什麼東西觸了一下他的手,手上一陣刺癢。鮑裡斯睜開眼睛:手腕上爬著一隻彩蝶,正像一個年輕醫生那樣認真仔細地用觸鬚搭摸著被肥皂侵蝕得蛻起的皮膚。
鮑裡斯對這隻小心謹慎的彩蝶看著,竟看出了黃色連衣裙上的黑色的鑲邊,窗玻璃上結成種種圖案的冰花。
「柳——烏——霞——阿!」
彩蝶從手上飛開,落在一株尚未綻蕾的花莖上。
「柳——烏——霞——阿!」
彩蝶貼在這株光禿禿的,像失血的人的血管似的花莖上,翅膀一張一合,準備隨時可以飛走。
「傷員,你看見柳霞沒有?」
鮑裡斯癡癡地笑著,兩眼盯著一個時彎裡抄著一隻鍍鋅鐵皮桶的短腿女人。
「我在問你,看見女炊事員沒有?」
他竭力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是怎麼啦?腦子全糊塗了?」女人伸一隻手指對著太陽穴比劃著轉了一下,「連每天給你弄三頓飯的女炊事員也不記得了?」
那只彩蝶飛走了。
「我什麼也記不得。」中尉懊喪地轉過臉去。
「我看也是這麼回事!」女人擺動著兩條短腿往河邊趕去,更加放大了嗓門喊著:「柳——烏——霞——阿!你到底在哪兒?「
「柳霞,你到底在哪兒?」鮑裡斯把臉埋在散發著醫院藥味的棉被上,叫道:「柳一一烏——霞一一阿!柳霞,真有過你這個人嗎?真有過嗎?」
他的胸膛已經呼吸到大地送來的冷漠的、不易覺察的氣息。而他的痛苦,他那無力的反抗,對於大地來說,既不能有所助益,也不會造成損傷。大地從事著它永恆的事業。它即將分娩,準備臨盆,因此像所有的產婦一樣,只專心致志在它自身和它腹中蠕動著小生命,至於他鮑裡斯這樣一個奄奄一息、微不足道的人,對大地大無足輕重了。大地是永恆的,而他只不過是在大地上匆匆來去的過客而已。
衛生營主任醫生在查房的時候,對他進行了檢查,把他的身體翻來倒去,用拳頭敲他的左肩腫骨。醫生見到准尉在皺眉頭,就嚴厲地問道:
「疼嗎?」
鮑裡斯低下頭回答道:
「疼。」
醫生用更嚴厲的目光透過眼睛看著他,一面慢慢地把聽診器血紅的橡皮管繞在手上,說道:
「您在我們這裡待得太久了,待得太久了……」
鮑裡斯在醫生的聲音裡覺察到一種不友好和掩飾不住的懷疑。傳來剛才尋找女炊事員柳霞的那個短腿女人討好奉迎的冷笑聲。
「我們這兒不是療養院,是衛生營!我們每個床位都要計算著用……」護士長說話夠厲害,這個有著一副聖像般的儀容和一雙仁慈眼睛的女人,曾經輕率地隨口決定中尉只需要進行兩周治療,可是他卻辜負了她的願望,躺著,躺著,沒個完。
中尉伸開四肢躺在公家的病床上,無可奈何地笑著。
他眼前浮起一幅景象:有一次,一個西伯利亞小伙子用螺絲扳頭結果一隻已經受傷的野鴨子的性命。鴨子被血憋得換不過氣來,尖聲哀叫著,痙攣地抓著船底掙扎,兩小伙子卻不住地用扳頭敲擊鴨子的頭。鮑裡斯甚至記起了敲打佈滿羽毛的頭骨時發出的又鈍又悶的聲音。
是嘛,結果是他鮑裡斯佔了什麼人的床位,白白地吃掉了什麼人的麵包,呼吸著別的什麼人的空氣,就這麼懶得動彈地躺著,而他們,這些真正的人,此刻卻在代替他作戰。
鮑裡斯強壓著滿腔火,低沉他說了一句:
「那你們把我扔到……污水坑裡去……」
那位護士長平時聽夠了奉承話,善於借權弄勢,縱慣於男人們的慇勤周到,這一下竟氣得渾身哆嗦,醫生兩眼慌了神。這位已經不太年輕的,被戰爭弄得精疲力盡的醫生由於整個衛生營都清楚的原因,對護士長怕得不行。這樣一位臉蛋象聖像的女戰友要玩弄個把這樣的窩囊男人於股掌之上,真是不費吹灰之力。為了營造一個安樂窩,她會使他和原先的家庭離異,等戰爭一結束把他帶到南方哪一個小城,在那裡定能有饜足溫暖的日子,之後就能對這類窩囊的男人頤指氣使上一二十年,讓他做牛做馬到死為止。
「我不要看作這表裡不一的假慈悲!」鮑裡斯直視著女護士長傲慢的臉,毫不容氣他說,他簡直是怒不可遏了,又補充了一句,「你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纏的繃帶全扯下來……」
「你敢!」護士長說道。
「你給我出去!……」
醫生用乞求的眼光望著護士長,把跟著她的那些人全趕到門口。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把這個英雄綁在床上!打一針!」護士長大聲宣佈,為的是讓其他帳篷裡的傷員都能聽見。
「這難道也是一個女人?!」鮑裡斯覺得怒氣在消退,內心悵惆地自問了一句。
「這一下可惹禍了!……」不知哪一個傷員埋怨了一句,「你這一來連我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壞婆娘。少見的毒蛇!」
「好啊,真夠英雄!」
鮑裡斯身上的棉被掀掉了,值班女護士把灌滿了藥水的針筒瞄準著他,左手手指夾著一團濕棉花,中尉聽話地把身予湊到針底下。
「不用綁了,請打吧……」
值班護士偷偷把棉被替他蓋好,然後到候診的帳篷裡故意大聲說她完全按命令執行了。說是這樣整一整有好處。本來嘛,這些傷員都放肆透頂,簡直都沒治了。
由於針藥的作用,鮑裡斯渾身軟綿綿的,腦子已經迷迷糊糊,嘴裡還說著:「是啊,這也是一個女人……」
他醒來的時候,精神萎頓,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外面大滴大滴下著雨,打在帳篷上象小雞在啄食似的。傳來很遠地方森林的喧囂聲、峽谷裡積雪下滑的沙沙聲,杜鵑的啼聲……
深夜時分,衛生營主任醫生突然來到帳篷裡。他穿著軍大衣,戴著壓到耳際的船形帽。皮靴統子雪亮閃光,打濕的靴面上粘著幾片隔年的爛樹葉。看來,這個人在樹林裡散過步,思考過家庭問題。鮑裡斯經過那一番精神激動以後,視覺、聽覺和感覺都變敏銳了。
「還沒睡嗎?」醫生撩起濕大衣的下擺,坐到中尉的床上,擦著眼鏡,毫無表情地宣佈:「我決定把你轉到後方醫院去!」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撇了撇有著白色傷疤的嘴唇說:「在行軍的條件下,心靈上的病和骨髓炎是沒法治的。」他憂傷地補充了一句:「至於慈悲嘛,我理應告訴你,從來是表裡不一,虛假的,而在戰爭裡尤其如此……」
醫生想說說話,但鮑裡斯疏遠地沉默著,等著他離開。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上的聲音單調,乏味,催人欲眠。
「道路愈加泥濘難走了,」醫生心裡想著,嘴上說了出來,他站起身,在低矮的帳篷裡不得不俯下身子,「我對你有個忠告:不要把自己和別人隔絕,要承認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要不,孤獨會把你壓垮,而孤獨感要比戰爭可怕得多……」
醫生在外面還站了一會兒,啪地打開了手電,歎了一口氣,就踏著緩慢的、拖沓的步於向黑暗中走去。
帳篷裡一片寧靜。雷聲和傷員們睡夢中的呼吸反而突出了這寧靜的氛圍。鮑裡斯合上了眼,身心鬆快,他感到滿意,因為所有的人都不來驚擾他,他可以躺著,什麼也不想,沒有任何煩惱,而主要的是,不用強打精神,鼓起力量和意志以求繼續生活下去。為了什麼呢?目的究竟何在?難道是為了殺人或被人殺死?不!不!決不這樣!夠了!難道是為了取得勝利,然後凱旋而歸?但是沒有他也一樣會勝利,這一點現在已經完全清楚了,當然勝利還不會馬上就來。而他現在已經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精神,他的能量已經消耗光了,形神俱毀,心力交瘁……
那麼父親和母親怎麼樣呢?還有那句話:「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是呀,當然還有爸爸和媽媽。他們將感到痛苦,痛不欲生。但是或遲或早我總是要離開他們的,離開他們身邊去另外生活。這不是一樣嗎?……」這時在他眼前馬上浮起一個短短的、由兩個音節組成的詞「柳——霞」它縈迴不去,清晰明白,如同被節日燈光照亮著一般。鮑裡斯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讓這兩個照耀在節日燈光裡的音節停留在自己眼前,不在它跟前作種種訴說,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含義,不讓自己和自己的思想越過這懸布眼前的照耀著節日燈光的字面……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讓自己相信一個說法:這個名字是他幼年在一個奇異的夢境裡所見,這個夢繼續演進著,恬靜而愜意的夢,這個夢不一定會實現,因為它大過於美好了……
行了,至於還剩下那句「俄羅斯人能夠這樣……」那麼能夠這樣的人難道還少嗎?他一生中說過的連篇空話和豪言壯語也夠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是僅有的自由……」這句話出於誰之口?鮑裡斯在哪裡聽到過它?這些話是對什麼說的?啊——啊……
「去它們的吧,什麼話語、思想——全是折磨人的東西。我什麼也不願去回憶,什麼也不願去想呀!」於是他變得越來越孤僻,既像是與世隔絕,疏遠一切,又像是一無依憑,任由擺佈:送他上哪兒,他就去哪兒,無論對他怎樣,他都逆來順受,甚至和醫務人員也再也沒吵過嘴,對誰也不頂撞。何必如此?有什麼意思?
對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變得無比堅強——於是人就能夠戰勝奴役、飢餓、殘疾、死亡,擔負力不勝任的重負。
然而,如果人已經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時人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副包著骨頭的皮囊。因此在前線常常有這樣的事。一個很堅強的人好像是無緣無故突然像一隻鑽進沙灘裡的蜥蜴,無聲無息,變得性情孤僻,遠離人群。於是總有一天他會以一種令人不由得不信的把握宣稱:「我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給自己確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這些前線戰士的話,總是,幾乎總是應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