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沉思地說:「你知道哇,在學校裡他們非常歡迎我,對待我簡直有點兒奇怪的好……都那麼很小心的。好像我在病後變成玻璃的了。一動就碎……」沉默片刻之後她又補充說,「真的,看見人們都歡迎我,心裡的確舒服。」
有一次卓婭是由一位圓臉的、面頰赤紅的姑娘伴送著由學校回家來的。這位健壯的、兩頰赤紅的姑娘正是健康的表現。人們都稱呼這樣的人為「成熟的蘋果」。這是卡佳·安得列娃。我的孩子們的同班女學生。
她微笑著握我的手說:
「您好!」
「卡佳自願幫助我補習數學。」卓婭告訴我說。
「為什麼舒拉不幫助你補習?為什麼要勞煩卡佳來呀?
「你知道哇。柳鮑娃·齊莫菲耶夫娜,」卡佳鄭重地說,「舒拉沒有教學的才能。卓婭耽誤了很多,需要逐漸地和有系統地給她講解我們學過的東西。可是舒拉……我聽見他講解:
這樣,這樣,就完啦。
那樣不行。」
舒拉說:「既然沒有教學的才能,那當然……」
卓婭干涉他說:「你老實點兒吧。不要嘲笑!」然後就接著說,「舒拉的確不會這樣講解,卡佳講得真好……」
卡佳的確講解得很巧妙也很清楚:不慌不忙地,在未確信卓婭已經瞭解她所講解的東西以前,不往前進。有一次我聽見卓婭對她說:
「你在我身上耗費這些時間……」
當時卡佳就熱烈地反駁她說:
「你怎麼說這個!隨著給你講,我自己也熟悉了,我就無須在家裡再溫習了。這是一舉兩得呀。」
一會兒卓婭就疲倦了,卡佳注意到了這個,她就把書放在一旁說:
「我有點兒累啦,咱們閒談一會兒吧。」
有時候她們到室外散步,回來,坐下,仍繼續用功。
「可能是你打算當教員吧?」有一次舒拉取笑地說。
「打算。」卡佳很鄭重地回答了。
來看望我們的不只是卡佳一人,伊拉也常來,還有男孩子們:謙遜拘謹的瓦尼亞·諾先柯夫,熱情的足球家和喜好爭辯的別佳·西蒙諾夫,活潑愉快的敖列格·巴拉朔夫(這孩子長得十分美麗,前額很飽滿),有時候細高身材、臉上微帶譏誚表情的同班男生尤拉·布婁多也來。那時候我們的屋子就充滿了吵鬧和歡笑,女孩子們把課本放在一旁,馬上就開始了熱鬧的談話。
「你們知道哇,現在不只是塔拉索娃一個人演安娜·卡列尼娜,耶蘭斯卡亞也演了。」伊拉報告說。隨著就開始熱烈地爭論起來,哪一個演員更正確更深刻地瞭解了托爾斯泰。
有一次,希望當飛行員的敖列格看完關於齊卡洛夫的電影,由電影院直接到我們家來了,他的腦袋完全充滿了所看見的東西。
他重複地說:「這才算人哪!他不只是一個不平凡的飛行員,而且是一個奇人,他並且還很幽默。你們知道哇,他在1937年越過北極飛到美國的時候,那裡的新聞記者問他:
『你很富嗎,齊卡洛夫先生?』他回答說:『是啊,很富。
我有1億7千萬。』美國人聽了很驚訝:『1億7千萬?!盧布?
美元?』齊卡洛夫安靜地回答他們說:『1億7千萬人,他們都為我工作,正如我為他們工作一樣。』」
孩子們全都大笑起來。
有一次瓦尼亞讀了一首題為《將軍》的詩,這詩是紀念犧牲於西班牙戰場上的馬泰·扎爾克的。我清楚地記著那一晚:瓦尼亞坐在桌旁,沉思地看著前邊,其餘的人坐在床上,或坐在窗台上聽著:
這夜山中微寒。
晝間出偵疲倦了的他,在黃色的營火上,烤他的冰冷的手。
咖啡在壺中沸騰著,困憊了的士兵們酣睡著。
沉重的阿拉貢的桂樹葉在他頭上颯颯響著。
將軍忽然覺得,這是祖國匈牙利的菩堤,它那油綠的葉子在他頭上響動著……瓦尼亞讀得很平常,並不激昂慷慨,可是我們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在這抑制著情感的句子裡,一顆偉大人物的心是如何熱烈地搏動著。瓦尼亞的眼神也變成異常的剛毅和緊張了,好像這青年在感慨地和驕傲地注視著這過去很久的阿拉貢之夜的昏暗。
……他離別匈牙利很久了,但是無論池在哪裡,匈牙利的藍天永遠在他的頭上,匈牙利的土壤也在他的腳下。
匈牙利的紅旗,在戰鬥中照耀著他。
無論他在哪裡戰鬥,處處是為自己的匈牙利而戰。
近來在莫斯科傳說,我由很多人口中聽到,在烏厄斯加戰役裡他被一塊德國炸彈片擊中了。
但是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還應該繼續戰鬥,他應該在生前回到自己的布達佩斯。
在西班牙的天空還能看見德國飛禽的時候,不要相信:無論關於他死的書信或傳言——全是假的。
他還健在。他現在在烏厄斯加,困憊了的士兵們酣睡著。
沉重的阿拉貢的桂樹葉在他頭上颯颯響著。
將軍忽然覺得,這是祖國匈牙利的菩提,它那油綠的葉子在他頭上響動著。
瓦尼亞沉默了,誰也沒動彈,也沒說一句話。過去我們為西班牙擔心,那些日子裡,「馬德里」、「瓜達拉哈拉」、「烏厄斯加」等,每一個名字聽著全像是本國的地名一樣,並且由那遠方戰線傳來的每一消息,都使我們的心加緊跳動。那時候的這種情緒,現在又像一陣熱風吹到我們臉上來了。
「啊,真好!」舒拉喘了一口氣說。
馬上由各方面提出了問題:
「誰的詩呀?登在什麼上的呀?」
「還是在1937年寫的,最近我在雜誌上找著了。的確好吧?」
孩子們一起說:「讓我們抄下來吧!」
瓦尼亞說:「西班牙……從那以後,巴黎陷落,對我又是一次同樣的打擊。」
卓婭接著說道:「對啦,我很清楚地記著那一天啦……在夏天……報送來了,在那裡寫著:巴黎城被攻陷了。多麼可怕,多麼可恥的事呀!
……」
瓦尼亞小聲地說:「我也記得那一天。簡直難以相信,難以想像:法西斯們在巴黎街道上耀武揚威,巴黎在德國鐵蹄踐踏下,曾經有過巴黎公社的巴黎……」
別佳·西蒙諾夫用不大的聲音說:「我很希望在那裡!我一定像我們的人在西班牙那樣,為巴黎戰鬥到最後一滴血!」
對於他的話誰也沒表示驚訝。
「我也曾經這麼想過:
最初想到西班牙去,以後想打芬蘭白匪去,可是機會全都放過去了……」舒拉歎息地說。
我聽他們說話,心中就想:什麼樣的人在成長著呀……在那一個冬季裡,我和卓婭、舒拉的同班生們彼此熟識了,並且在他們身上認出了自己的孩子的特性。我曾想:本來應該這樣。家庭不是悶罐,學校也不是悶罐。在家庭、學校,兒童全體驗著使我們全國都興奮、著急、歡欣的東西,周圍發生著的一切事都教育著我們的孩子。
舉例說吧:在過去多少勞動者,優越的發明家都被埋沒了呀!可是現在每一個在工作中顯出聰明、智慧和才能的人全成了名人。一位紡織工廠的女工發明了一種方法,能織出比過去多若干倍的美觀的結實的布匹。她的榜樣就鼓勵了全蘇聯所有的紡織女工。
又如一位女拖拉機駕駛員,因為她工作特別有創造和有成績,所以昨天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今天卻成了全國人民所敬愛的人了。又如一本兒童讀的新書《鐵木兒和他的夥伴》,是一本講正義、友愛以及對於朋友應如何溫存和對人應該尊敬等等的小說。又如新制的電影片子《巴黎的霞光》,內容是關於法國人民和關於那個為自己祖國的自由和幸福曾在巴黎的街壘上戰鬥的波蘭愛國志士頓布羅夫斯基的。這些書,這些影片,以及我們的生活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好的、正義的、勇敢的、善良的東西,我們的孩子們就貪婪地把這一切都吸收進去。
我看到了:對於我的孩子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固然再沒有比祖國更貴重的東西,但是整個的世界對於他們也是貴重的。對於他們,法國並不是貝當和賴代爾的祖國,而是斯湯達爾和巴爾扎克的國家,巴黎公社社員們的國家;英國人,是偉大的莎士比亞的後代;美國人,是林肯、華盛頓、馬克·吐溫、傑克·倫敦的後代。雖然他們已經看見了德國人對世界發動了慘無人道的奇壞性的戰爭,佔領了法國,蹂躪了捷克斯洛伐克、挪威,但是,對於他們,真正的德國並不是產生了希特勒和戈培爾的那個國家,而是貝多芬、哥德、海涅等曾在那裡創作的那個國家,偉大的馬克思誕生在那裡的國家,卓越的革命鬥士台爾曼曾在那裡戰鬥的國家。他們所受的教育,是叫他們熱愛自己的祖國,同時也尊重所有的其他人民以及全地球上各民族所創造的美麗的東西。
孩子們在自己的周圍所看見的一切,學校所教給他們的一切,全在他們的腦子裡培育著真正的人道主義,仁愛精神,熱望著建設而不是奇壞,創造而不是毀滅。我曾深信他們的前途遠大,深信他們將來全是幸福的,他們的生活全是美滿的和燦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