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地鐵車站不遠的一個拐角處,一個老婦人在賣紫羅蘭。她臉對著太陽,很有耐心地坐在一張帆布小凳上。我從她那裡買了一束花,多給了她不少錢,沒拿找頭就離開了。我用戴在身上的胸外把花別在了外衣的前領上。不到晚上這些花就會枯死的,但我不在乎,它們至少現在是濕潤的,鮮艷的,散發著甜甜的香味。它使我想起了斜坡上的那片林子,還有那條流經斜坡和花園的小溪,它兩側的堤岸幽深涼爽。
我又走在下午炎熱、耀眼的大街上,但我直想跳,想跑,想不停地打轉,攔下過路的行人告訴他們我的快樂,讓他們和我一起跳。
「還有什麼事讓你焦慮的?」他問我。他的聲音此刻又在我的耳邊響起,很友好,很隨意,也很實在。「除了還沒有懷孕這一點,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不,」我說。「絲毫沒有。」
因為確實沒有什麼讓人焦慮的,有嗎,確實沒有嗎?花圈帶來的煩惱,低低的耳語聲,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那天晚上邁克西姆遞給我弗蘭克寫來的關於科貝特林苑的那封信時,我就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些我過於當真的幻覺從腦子裡打發走了,我似乎看著它們從船舷旁掉進了黑沉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沉入了海底,從此以後再也不曾想起過。
「沒有憂慮。」
「你飲食好嗎——睡得怎麼樣——生活中的樂趣多不多——諸如此類的?」
「哦,是的。」我告訴了他科貝特林苑,還有花園,以及它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他顯得很高興,點點頭作了些筆記。我覺得他在稱許我,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好像只要他覺得滿意,他就會作出充滿希望的判決,好像他的讚許能對我產生奇跡般的影響似的。
我很緊張,倒不是由於檢查或那些提問——我對這種事情一直是很坦然的,我有一個非常開明的母親——我緊張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的命運好像被一根纖巧的細繩懸蕩在這間暗淡、寧靜的房間裡,房間的天花板上已經長出了霉斑,窗戶上掛著長長的窗簾,房間裡還有一張煞有介事的辦公桌。他一點也不心急,不時地思考著我說的話或作些筆記,這個時候房間裡就寂靜無聲。
當我沿著寬敞的人行道經過裝飾華麗的博物館和布朗普頓奧拉托利會時,我一遍遍地回想著剛才的情形,像是看電影裡一幕幕重放的畫面,再多我也不會覺得厭倦,我要確確實實地讓它留在我的記憶裡。我知道自己是在街上,但我視而不見地聽任自己去回想。
他靠在椅子背上,指尖抵著指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整潔,指甲也修剪得乾乾淨淨的,這是一雙漂亮、招人喜歡的手。「當然,」他對我說,「什麼事情都不能絕對肯定,這你也明白。那是人體內最精密、最敏感的組織結構——我常在想,它是不是也像其它器官一樣,有時純粹是運氣在起作用。但你必須記住一點:自然力在庇護著你,那是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她庇護著人類的生命——她要你有孩子——這是她所關注的。她要所有的人都能繁衍後代——這是她存在的理由。」
我想也許他以前也這麼說過——也許他幾乎每天都在這麼說。然而我還是一字一句地聽著,像是在靜聽神聖的判決,並且相信它是絕無謬誤的。
「我想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發現你一切都很正常——真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不存在懷不上一個孩子的理由,或許還能懷上好多個呢。當然,有些事情光憑這樣一次隨訪還無法確定,如果過了一段時間事情仍不順利的話,我可以給你作進一步的診斷;但我覺得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要你除了樂觀還是樂觀,別為它發愁就行了。香來你現在很幸福,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用不了多久你會再來找我,到那個時候我就能證實你的好消息了,我敢肯定。」
我也這麼想,真的,就是這麼想的。他是那麼的確信無疑,這一定是事實。
我突然感到又熱又累,口也渴了起來。我走得太快了。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要它送我去皮卡迪利大街附近的一條大街,我知道那兒有一家清靜的旅館可以吃午茶的。我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聞著紫羅蘭幽幽的清香。這香味將永遠和今天這個日子連在一起,和這份自信和新的開端連在一起。
在大街的盡頭,一輛裝啤酒的貨車把路堵住了,司機只好停了下來。這兒離那家旅館沒有幾步路。現在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人行道被烈日烤得滾燙滾燙,柏油碎石路面有好幾處都被曬化了,黏乎乎的,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我本來還想多走一段路,去皮卡迪利街的商店逛逛,要不去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噴水池坐一會兒,但現在我只想能馬上坐下來,要杯茶,然後去火車站,回家。我渴望看到披著最後一道晚霞的花園,聞到玫瑰的芳香,手浸在清涼的水池裡和邁克西姆坐著聊天。
我繞過那輛貨車,搬運啤酒桶的男人給我讓了路,他們一邊歡快地俯喝著一邊把一隻隻巨大的箍著鐵環的酒桶從木板上滾進人行道下面黑乎乎的地窖裡。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一種異樣的喊叫聲。
路邊有一隻電話亭,裡面的人背靠在門上,所以門是隙開著的。他的一隻手提箱也抵在門上,大半截露在門外。箱子的中間包著一張軟不啦嘰、又舊又髒的卡紙板,用一根磨損的棕色皮帶捆著,裡面的東西都露了出來:幾件髒衣服,一些看上去像是發黃的報紙一樣的東西。
那人攥著電話在聲嘶力竭地叫喊,還不停地揮舞著聽筒,讓我覺得他手裡握的是一件武器。他語無倫次,指語連篇,我不禁暗忖他會不會是個瘋子,如今在倫敦的街頭到處能見到戰爭遺留下來的流浪漢,這些人行為古怪,生活在他們自己那個可怕、封閉的世界裡。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生怕他會從電話亭裡衝出來撞到我。但我仍禁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身穿一件雨衣,又長又亂的頭髮蓋在後頸上,下面穿一條破舊的棕色褲子。
他沒有從電話亭裡退出來,但就在我經過隙開的門時,他轉身盯著我看。他充滿野性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我認識這雙眼睛。
我跑了起來,只想在他認出我、跟上我之前遠遠地避開他。但一天走下來,那雙鞋子突然變得又硬又不舒服,開始在擠痛我的腳。我跌跌撞撞地跑進旅館,驚恐地推開旋轉大門,來到了門廳裡。
這時我覺得安全了,門廳裡井然有序,在淡淡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寧掙。台前小姐抬頭衝我笑了笑。
「下午好,夫人。」
我不由得鬆了口氣,走上前說我想要杯茶。
「好的——服務員會領你去藍廳的,那裡既涼快又安靜,你一定會感到很舒適。」
「謝謝,哦——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我把東西放在剛才來的地方了。」上午,我突來靈感地買了一條絲綢巾,準備送給邦蒂·伯特利。問到了診所後卻發現忘在商店的櫃檯上了——它沒有和我其它的東西放在一塊。
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商店的有關部門,並講明了我的情況。絲綢巾最後終於找到了,我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告訴了對方,好讓他們把東西寄給我;同時又為耽擱了時間而有點懊喪——我想見邦蒂,我對她充滿了深情,因為我可以跟她談心裡話,可以信賴她;是她那麼及時地為我找到了大夫。「能否麻煩你們今天就寄出——那是一件禮物,我不想讓它耽擱了,」我在電話裡說,接著又很慢地把地址重複了一遍。但她讓我放心,說這事不會耽誤的,商店馬上派一個職員包裝好寄出,我明天早上就能收到。
「謝謝,」我說。「太感謝了。」我擱下電話,轉身看見了傑克·費弗爾,那個拎手提箱的男人;他就站在電話亭旁,所以我一走出電話亭就無路可逃了,無法再避開他。
我最先認出的是他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見它是那天下午在曼陀麗莊園的起居室裡,但現在我面前卻是一雙瘋癲、狂亂的眼睛,泛黃的眼白佈滿了血絲,眼神迷離恍惚,令人不寒而慄。我禁不住朝它望去——是他迫使我那麼做的,他站得離我很近,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嘿,」他開口了。「嘿嘿——德溫特夫人,」語調裡帶著幾分譏諷,但還有別的,那是一種得意的口吻。「在這兒撞見你太令人感到奇怪了。」
「是嗎?」我緊張得連聲音都變了。「是的,是很奇怪。」
我打算從他身邊走過去,回到人來人往的門廳裡。但他沒讓我這麼做。他身穿一件長雨衣,拎著手提箱,笨重的軀體仍擋在我的面前。我覺得他在把我往後逼,使我陷入絕境。我害怕極了。
「挺奇怪的——剛才你經過那兒時,我看了你一眼,嗯?你也認出了我;我當時一愣:上帝啊,那不是小女人嗎——從未想過會有這份運氣。」
「運氣?」
「哦沒錯。」他瞪視著我,嘴巴半張著,我能看見他那副變得愈加不可收拾的牙齒。他的臉向裡凹陷,頰顎處堆滿了皺紋,長鬍子地方的皮肉很鬆弛,泛著青光。他以前很帥,招搖得很——儘管從未吸引過我;但如今他變了,變得令人厭惡,人也老了不少,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和一個瘋子差不多。我很不情願地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在電話亭裡他沒有跟誰在說話,他只是對著空聽筒在叫喊,在滿足他的某件偏執狂的幻想癖。
「對不起,」我看見他還沒有挪動身子,有點急了。「我有事要找旅館接待處的服務員。」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稍稍倒了一下身子,但等我一走過去,他馬上跟在了我的身後。當我來到服務台時,他也緊跟著來到了我的身邊。
「事情都辦妥了,夫人?」
「是的,謝謝,都辦妥了。」
「現在該喝茶了吧,服務員會領你去大廳的。」
「喝茶!」費弗爾說,「我說這主意不錯——我可以來一盤像樣的烤麵包,再來幾塊三明治——是的,我陪你喝茶,我們有許多事要談。」
「實際上,」我伸手取過手提包說,「我想時間來不及了,我想叫一輛出租車去火車站——邁克西姆在等我。」
「不。」他拎起那只破爛的箱子說。「我想這麼做。你一定也很想喝茶的,難道你不想聽聽一個多年沒見的朋友的近況?」
「如果你想知道實情的話,我沒有這份興趣!」
「哈。」他在通往大廳的過道裡停住了腳步。「實情。是啊,我們都還記得一兩件實情的,是不是?」
我感到臉上一陣發熱。
「我想你會去的,」他說,「是嗎?」他徑直走了過去,來到大廳一角的幾張椅子旁。那裡坐著幾對神情木訥的老夫老妻,還有幾個進來避暑的女士;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放著銀製的茶壺和茶杯,以及裝有司康1的白瓷盤。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是莫大的羞恥。人們抬頭在看我們,然後又匆匆地移開了目光。我真想轉身飛快地逃出旅館,跑到大街上。但他拽著我的肘部,侍者也走了過來為我放好了椅子,我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1司康(scone),一種源出英國、用大麥或燕麥麵粉加蘇打、糖、鹽等烤制而成的西式茶點。
「茶,」我說。「中國茶——」
「配三明治和蛋糕,夫人?」
「我——我不想——」
「哦,對,多來點,」費弗爾說,然後惡聲惡氣、令人窘迫地大笑起來,我覺得人們的眼光又如這邊掃過來。「要整套的——鬆餅、司康——我不要茶,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你可以先上酒。」
「對不起,先生,這個時候是不供應酒的。」
「不供應?見鬼,這叫什麼服務,這麼熱的天?」
「非常抱歉,先生。」
「嗯——你不能——那個?」他朝侍者眨眨眼睛,做了個手勢,使勁地搓著手掌。我羞愧、難堪得真想找個洞鑽鑽,要是在從前我早就這麼做了。但我現在成熟多了,知道該怎麼去應付各種局面,而且我沒有忘記我現在的生活:我很幸福,一切都充滿了希望,傑克·費弗爾更不能傷害我。
「謝謝,」我鎮靜地對侍者說。「就茶好了,再來一點吃的。」
「我說,你不能不給人一點機會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就來點三明治,一份就行了。」我想笑得嫵媚些,使侍者改變他的看法,但我沒有成功。他繃著臉,竭力掩飾著厭惡和不滿的情緒。我並不責怪他。費弗爾簡直像個乞丐,那條褲子又舊又不合身,皮鞋的包頭部分已經磨破了,鞋尖開了口子;他衣服的領子油膩膩的,頭髮又亂又髒。我害怕地想,也許他真的是流浪街頭,或住在某個骯髒不堪、臨時性的招待所裡,他唯一的財產就是那只卡紙板的手提箱。
「是的,」他說,他眼睛裡冒著火和青光,狂怒地盯視著我。「仔細瞧瞧。當你和邁克西姆在國外逍遙自在的時候,我們中的一些人卻遇上了倒楣的日子。他要補償我們的東西太多了,你可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哦你懂的,別用那種天真幼稚的眼光看我。」
「你怎麼敢如此無禮——?我們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你們?唔,我得承認你並沒有得罪——那個時候你還沒來呢,甚至還不認識他,是嗎?你可以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當然啦,你很聰明,又有心計——絕不是那種拘謹古板的女人,也不會像你裝出的那樣永遠天真無邪下去。你還是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訴你了,是不是?於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員,成了幫兇。」他提高了嗓門。
「費弗爾先生——」
「在過去的十年裡——自從那場該死的戰爭結束以來,我花去了所有的時間想把這次弄個水落石出。沒有歡樂,沒有機遇,什麼也沒有。直到今天,真是機遇,我所有的努力終於得到了補償。」
「輕點聲行嗎——別人都在看呢。」
「哼,我可不在乎,別管他們。」他身子湊了過來,腿叉開著,手撐在膝蓋上:那是一雙腫鼓鼓的手,關節處隆起著一條條細痕,指甲污穢不堪。
「有煙嗎?」
「沒有,我不抽煙。」
「哈,當然不抽啦。我記起來了,你任何事都不沾邊的。沒關係。」他在椅子上轉了個身,目光在大廳裡掃來掃去。「我敢肯定能從哪個老傢伙那裡討到一支的——我可是身無分文。」
「請別這樣,請——我說,」我打開了自己的包,「去買幾包——錢花我的——別去向別人要。」
他咧開嘴笑了,鬆弛、淡紅色的口腔裡又一次露出了污跡斑斑、參差不齊的牙齒。他伸手拿了張一英鎊票面的鈔票。
「謝了,」他漫不經心地說,然後起身準備離去,但又收住了腳步望著我。
「別走開,」他說,「我們還有事要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