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沒有給她任何支持。」
「她從來沒有期望你支持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這你是知道的。」
這時候他轉身面對著我,那目光顯露出內心的絕望。
「我害怕。」
「邁克西姆,怕什麼?比阿特麗斯會好的,我知道,她……」
「不。不管她是不是會好起來……不是那個。」
「那麼……」
「發生了一些變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害怕任何變化。我要的是,每一天都和我們早上醒來時候的今天一樣。事情本來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樣,如果它們不變化,我就可以自己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我根本用不著去想它。」
這會兒對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任何老一套的安慰都無濟於事,這一點我心裡很清楚。我不再嘮嘮叨叨地對他說什麼比阿特麗斯的身體肯定將恢復得非常好;這種話毫無用處。我只是跟他肩並肩慢慢地沿著湖邊向前走,差不多走了一英里之後,便折回來,回到旅館去。這中間我們停住腳步觀看湖面上游水的鴨子,我還從口袋底摸到一些麵包屑喂兩隻麻雀。我們幾乎一個人也沒有遇見,旅遊旺季已臨近結束。我們回到旅館後,就能看到報紙,就會有一小段寶貴的讀報時間,然後將喝一杯味美思酒,接著準時吃午飯,一頓簡單的午飯。在這段路上我們兩人都一言不發,我一直想著比阿特麗斯。可憐的比阿特麗斯。不過她的身體的某些部位已經恢復了知覺,來信說,她認得出賈爾斯,已經能說話。我們可以打電話,如果可能的話還要打電報定購鮮花送給她,用這個方法來減輕我們的罪惡感。
有那麼一個瞬間,正當我們沿著旅館門前的台階抬級而上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比阿特麗斯的形象——在曼陀麗的草坪上,她正闊步向我走來,銀鈴般的嗓音傳入我耳中,幾隻狗圍繞在她腳邊跟著向前跑,一邊歡快地吠叫。親愛的比阿特麗斯,善良、忠誠的比阿特麗斯,她給予我們一顆愛心,完全地接受我們所做的一切,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從不提出任何疑問。我的眼睛濕潤了。可是,此刻她即將消失,即將大踏步地離我而去。我甚至已經開始構思我的信,囑咐她走得慢些,多多當心自己,不要再去打獵。在我們進門的時候邁克西姆的臉正轉向我這一邊,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他也已經說服了自己,因而不必再把面具繃得緊緊的;我們可以消除憂慮,恢復原先的精神狀態了——我們本來是舒舒服限的,遇上誘惑是抵擋不住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感到羞愧,這種羞愧感在我今後的生活中將一直伴隨著我——那天晚上我們變得那麼快活,那麼輕鬆,我們把其餘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只想到我們自己以及我們深深陶醉於其中的那個舒服的幻想。那時候我們是多麼自鳴得意,多麼自私自利和冷酷無情啊;我們存心讓自己相信——因為這對我們有好處——比阿特麗斯的中風一定是輕度的,現在她肯定已經可以下床,能自由行動,已經完全康復了。
那天下午我外出買了一些東西,甚至買了新品種的科隆香水,以及一盒近來又一次變得很難買到的一種昂貴的苦味巧克力,彷彿我是一個人們常見的那種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有錢女人,靠買這買那來打發日子,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會做出那樣的舉動。我們喝過茶以後吃晚飯,晚飯之後又去散步,跟平時一樣沿著湖邊到另一家旅館去喝咖啡,那家旅館的露台茶座很晚才停止營業。彩色小燈在我們頭頂上方閃爍,在這深夜裡把藍色、猩紅色以及一種難看的橘黃色投到桌上,投在我們伸出去拿杯子的手和手臂上。天氣又暖和一些了,風勢已經減弱。有一兩對夫婦或情侶從我們桌子旁邊走過,他們也是來喝飲料或咖啡,來吃櫻桃杏仁小餅的,這種小餅是這個旅館的特色點心。有的時候,邁克西姆個由自主地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一些事情,他去非常成功地不讓我看出這一點——把身子往後一靠,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抽煙;這時候的他,跟好久以前坐在我身旁駕駛敞篷汽車沿著蒙特卡洛的山路奔馳向前的地完全是一個神態,也跟當年我獨自進餐打翻杯中飲料弄得狼狽不堪那一次以命令的口氣招呼臉漲得通紅的我到他的餐桌上去的那個邁克西姆完全是一個神態。「你可不能坐在濕漉漉的桌布旁吃飯,會讓你倒胃口的。快走開。」隨後對侍者,「讓它去吧,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進午餐。」
如今邁克西姆很少表現出如此專橫或者說是如此衝動的態度,在通常情況下,他的脾氣比以前平和了許多,較之過去更加易於接受世上各種事物,尤其是生活的單調乏味。他變了。然而,在我看來,此刻跟我一起坐在這裡的他還是過去的他,還是我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的那個邁克西姆。這個晚上,應該跟以前許多個晚上一樣,我坐在他身邊,基本上不說話,因為我知道,此刻他只需要我跟他在一起他便得到安慰,便心滿意足,同時我也已經完全習慣於扮演一個強者的角色,有他這麼一個弱者依賴於我。如果,像過去一兩年裡有那麼幾天所出現的情況一樣,今天我在內心深處隱約覺得有點兒焦躁不安,聽到一個微弱的新的呼聲在抗爭,意識到解釋不清、無法給它下定義然而僅僅像「不過如人手那樣大的一小片雲」1的某種東西,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麼,我會像過去一樣謹慎地迴避它,不去面對它,不承認它——
1語出《聖經·舊約·列王紀上》第19章,第44節。
他們送上更多的咖啡,不放糖的濃咖啡,用很小的亮光光的杯子盛著。邁克西姆要了科涅克上等白蘭地。
我說,「那不是藥劑師嗎!」當我們兩人一同微微側過臉去的時候,我看見邁克西姆跟以往一樣眼裡流露出文靜、會心的微笑。我們看見一個瘦瘦的。身子特別挺直的人從我們面前經過,沿著湖邊走去。他就是本地的藥劑師。此人白天總是穿一件長長的白上衣,如牧師一般潔白無假,而每天晚上則穿一件長長的黑色上衣,非常準時地,總是在這個時候順著湖邊小道走過來又走過去,手裡抓著的長長的牽狗皮帶的那一頭掛著一條胖胖的嘴裡老是呼哧呼哧作響的小哈巴狗。他那模樣使我們忍俊不禁,因為他看上去是那麼正兒八經,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他的一切都讓人產生這樣的印象——衣服的款式、頭髮的式樣、腦袋所擺出的姿勢、襯衣領子小心地向上翻起的那種穿法,甚至那條特別的牽狗皮帶,統統都顯得那麼怪異,誰見了都一定會覺得好笑。
諸如此類每天定時出現的街頭小景,諸如此類兩人共享對他人無害的樂趣,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特徵。
我記得隨後我們就把這位藥劑師作為談助,猜測他的婚姻狀況,因為我們從未見過他身邊有妻子在一起,或者——說真的——有任何其他人;我們設想把別處一些商店裡的各種不同類型的女子介紹給他當妻子,或者是在旅館休息廳裡以及這個小鎮上咖啡館的餐桌旁所看見的那些女子,同時還密切注意著其他一些看上去跟他相當般配的牽著狗散步的女人。直到時間更晚了,坐在那兒漸漸覺得身上很冷,露台上方的彩色小燈統統熄滅的時候,湖面上一片黑暗、悄然無聲,我們才沿著湖邊手拉手地走回旅館去,裝作好像——雖然嘴上並不說——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沒有提起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