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邁克西姆拿出來給我看的。我們兩人坐在慣常坐的那張桌子旁,從那兒可以俯視我們已經十分喜歡的一個小小的街心廣場。他離開我回旅館去取煙。
我記得那天天氣不很暖和,浮雲不斷飄來遮住太陽,陣陣疾風在高樓之間的小巷急急地穿過,捲起一些紙片和敗葉。我把搭住兩肩的上衣拉一拉緊。夏天已經過去了。也許今天傍晚我們將會有一場暴風雨改變過去一周的天氣。雲又飄來,街心廣場在陰影籠罩之下,黯然失色,現出那麼一副憂鬱的模樣。幾個黑頭髮小孩在圓石堆中他們自己挖出來的一個泥坑裡玩耍,用棍子撥弄著,還用木頭的冰淇淋勺子舀來更多的塵土,他們的嬉笑聲似鳥兒的啁啾傳入我的耳中。我總是面帶微笑地看著和聽著孩子們玩耍。我不讓他們擾亂我的心情。
侍者從我桌旁走過,稍稍瞥了一下我的空杯子,但是我搖搖頭。我要等邁克西姆。教堂的鍾開始報時,那聲音是尖細的,很輕很輕。太陽重又露臉,光芒四射,使物體民長的影子的邊緣變得十分清晰,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並使我心情愉快。那些小孩都拍手歡呼起來,他們的那個泥坑裡有什麼東西使地們感到快樂。這時候我抬頭看見他問我走來,聳著肩,那張臉就像是一個面具,他總是自覺地用它掩蓋心中的全部悲傷。他手中拿著一封信,當他在輕而薄的金屬椅子上坐下時,把信往桌上一扔,隨後轉身對侍者捻響手指——這種昔日的神氣十足的樣子現在已是十分難得在他身上見到。信封上的筆跡是准的我一點兒都認不出來,但是我看見了郵戳;我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面。那是賈爾斯寫來的。在我急匆匆看信的時候邁克西姆眼睛望著別處。「……發現她躺在臥室的地板上……聽見她砰的一聲摔倒……使勁把她扶起來……僕人趕來……她的左邊身子幾乎立刻又可以稍稍動彈了……她的聲音十分微弱,不過稍微清楚了一點兒……她完全明白是我……護士和醫生不願多說……真可怕……每天都盼望著……」我又瞥了一眼信封。日期是三周以前。有的時候我們的郵件如此之慢,多麼令人厭惡;自大戰結束以來郵政通訊似乎日益衰敗。
我說,「她現在一定已經好多了,邁克西姆。也許已經完全康復了。要不是郵路不暢,我們早已有了她痊癒的消息。」
他聳聳肩膀,點燃一支煙。
「可憐的比。她再也不能在四個郡裡策馬飛跑了,再也不能打獵戶。」
「嗯,要是他們能勸她把打獵徹底放棄,那麼對她只有好處。我認為一個將近六十歲的女人還要打獵絕對是不明智的。」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對她一點兒沒有幫助。她不該遭到這樣的不幸。」說完他突然起身。「走吧。」他掏出一些錢往桌上一放,迅速下了台階,開始穿越街心廣場。我回過頭去向侍者微笑致歉,但是侍者在屋子裡面跟人說話,他的背對著我們。彷彿跟他打個招呼稍微耽擱一下都會發生什麼問題,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急於趕上邁克西姆,腳下一絆,差點地滑倒在圓石堆上。這會兒,那些小孩蹲在地上,腦袋湊在一塊,十分安靜。
邁克西姆已經穿過街心廣場,正朝環湖的小道走去。「邁克西姆……」我趕上他,碰碰他的手臂。颳風了,湖面上泛起漣漪。「現在她已經沒事……康復了……我敢肯定。今天晚上我們可以試著打電話給賈爾斯,對不對?我們會聽到……他想讓你知道,可惡的是那封信耽擱了這麼長時間……他本來甚至會再寫一封的,雖然你知道他不習慣於寫信,他們兩人都不習慣於寫信。」
這是事實。這些年來,我們往往間隔很長時間才收到他們純粹為應酬而寫來的一封短信。比阿特麗斯的字很像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所寫,信裡內容單薄,談談鄰居們、出行去倫敦、戰爭、燈火管制、被疏散科的情況、物品短缺、家裡養的雞和馬,等等,始終小心翼翼地、乖覺地迴避任何有關個人或家庭的重要信息,避而不提過去。我們和他們簡直就像是長時間失去聯繫的遠親。因為我們先前行蹤不定,戰後才到了這裡,所以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來信都標寫著「存局候領」,一年只有一兩封,而且每一封都必定被耽擱很久。回信總是由我來寫,同樣也是寫得那麼小心翼翼、矯揉造作;我的字跟比阿特麗斯的一樣不成規矩,而信裡少得可憐又是雞毛蒜皮的內容使我覺得羞恥。比阿特麗斯從不提及,因此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否收到我們的信。
「請你不要這樣愁眉苦臉。我知道中風是可怕的,它會使比阿特麗斯非常沮喪,因為她太喜歡活動,無法忍受被困於室內不能自由行動的生活。她的個性不會已經改變。」我看見一絲笑容掠過他的嘴邊,知道他此刻在回憶往事。「不過許多人都曾經中風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以得到徹底的恢復。」
我們站在那兒望著空曠的水平如鏡的湖面,環繞湖面的是樹木和一條砂礫小道。我聽見自己不得要領地喋喋不休,企圖消除他心中的疑慮。然而我是在徒費口舌。因為他當然不僅僅是在想念比阿特麗斯。那封信、那個郵戳、賈爾斯的筆跡,以及信紙上端的地址,所有這一切,跟以前一樣,使他不能自已地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我曾試圖幫他擺脫這一切,但是我知道,要是我當時把那些信藏了起來,我就會是犯下了一個大錯,即使我成功地瞞過了他,那也只會是一種欺騙,而我們之間是沒有欺騙的,或者說沒有真正的欺騙,再說,我也不希望我們倆自欺欺人地把他當作是一個沒有姐姐的人,一個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任何親屬的人。
自從我們離開以後,是比阿特麗斯負責處理一切事務,簽署各種文件、做出各種決定,是比阿特麗斯和——在頭一兩年裡——弗蘭克·克勞利,邁克西姆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想沾手,任何事情。是啊,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們給比阿特麗斯壓的擔子太重,也許我們過分想當然地認為她的力量真有這麼大,過分想當然地認為她的善良、開朗的天性可以對付一切。後來,戰爭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