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全本坐在寧壽宮門前特設的寶座,被拜得頭昏眼花。
她十八歲,不是八十歲耶。阿融特地為她舉辦這個隆重的慶壽大典,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身穿全套鳳冠霞帔禮服,先是皇帝率文武百官跟她三跪九叩,再來是自家的妃嬪公主駙馬皇親國戚跟她三跪九叩,然後又是命婦宮女跟她三跪九叩,拜到她好想跪下來叩頭回去,拜託他們別再拜了。她不是王母娘娘,更不是菩薩,就算不被拜得折壽,也被拜得折福了。
但她一動也不敢動,而是端莊地坐在錦繡軟褥上,含笑答禮。
她知道阿融的用心,也很感動,畢竟先帝留下來的妃嬪那麼多,二十幾個成年的公主也不見得心服她這個小太后,他是藉此儀式彰顯她皇太后的崇高地位,好讓她更具威儀統御後宮;又值中秋,壽宴和中秋宴合辦,既是名正言順,也不會流於鋪張落人話柄。
冗長的儀式結束,樂班奏起祥和的曲子,盛妝舞伎魚貫進場,她趕忙喊了管姐姐跟她坐在一起同享殊榮,準備觀賞接下來的賀壽節目。
端木融則是坐在左側另設的椅上,神情輕鬆愉快,看著舞伎捧著一顆顆大壽桃翩翩起舞。
談全本心情放鬆,樂曲輕快,舞姿曼妙,場子上充滿喜氣洋洋的歡樂氣氛,她藏在裙下的腳掌不覺輕輕地點了起來……
嚇!她察覺遠處一道射過來的目光,立刻按下腳板,很用力地將自己定在座位上,這才不會跳起來手舞足蹈存心氣死他。
爹都來跪她了,就這個不肖侄兒刻意避開,跟著侍衛站在遠遠的門邊觀禮;別人拜不拜她,她不在意,就他不來拜,她非常在意!
「寶貴,妳去問平王爺了嗎?他家的二號馬呢?」她小聲問道。
「娘娘,平王爺說,端木統領另有要事,不克過來護衛娘娘的壽典,所以就由他暫代職缺。」寶貴也小小聲地咬耳朵。
最好尊貴的輔政王爺會去代三品的禁衛軍統領啦!談全本橫睨了過去,很不客氣地跟那對毒龍潭隔空交戰。
端木驥叉著雙臂,十分不敬地朝她頷首致意,眉梢眼角嘴巴都是笑,還隨著樂音拿右掌輕拍左手臂,好似模仿她拿腳打拍子。
可恨啊!為什麼他就是能看穿她?他再笑?!哼!她就更用力地給他笑回去!
「臣顧德道拜見皇太后。」眼前突然摸來了一個老人家。
「顧丞相!」談全本回神,有些訝異;她記得他講話很會噴口水,對她的垂簾聽政很有意見,不過也算是很忠心的啦。「你有事?」
「臣恭賀皇太后萬壽無疆。」顧德道涎著笑臉,拉過身後一個小小姑娘。「太后娘娘,這是臣的長孫女,請為臣牽線作個媒人。」
「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管太后在旁聽了,點頭微笑。
談全本樂得行善積德,望著小姑娘一張清麗稚氣的瓜子臉,心生好感,便拉著她的小手,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回娘娘,我叫顧小葉,今年十歲。」小姑娘口齒清晰地道。
「小葉,好可愛的名字。」談全本露出笑容。「妳很聰明伶俐呢。跟娘娘說,妳爺爺打算為妳訂下哪一家的公子?」
「爺爺要我嫁給平王爺。」
談全本差點倒地不起!蒼天可鑒,她絕不幹這等缺德事。
「顧丞相,」她板了臉。「你可知道平王爺幾歲了嗎?」
「還望太后成全,就先指婚吧。」顧德道只想快快了卻心願,平王爺當不上皇帝就算了,至少得將長孫女嫁給他當王妃。
不可理喻的老人家!談全本趕忙將小女娃摟近身邊,灌輸正確觀念。「小葉,娘娘告訴妳喔,平王爺他大妳二十歲耶,都可以當妳的爹了。而且他凶巴巴的,家裡有一窟毒龍潭,裡頭養了很多怪物,妳嫁給他,他一定會吃了妳,不,他會丟妳下去給怪獸當點心吃了。」
「哇嚇!」顧小葉圓睜大眼,似是難以置信,又像是受到驚嚇,但一看到舞伎獻上的壽桃,眼睛立刻發亮,興奮地道:「哇!好大的桃子!」
「紅紗糊的。」談全本接下足足有五、六個小葉頭大的大桃子,隨即轉送給她。「拿回家玩吧。」
「謝謝娘娘!」顧小葉抱住大桃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談全本微笑看她天真無邪的笑顏。她還是個孩子,怎能教她一下子嫁作人婦!再多玩幾年嘛,想自己十二歲時,比她還天真,無憂無慮,不解世事,卻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她抑下喉頭湧起的酸哽感,伸手摸了摸小葉的頭髮。呵!顧丞相發瘋,她可不能跟著發瘋。既無感情,年歲差異又大,這不就像她嫁給老皇帝一樣嗎?她不願小小年紀的小葉重蹈覆轍。
她不覺望向端木驥那邊,卻已不見那挺拔醒目的身影。
她頓感莫名的失落,恍惚想到的是,等他還政阿融之後,就不會常常待在宮中,她若想見他,也只有在這種皇室聚會了……
咚!雄勁的鼓聲震動她的耳膜,剎那之間,她竟以為是他擊鼓了。
循聲望去,一排大鼓羅列場子後方,十個大漢身穿黑色勁裝,頭紮紅巾,腰綁紅帶,一個個露出肌肉賁張的強健手臂,正轟隆隆地敲打大鼓,那聲勢有如排山倒海而來,大地也為之震動不已。
她精神為之一振!仔細一瞧,領頭的是定王府的三號馬端木騮。
鼓聲方歇,端木騮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帶頭朗聲喊道:「祝賀皇太后芳齡永繼,如月之恆,如日之升,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十名大漢齊聲大喊,鼓聲整齊劃一,鼓槌起落之間,震撼人心,隨之樂班吹笙擊磬,配合鼓聲奏起了雄壯威武的樂曲。
舞獅隊伍進入,最前頭的大獅色彩斑斕,英姿煥發,舞動的勁道充滿了陽剛氣息,活生生就像一頭躍動的強壯獅子,另有四頭小獅圍在旁邊,眾星拱月地隨大獅起舞。
大獅忽而跳起奔騰,忽而倒地翻滾,身上亮片閃閃發光,七彩長毛迎風振動,雨個身穿彩褲、不見臉孔的舞獅人以他們的絕技操作獅頭和獅尾,將一塊大巾舞得靈動極了。
談全本看得如癡如醉,不知是鼓聲帶動大獅,抑或大獅催動鼓聲,還是自己的心已隨著鼓聲和大獅騰飛而起,直上九霄雲外了。
「哇!太棒了!上天梯了!」本來還很不甘願過來拜壽的公主嬪妃們也看呆了眼,忘形地尖叫了起來。
大獅跳上一根比一根還高的木樁,狀似驚險萬分,卻又穩穩地步步高陞,還能不斷地跟隨鼓聲律動左右搖擺身軀。
「啊!」眾人驚呼一聲,眼見爬上約莫十尺高木樁的大獅忽然栽下,下一刻,卻見獅頭帶著獅尾一個絕妙的凌空側滾,轉了一圈,平穩落地,又生龍活虎地跳動了起來。
鼓聲掌聲齊揚,大獅絲毫不見疲態,依舊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舞動全場,精鑠的圓大黑眼隨著猶勁的動作上下眨動,一路舞來,好像在跟寶座上的皇太后打招呼。
「娘娘,請賞賜。」一名太監捧來準備好的紅包。
談全本心情激盪,親自拿了紅包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大獅亦來到階下,舞獅人單膝跪下,昂起獅頭,甩著獅尾,似乎十分興奮地等待領賞。
「表演得真好。」談全本笑逐顏開,將紅包遞進了大獅的血盆大口,「這個賞你……」
媽呀!有怪獸!她的笑語僵在喉嚨裡,從獅嘴看了進去,竟是看到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毒龍潭!
鑼鼓喧天中,獅頭點動,大眼晃眨,他在獅頭裡,也跟她眨眼。
端木驥!談全本又想倒地不起了,不只驚訝於他有如此精湛的舞獅神技,更是震愣於堂堂的輔政王爺竟然親自為她舞獅賀壽!
僅僅是驚奇而已嗎?還是有比那鼓聲更震撼心坎的悸動?!
她見到他額頭涔涔落下的汗水,也感受到他悠沉的喘息,在深深的四目相對裡,她有著一絲恍惚。她十八歲,年紀小,不值得大肆慶賀生日,若為了後宮排場也就罷了,根本毋需他特地下場娛樂她。
還是,非他娛她,只是他的隨興自娛?
但,是誰讓她的心震動了?又是誰讓她的心飛揚了?
鑼鼓催促著,她的手擱在獅嘴上,久久竟是忘了送進去。
「臣謝恩。」端木驥壓低聲音,隨即收斂眸光,伸手取下紅包。
獅頭躍起,再搖頭擺尾地後退,俐落地打了一個滾,神氣退場。
如雷掌聲響起,談全本晃悠悠地回到座位。
「是侍衛表演的?」管太后笑問道。
「是……」談全本兩手緊緊交握著,方纔他匆促取下紅包,不經意觸到了她的手背,那燙熱的指頭直到此刻還燒灼著她的指頭、她的心。
「娘娘,我也要祝壽!」顧小葉看了舞獅,心情跟所有大人們一樣振奮歡喜,她抱著大桃子,跳了起來,張口就唱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唱錯了!這不是祝壽歌。」顧德道窘紅了老臉,急忙拉回孫女。
「長命無絕衰,沒錯啊。」顧小葉不解地抬頭看爺爺,嬌聲道;「小葉是祝賀娘娘長命百歲啊。」
「那個長命不是這個長命啦。」顧德道舌頭打結。
「好吧。」顧小葉不氣餒,再接再厲。「娘娘,那我打拳給妳看。」
但她手上仍抱著大桃子,一時不知往哪裡擺,大眼滴溜溜一轉,看到左側坐著的一個哥哥也捧著一顆大桃子,於是立刻扔了過去。
「大哥哥,你幫我拿住,不可以弄丟喔。」
「孫女啊……」顧德道差點口吐白沫,她敢砸皇上?
「好。」端木融伸手接住桃子,笑容可掬,不以為忤。
「喝!」顧小葉雙手得了空,立刻嬌喝一聲,打起拳腳。
別看她小小年紀,小小個頭,出拳卻是有模有樣,虎虎生風,且是成套的武打招數,看得出是自幼習武的紮實底子。
「娘娘,這女娃兒跟妳很像呢,挺活潑的。」管太后笑看道。
「嗯。」談全本亦是微笑點頭,眼裡看到一個飛跳的小人兒,心思卻讓那闋曲兒給纏繞了。
接下來該怎麼唱呢?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她仍是緊絞著燙熱的指頭,不必等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爛、天象改變的那天,只消一道宮牆,此生即與君絕。
唉!唉!唉!她到底在想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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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中秋和壽宴過後,天氣漸涼,火燒般的心也漸漸冷了。
「娘娘,朕中計了!」那天阿融大呼小叫的。「妳別謝朕,賀壽是王兄的主意,他故意唬人,讓朕捉摸他的心思,就是不明說罷了。」
談全本抿唇而笑,阿融是越來越聰明了。
原來,端木驊那一陣子老是腰酸背痛,無心教他武功,他這才發現那隻獅子尾巴是二哥,再旁敲側擊到賣力演出的獅子頭,答案就出來了。
她瞇起眼睛,笑出了水光。那兩位老是效犬馬之勞的可憐弟弟追於淫威,不得不努力排演舞獅擊鼓時,不知是否連她也一起怨了下去哦?
噯,他是如此用心為她過生日呀……
「娘娘啊,妳不要老是笑!」尖銳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恍思。「妳得為我作主啊!」
她們剛才在吵什麼?談全本收回心神,望向座下的賢妃和淑妃,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們的爭論,只能就事件本身答覆。
她擺出莊重的神情。「十公主是在先帝時候出嫁,嫁妝依的是那時所訂下的數目。如今本宮重新制訂嫁妝例銀,就請十九公主依現行的規定吧。」
「我不要!」賢妃不服氣。「憑什麼我的十九公主比不過她的十公主?!整整短少了五百兩銀子耶!我的面子掛不住。」
「請賢妃體諒後宮用度。」談全本沉住氣道:「尚宮局能撥出來的銀子就是這些,不可能再多了。」
淑妃冷笑道:「賢妃,我說妳就別吵了,咱皇太后都說清楚了。」
賢妃不甘示弱。「喲,我都沒說妳苛扣宮女餉銀,拿去買珍珠磨粉敷臉了,妳有什麼立場說我?!」
淑妃變色道:「今天是妳拉著我來討嫁妝,怎麼血口噴人了?無憑無據的胡亂造謠,我立刻請娘娘主持公道!」
賢妃繼續攻擊。「還有呢!聽說妳的十駙馬在外頭到處騙吃騙喝,商家敢怒不敢言。娘娘啊,妳說十駙馬該不該罰呀?」
淑妃以牙還牙。「哼!妳的十九駙馬又高明到哪裡去?還沒跟公主成親,就打著駙馬招牌跟地方官府要錢。妳當初是怎麼挑的好女婿啊,莫不是眼睛給牛屎糊住了,要不要我送妳一瓶明目粉呀!」
「我倒想送一把刀割了妳這張爛嘴……」
「別吵了!」談全本大聲喊道。
劍拔弩張的兩個女人張嘴瞪眼,氣焰還是旺盛得可以燒起兩把大火。
「這裡是什麼地方,豈容潑婦罵街?!」談全本厲聲斥責。「如果十駙馬、十九駙馬的行為查明屬實,本宮會請皇帝下旨削爵,絕不容許有人假皇室之名破壞我天朝的聲粵了」
「不行啊……」賢妃淑妃倒慌了,沒想到吵架吵到洩底了。
「再吵就砍了妳們的宮中用度。」
「哼!」賢妃和淑妃面面相覦,生起同仇敵愾之心,一致面向皇太后。「妳當太后就了不起了呀!以前看妳年紀小,還懂得謙虛,說話細聲細氣的,我也不跟妳計較,現在是怎樣?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啊?眼睛長到頭頂上,眼裡沒我們這些老姐姐了!」
淑妃也加把勁。「她憑什麼跟我們稱姐妹?她連先帝的龍床邊兒都沒摸上呢。當初是平王爺看她年幼無知,拿來當幌子的,想不到就讓她從皇后一路蒙到了皇太后。老天啊,禰真是不公平!」
「算了,她愛住寧壽宮就給她住了唄,咱們也活不過一二十年了,好歹有女兒女婿孫子一家熱鬧,強過那個沒兒沒女的皇太后。」
「呵呵呵,接下來幾十年有得她守了。唉,真想念咱們跟先帝三十年的恩愛日子,那時賢妃妳跳舞我彈琴,先帝敲筷子……」
說到最後,原是勢不兩立的兩個吵架女人乾脆手挽著手,一聲道別也不說,便相親相愛地離開了寧壽宮。
談全本坐在寧壽宮正殿居中象徵皇太后地位的寶座上,目光直直盯住她們走出去的背影,看著外頭白花花的陽光在眼裡氤氳成水霧。
她是皇太后耶,她管教吵鬧的妃子們天經地義,再吵?總有一天,她會將這兩隻呱噪不休的老母雞串來吃了。
哼哼,龍床很好睡嗎?兒女不肖有啥用?!哈哈哈……嗚嗚嗚……
「娘娘,要不要回房休息了?」寶貴畏怯地喚道,怎麼娘娘笑得比哭還難看呀?
「呵,天涼好個秋啊。」談全本拿帕子抹去眼角的濕潤。「寶貴,我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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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走著走著,竟然走到勤政閣了?
黃昏時刻,裡面點著燭火,一個太監懶散地在外頭掃落葉,不見侍衛陣仗,看樣子阿融已經回去了。
斜陽映照,將她和寶貴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秋風吹來,掃不盡的破碎花葉迭了上去,她的臉是半朵殘菊,心是蛀空的梧桐葉片,手腳是吹折的枯枝……
「定吧。」她盯住影子半晌,沒有驚動太監,低聲喊寶貴。
就算阿融在,她也不會隨便進去;若裡頭只留他一人,她更沒有借口見他;她是深居簡出的皇太后,他是國事繁忙的輔政王爺;她是伯母,他是侄兒;她在天南,他在地北;她是豆,他是驥……唉!她不如去作對聯吧。
她默默走著,穿過重重樓院宮牆,走過亭台樓閣,踏過小橋曲徑,越往皇城北邊走去,寒意越濃,直到她想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灰舊的小院子前面。
「寶貴,這什麼地方?」她好奇地踏進院子。「好像年久失修了,怎麼沒人上報?咦?這間房子為什麼上了鎖?」
「娘娘,是鐵柵門呢。」寶貴跑過去,將臉蛋擠在掛了鐵鎖的柵欄中間瞧看,比娘娘更好奇。「裡面放什麼寶貝要鎖……哇嚇!」
碰!一個人體猛然從裡頭暗處撞了過來,震得寶貴驚叫一聲,連著倒退數步,鐵柵門猶讓那人乒乒乓乓亂撞著。
「別靠近。」身後傳來低沉的喝聲。
談全本扶住嚇得發抖的寶貴,一回頭,就看見端木驥巍然站在後頭,她心臟怦怦亂跳,無暇去猜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鐵柵門後面那人比端木驥的出現更讓她驚疑不定。
晦暗晚霞中,一道幽怨的寒光從鐵柵裡瞪了出來,令她毛骨悚然。
「平王爺。」一個老太監提了油燈和食盒走進院子,一見端木驥,立刻哈腰鞠躬。
「為什麼擅離職守?」端木驥冷聲質問。
「小的、小的去取晚飯……」老太監結結巴巴回答。
「裡面是誰?」談全本也質問道。
「咦?妳是……」老太監打量著一身常服的小姑娘。
「見了皇太后還不問安嗎?」端木驥喝道。
「啊!」老太監慌忙跪了下來。「小的不識皇太后,請娘娘……」
「我才是皇太后!」裡面那人突然抓著鐵柵門搖個不停,尖聲叫道:「你們見到哀家還不下跪!」
是女人!這又是哪來的皇太后?!談全本驚駭得差點站不住腳,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穩穩地扶住,這才不致於讓她和寶貴一起跌倒。
「別吵!」老太監爬起身,跑到鐵柵門前用力拍了回去。
「她是福貴人。」端木驥見她站穩,這才放開她。
「怎會有這個人?」談全本還是驚懼不已。
自當上皇太后以來,她很用心地安置先帝所有的妃嬪,務必讓每個人安度晚年,可是妃嬪名單裡頭並沒有福貴人啊。
端木驥望向正在開啟鐵柵門的老太監,緩聲道來:「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寵愛的福妃,她和侍女同時有孕,但她妒心重,怕侍女懷的是龍種,便下藥讓侍女流產。先帝知情後很生氣,連降福妃兩級為福貴人,但念在她有孕,仍讓她待產;後來她小產,落下一個死胎,是男孩,聽說當夜就瘋了,先帝遂將她遷入景屏軒靜養。」
談全本抓著寶貴的手,不知是寶貴仍在發抖,還是自己也在顫抖。
端木驥講的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後宮秘史?還是直接拿了戲台的腳本唱給她聽?景屏軒,好有意境的名字!美其名是靜養,其實就是打入冷宮,福貴人待在這破院子一關就是二十年。
「那也不用鎖著她呀。」她顫聲叫道。
「娘娘,我們本來不鎖她的。」老太監已將食盒和油燈拿進房裡,走出來回話。「她沒事會坐在院子曬太陽,很安靜的,可最近……」他不安地望了平王爺一眼。
「說。」端木驥沉聲道。
「最近皇太后壽辰大典,外面很熱鬧,宮女來來去去談論,不免讓她聽去了。她這才知道原來先帝已經崩逝一年,當場又瘋了。」老太監說到最後,語氣略顯無奈。「她成日亂哭亂跑,小的不得已,這才和幾位總管商量,暫時將她鎖在屋內。」
「我去看她。」談全本跨步就走。
「不要進去。」端木驥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照例又是四目相瞪,她刻意不看他那複雜難解的眸光,哼了一聲,右手用力甩開,跑進了鐵柵門裡。
屋裡屋外,仿若兩個世界。屋外秋風爽冽,屋內氣滯暗悶。
福貴人坐在桌前,低頭抱著一團事物,骯髒油膩的灰髮也不挽起,就垂在腦後拖到地上,身穿一襲式樣高貴的灰黃絲緞衣衫……等等!那個灰黃色是滲進衣裳紋飾的污垢和泥塵啊,她是多久沒換下這身衫子了?
福貴人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一張污黑的臉,看到了眼前的女子,笑嘻嘻地舉起懷裡的枕頭。「給妳瞧瞧,我皇兒長得多好看呀。」
談全本拿手摀住嘴,明明是想幫她,卻還是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腳不覺害怕地退後,背部就撞進了一道肉牆裡。
「嘻,你是太子喔,萬歲爺說要立我為皇后耶。」福貴人抱著枕頭猛親個不停,突然爆出哭聲。「嗚嗚,萬歲爺死了……我的狠心萬歲爺死了!」她哭著哭著,竟然又變成了淒厲的笑聲。「嘿!兒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用不完的錦衣玉食啊!」
老太監習以為常,在旁解釋道:「太醫開了安眠藥方,我摻在飯裡讓她服下,她吃了就會睡去,再過個幾天,就不瘋了。」
「為什麼會這樣……」談全本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景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為何妃嬪名單中沒有福貴人了。
一個犯了錯的妃子,幽居冷宮二十年,無人關心,無人照料,活生生地被這世間遺忘,彷彿不曾存在……
「娘娘,我們走吧。」寶貴心裡害怕,猛拉著她。
「臣送娘娘回宮。」端木驥放開一直扶住她身子的雙臂。
「兒啊,乖乖吃飯喔,趕明兒就冊封你為太子了,呵呵。」
福貴人一口吃著飯,一口餵著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滿足。
談全本木然地移開視線,讓寶貴扶了出去,木然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際,木然地低頭,木然地走進了黑夜的深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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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更鼓敲過,霜凝露重,端木驥依然站在寧壽宮外。
他不該站在這裡。即使他是皇親,也不應該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寢宮;但他無法移開腳步,猶如那回站在書架後,他讓嬌俏甜美的她所牽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給緊緊捆綁住了。
「平王爺!幸好你還在!」寶貴慌張地跑出來,一見他有如見到救星,立刻哭了出來。「怎麼辦?這會兒換娘娘瘋了!」
「怎麼了?」端木驥急道。
「娘娘本來在發呆,後來就吵著要去景屏軒,我叫她別去……啊!娘娘!」才說著,就見到她的娘娘披頭散髮跑了出來。
「我去景屏軒,寶貴妳別跟來!」談全本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裡做什麼?!」端木驥吼她。
「我去放了福貴人!」談全本頭也不回。
「別去!」端木驥大步跑過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麼?放開我!」談全本用力甩手,卻是怎樣也甩不開那有如鐵箍般的掌握,抬頭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驥,又是你!你平王爺比我皇太后偉大嗎?不要老是來管教我!你走開!」
「妳這個樣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驥猛然將她拉到胸前,斥責道:「福貴人發瘋,妳也跟著發瘋嗎?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有人被關著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覺?」談全本紅著眼,猛蹬著一雙赤腳,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亮聲音。
「她沒被關著。」深秋的大地有多涼呀!端木驥劍眉緊鎖,一心只想推她回宮,不覺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說。」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淚水迸了出來,身子扭動,赤腳用力踩住地面,使盡力氣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她一輩子待在宮中,都四十幾歲了,她的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回誰的家?兄弟還認她嗎?」他急急地陳述道:「在這裡有人照顧她,有太醫為她診病,這兒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行哪,她被關著……」她淚流滿面,心口不知為誰而疼。
「她沒被關著。」他再次強調,幽沉的雙眸望定了她,沉聲道:「是她的心將自己關了起來。」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聽不懂!」她哭叫道。
「就讓她在宮中度過餘生吧。」他直接下決定。
「好殘忍。」
談全本淚如雨下,緊絞一夜的心臟還是痛得她無法承受。
深宮寂寂,多少事,驚濤駭浪,她無從阻擋,也無從知曉;她可以做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也可以當一個掌控大局的皇太后,無知也好,弄權也罷,爭風吃醋,兜來轉去,還不都只是在這座皇城裡浮沉?!
皇太后、福貴人、賢妃、淑妃、數不清的女子,在這裡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遵守勾謹的生活體制,面對著嚴酷專斷的家法,她們如何生、如何死,外界無從得知;她們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宮,她們的靈徘徊於瓊樓玉豐之間,不是魂魄不歸去,而是……她們無處可去。
花兒謝了,還能化作來年的春泥,她們卻是無從超生的鬼,年復一年,心隨著身而凋敝,人老珠黃,或是歡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後送進了皇陵,留下一個尊貴的空洞謚號,這輩子,就完了。
抬頭看天,天空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可為何她的夜空還是局限在皇城高聳的宮牆之內?
「端木驥,你告訴我!」她恐慌了,猛晃著讓他抓住的手臂,激動地問道:「如果未來的五十年,我都只能從這塊天井看天空,你說我會不會像福貴人一樣?」
「不會。」他用力穩住她的晃動,斬釘截鐵地道。
「會!一定會!我會像她一樣瘋掉的!」
「妳跟她不一樣,妳沒犯錯。」
「就算我沒犯錯,我也被關在這裡啊!」
談全本話一出口,便是放聲大哭,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慌什麼了。
本以為只是害怕孤寂,原來竟是多年以來無從排解的深沉恐懼,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會吞噬了她。
「別哭!」端木驥低喝一聲,立刻將她按進了懷裡。
「不要!」她拚命掙扎,猛推他的胸膛。連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開我啊!可惡!我要哭不行嗎?!」
「會讓人聽見的。」他眉宇籠上一層濃重的郁色,雙臂依然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的哭聲逸出。「我帶妳進宮。」
「就是你帶我進宮的!我才不進宮!我要出去!」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衣衫裡,還是哭叫不休。「端木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鬧了。」他橫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愛鬧又如何?用不著你來管我,放開!」她發瘋似地捶打他,拿腳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哭聲戛然中止,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麼了?」端木驥心驚地扳起她的臉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氣,圓臉讓他扳得仰起,整個人卻是軟趴趴地倚著他,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下來。
「吸氣,快用力吸氣!」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緩緩地抬眼,向來靈動的瞳眸黯然無神,聲音好弱。「端木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著那張無助的淚顏,向來行事果斷的端木驥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麼,他的心更讓她的號哭給揪得死緊,他想幫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帶她飛出高牆,但是……他不能。
顆顆珠淚滑落她的臉龐,也跌進了他抬著她臉蛋的指掌;淚如泉湧,涕泣如雨,他感覺著那悲哀的濕意,眸光亦隨她轉為憂傷朦朧,指頭緩緩滑移,安撫似地輕柔拭去她的淚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漸微,彷彿溺水求援不得,幾經掙扎浮沉後,只得絕望地沉入水中,終至滅頂。
夜黑風高,深秋寒涼,端木驥抬眼望去,寶貴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哭著,寧壽宮外燈影搖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過來服侍她,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他猛然抬頭看天;天是這麼地黑,她是如此地懼怕,他再也不願見她蜷縮在黑暗裡哭泣,如果可以的話——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設,他就是要親自守護她,為她擊退黑夜裡的惡魔。
「妳聽著,我帶妳出去。」他俯下臉,鄭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妳得答應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說話,跟我走,聽我的安排。」
「嗚……」她哽咽難語,茫然地看他。
「寶貴,這兒留給妳處理。」他轉頭吩咐,聲音壓得更低。「本王帶太后出宮,妳絕對不得聲張,明早就會送她回來。」
「嗚……」寶貴惶然不知如何回應。
他不再理會寶貴,手臂一振,將已經哭得虛脫無力的小太后打橫抱起,飛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宮花徑裡。
疾風撲面,他熱門熟路,避開了巡夜的侍衛,直奔上駟院的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