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果然熱鬧。
朱朱拉著家明一一介紹。男的俊,女的美,果然是狐狸一族,家明總共記不住那多名字,只是微笑點頭。
狐女熱情,毫不怕生。家明聽見她們低語,商量誰先上去請家明共舞。
人群中突然鑽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向家明。
原來是寶兒。
「先生,先生。」小傢伙臉紅撲撲,十分精神,手裡舉著根香。「我們來放花。」
家明十分歡喜,他把寶兒抱起,騎在頭頂,轉圈子。寶兒將煙花扔進那群女子堆裡,引得一陣尖叫。上來作勢要掐寶兒的小臉。
寶兒嘻嘻對她們直笑:「小姨說了,亂打先生主意,舅舅會過來打你們屁屁。」
人小鬼精,家明被他弄的臉上掛不住。
青娘跟過來,見狀忙喝道:「寶兒不得無禮,快下來。」
寶兒只是吐舌頭。
他同家明說:「平時都是要過節娘才讓放花兒。這幾天卻天天過節,真好。」
青娘眼圈一紅,欲言又止。
家明將寶兒放下來,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把:「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見寶兒鑽進孩子堆,比劃得高興,家明才說:「有話不妨直說。」
青娘猛地朝家明跪下。
家明嚇了一跳,趕緊去扶。
青娘不起,說:「還請先生救命。」
家明忙勸:「有話好好說。」
青娘含淚:「青娘知道這個請求十分過份,可是寶兒他還小,實在不忍他……先生是福厚的人……」
兒子的性命至關緊要,為了兒子哪個母親不自私?
旁邊的人也黯然。哪個能做到真正將生死置之度外。
一時全無剛才歡樂氣氛。
「青兒。」 家明回頭,卻是一位老者。
他是這族的族長,也是青娘的叔父。
他板下臉:「青兒不得再為難先生,他為你們已經付出良多,不可再欠先生人情。」
青娘含淚答應:「是。」
她對家明福了一福:「對不起,是青娘任性了。」
家明微笑:「將月歸嫁給我,我來替全族承受天劫。既是家人,無所謂欠與不欠。」
族長問家明:「你可知道其中的風險?」
家明點頭。
族長說:「年輕人,此舉大有朝四暮三之意。」
家明微笑:「那也是我的決定。」
族長回答:「還得月歸同意。」
雖是這樣說,有全族性命在,月歸如何能拒絕。
所以月歸滿臉怒意來找家明,全無平日從容模樣。
家明正要就寢。
他好脾氣地將他讓進來。
月歸當頭就說:「我不同意。」
家明寒心:「和我在一起那麼不好嗎?」
月歸只是冷笑:「我討厭守寡。」
家明故作笑容:「這倒不必,我若死了,與你應該再無牽掛。」
月歸盯住家明:「為什麼?」
家明被他盯得不自在:「什麼為什麼?」
「算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什麼救我全族,你分明只是想救我。」
「用這樣一個理由!我就沒有辦法拒絕。」月歸提高嗓門。
「說得這樣功利,讓我不必覺得欠你。」
「你們總是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不問我要不要?」月歸淚流滿面。
家明一把抱住他。
月歸掙扎,又是一口對著肩頭咬下去。
家明伸手鉗住他尖尖的下巴,然後把自己的嘴對上去。
血腥味在口腔裡泛開來。但是家明絲毫不覺。
他想他想得近乎疼痛。
月歸終於平靜下來,在他懷裡輕泣:「我討厭被一個人留下來無盡的等待。」
家明抱緊他不語。
月歸發狠地吐出話來:「我一定不會等你。」
家明問:「那你可會繼續等他?」
月歸咬住嘴唇:「他是誰?」
家明歎氣:「他是我,可是我不是他。」
話說的古怪,可是月歸卻似明瞭。
他凝視家明良久,這才露出些許久違的笑意:「同自己吃醋,家明你怕是古今第一人。」
家明臉似乎紅了紅。但是他仍舊堅持說清楚:「我喜歡上你與前緣無關。」
在月歸眼裡,這個凡事隨性的老實書生,紅著臉執著起來何其可愛。
「那你為何喜歡我?」
家明亦十分困惑:「我也奇怪,我從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如此執著。」
◇◆◇◆◇
「那個死牛鼻子騙我。」月歸憤憤不平。「他說你這一生胸前將會有一隻蝴蝶形狀的印記。」
他用長長的手指在家明光裸的胸前來回輕劃。
家明的皮膚白白淨淨,哪裡有什麼印記?
家明卻好似未聞,坐靠在床背上,仔細翻看那本法書,好久才懊惱地將書一合:「這上面根本什麼都沒說。」
月歸抓過書,扔在一邊:「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家明說:「我不能空口說白話。既然答應你叔父。君子一言,自然要兌現。」
月歸滿不在乎:「至多打回原形,你何必經此一險。我與你從頭相遇,再愛一遍,已是千年的福分,十分知足。」
家明說:「我也至多再經輪迴,冒冒險又如何?我貪心,這些日子遠遠不夠。我志在同你一起周遊天下。」
「何況也不光是為了你。」家明補充。
月歸十分好奇:「那又為了什麼?」
家明回答:「我只是十分不服。天道是何人所設?既然肯付出努力,又為何要為這種努力受到懲罰。聽起來十分不公。」
月歸笑:「你不妨將之看作一種試煉。」
家明說:「若是這樣,便應該有辦法克服才是。」
月歸歎氣:「你果然不是韓若水。韓若水清淨無為,斷不會有這種抗爭的想法。」
家明丟給月歸一大白眼。
廢話!
家明繼續將書重新翻看,苦苦冥想。
突然想到:「你說騙你的道人是誰?」
「就是雁蕩山白雲觀那個道一。」
家明記得他,道一曾經勸過他學道,當時頗為不以為然。現在想想,或許可向他求教。
月歸不以為然。
月歸有他的理由:「那傢伙一來未必知道法子,二來就算知道法子,也未必告訴你真話。」
否則又何需欺騙他?
家明又問:「韓若水又是如何將天劫轉移?這你總該知道。」
月歸避而不答,翻騎在家明身上:「不要去煩那些事,及時行樂要緊。」
怎麼可能不去想?家明想要板起臉來裝正經。
可是月歸的綠眼兒笑瞇瞇地一勾,家明便沒了魂兒。
如此荒唐了幾日。
夜夜春宵,家明從未如此頹靡。可是他不後悔。
◇◆◇◆◇
族長來見家明。
族長目光灼灼,家明覺得十分心虛,他仍不知道天劫轉移之道。
他虛心請教。
族長回答:「天劫之日,不論任何事情發生,都不可離開。」
家明問:「我該預期什麼現象發生?」
族長搖頭:「沒人知道。上次乃是天雷擊頂,有人說這次該換作陰火燒身,五臟都燒作灰,空留一具軀殼。也有人說是被颶風吹的骨肉疏解,神形俱破。誰也沒根據。哪裡知道得那麼清楚。」
家明聽得毛骨悚然。想要保持微笑,只覺齒齦竟然鬆軟,幾欲打顫。
但他挺起胸膛,彷彿要給自己打氣。
族長最後一次問家明:「你不後悔?」
家明笑笑:「只有事後才知道。」
老丈走後猛背咒語,抗風抗火抗水抗打雷。
亦將法書抄一份與月歸,總沒壞處。
月歸只得愁眉苦臉跟著學。
韓若水從前嫌他煩時,也是逼他背咒。全不管這咒語是否也適合狐狸。
就說這篇救生篇,需要男子心口兩塊肉做藥引子,可沒說他這樣的狐狸心頭兩塊肉,使得不使得。
心裡有疑問,所以印象深刻。
要來的終歸要來。
朔月。狐力最低的時候。
水榭歌台,風流轉眼成荒塚。雕樑畫棟,原來不過是無底的巨穴。
家明穿起舊道袍,仗著桃木劍站在門口。
天色黑幽幽地壓著頭頂,彷彿要塌下來一般。
四周悄寂無聲,只有心跳沉響。
家明暗暗擦著手中的汗,只覺指尖冰涼。
他並無任何把握,一族的擔子,實在是重了些。
忽聽近處一道閃電,緊跟著霹靂一聲響,山野為之搖動。
家明目眩耳聾,心跳欲吐。
突然一雙手緊緊握住他的。
家明心中頓感塌實。他甚至不用回頭。
月歸說:「我已厭惡等待,只想同你一起。」
他與家明並肩而立。
家明回握住他。
任驟風狂雨,枯枝狂舞,二人自是見性明心,空澄一片,再無懼怕。
少時雨愈疾,水流漸積。
月歸驚叫:「難道是洪水?」
家明心動,口中按咒,桃劍一揮,旋風驟起,巨木拔起,便向洞前滾來。
月歸急呼:「會撞破洞口。」
家明再次揮劍,巨木急剎車,橫在洞前三尺處停下。
月歸朝他瞪眼。
家明羞澀一笑,拍拍後腦:「第一次,把握不準。」
月歸也不閒著,另在左右各一劃,兩道深渠,繞洞而過,用來引水。
目前為止還不是最糟。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二人信心大漲。
突然一切都靜了下來,這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
家明試著問:「結束了嗎?」
月歸搖頭。不可能這樣簡單。
側耳聆聽,繁草黑煙之從中傳來窸窣之聲,由四面而來一眼,彷彿有千百條蛇在朝他們的方向前進。
二人都露出警覺的神色。
是什麼?
聲音停止了,抑或是蓄勢待發?
未知的恐懼重新籠上心頭。
驟然,草從中射出無數觸角,尖端帶有利爪。家明大駭,持劍急砍。
那觸礁似知疼痛,稍微退卻,卻又立有更多觸角簇擁而上。
月歸袍袖一揮,火苗立起,燒起一片火牆,阻得一時。
天又降暴雨,火勢稍減。觸角立刻破火牆而出,從密如發,砍之不絕。
二人精神稍有不濟之時,已有利爪,破洞門而入,攫一人而出。
身形小小,青色的小鞋,眼見就要沒入黑暗中。
難道是寶兒?
家明不及細想,跳起仗劍長擊,那孩子隨之掉下,家明待要去接。
忽而崩雷暴裂,閃電如劍,沖家明當胸插下。
家明驟然仆倒。
一切歸於平靜。
只有月歸撕裂般的叫聲呼喚著家明,和蒼山之間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