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還真容易上當啊!」開朗的笑聲在空寂裡迴盪,伴著咪嗚的細聲抗議,這是幾天來不知第幾次的爭執了。
「哎,咬我!」少昊被小麒麟咬住了手指,怎麼也甩不脫,轉向一邊閒閒看好戲的蘭陵:「你不要在一邊笑,來幫幫我啊——」
微微的搖頭,臉上帶著很淡很輕的笑,也不知是拒絕少昊,還是歎息他們一人一獸的精力旺盛。
將那個小東西丟進水裡讓它自己玩去,少昊喘息著坐回蘭陵身邊,蹙眉苦笑:「為什麼那個傢伙那麼喜歡你呢?一天到晚粘著你不放。」
「你們兩個才是一天到晚爭個不停。」蘭陵微微轉頭看他,想到什麼笑了:「你不是在……和它吃醋吧?」
「我?!——和它?!你開什麼玩笑!」少昊幾乎都要跳起來,好像惱羞成怒似的。突然一回神,又坐下了,自語:「不過,這幾天,我好像真的是在——和一隻不知是什麼的神獸——吃醋的樣子。」
蘭陵微揚唇,終於大笑出聲,清朗的笑聲彷彿擊破冰冷而潮濕的隔閡,讓整個空間簌的明亮起來。笑聲在霧氣中四溢,漫出心靈,少昊也隨他笑起來。和鳴,共振,盤旋,在眼底,在唇邊,在眉梢,久久不去,縈繞流連,直到最後縮頓為靜靜的相視。
「……」
「你知不知道,我有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輕輕的,努力不落痕跡的側過頭去:「我知道。」
「我也有很久都沒有聽見你這麼笑了,我還以為……一輩子也不可能再聽見你這麼笑了……從…那時以來。」放肆的直視蘭陵側過去的陰影,在說道「那時」的時候,看見那纖細的影子明顯的一震。
那一震就像震在心上,震的聲帶發苦、鼓膜微響,而心,則在疼。
少昊也轉頭,專注的看著壁上的尖角冰稜,好像能從中看出什麼天地至理來似的。
許久許久,都聽見了小麒麟的微微鼾聲,才有一聲悠悠的歎息傳過來:「我的確是很久都沒有這麼開心了……很久……久得我都忘了什麼叫開心。」
細瘦但有力的手伸過來,把他拉了轉身。蘭陵很認真,很溫和,都有點駭人的看他,眼裡流光不息,轉了數轉後,輕輕湊過,淺淺抹過他的唇。又拉遠,很平淡:「這次,不是算計;也,不是同情。」溫溫柔柔的容色,竟有些淒淒楚楚。
也歎也笑,拉過來,擁在懷中,囈語:「那麼是為什麼呢?」也是拉遠,也是溫溫柔柔的神情:「你……還是不知道嗎?」
低首搖頭:「不。我知道了。我不說。」
這一次真的笑了:「我也知道。不要說。」
這夜無夢,亦無眠。
小小的藍色身影蜷曲在水邊,蘭陵悠然的用赤足拍打著水面,長髮在身後挽了個結,偏著頭看向一邊偶爾抬起來舔砥他手心的小傢伙。眼珠一轉,伸手過去撫了撫它低垂的腦袋,聽見可愛的嗚咽聲,然後慢慢的輕撫,直到那個貪睡的動物開始了一次真正的好夢,然後才忽地用兩手去揉弄那細韌的軟毛。
被從夢中驚醒,像麵團一樣揉來揉去,惡狠狠的抬頭想給那個不識相的人一口,卻看見是自己死賴活賴成日粘著的那個。小麒麟只得收回利齒,用哀怨的目光期盼蘭陵放它一馬,那樣水意盈盈的眼神,害的蘭陵覺得自己好像在欺負小孩一樣。
輕笑出聲,將小傢伙抱起來,安撫的拍打它,於是一次不算是風波的插曲,就此完結。
看著蘭陵臉上微微帶笑的孩子樣的天真,有些欣慰,又有些艱澀的笑了。
這幾天常常嘲笑自己和一隻神獸吃醋,但是蘭陵不知道,孩子氣的,是他自己。
安靜的坐在一邊,用清澄明澈的眼看著他和那麒麟的爭鬥,然後會在有些時候不自覺的笑出來,無邪又純真,像是在剎那間找回了失去的童年——他因為雙親的疏離而過早失去的童年。
然後晚上,會和小麒麟一起蜷在自己懷裡,睡的意外的安穩和香甜,全無防備的樣子讓他整夜不敢妄動,只怕控制不了自己。
會用很渴切的眼很清晰的表達自己的心情,望著他的時候,是那麼溫和熱烈,叫他常常就想這樣一口把他吃了,就變成一個。
對了,就是現在看著自己的眼神。少昊對懷裡的蘭陵笑笑:「你也很愛玩嘛。」而小麒麟抬起頭,挑釁的看了抱著自己喜歡的人的傢伙一眼,發現居然沒有人理會它,不快的轉身,去找周公訴苦了。
蘭陵回首,和少昊一起會心微笑。
「這個小傢伙很喜歡你。」少昊有點羨慕的看著它趴在蘭陵雙膝之上睡的天昏地暗,卻看見蘭陵異常的沉默和,有所思的眼神。
蘭陵側著臉思考的樣子有種靜若處子的凝美,但是帶著不自覺的嚴厲,一瞬間少昊竟然生出於軍營朝堂之上的錯覺,還未及甩頭擺脫,已經聽見蘭陵慢慢的,有些遲疑的開口。
「也許它……不是喜歡我,只是……孤單怕了。」話語中的落寞和蕭索,如此清晰。
「那,你呢?」扳過蘭陵,逼視他的眼,讓他不能逃開,也讓自己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個表情。
又是這種眼神,迷迷茫茫難以解讀,好像知道了什麼,但是又不能去面對的眼神。好久,蘭陵低下了頭。心裡一涼,苦苦的腥味浮上喉間。
——也罷,由他。
剛打算鬆手,突然一雙手圈上來,隱隱有霧氣在那水晶的表面浮動。蘭陵緊緊靠著他,在他胸口不停的搖頭,細細的聲音幾如蠅語。
「蘭陵?」低頭,將挨著自己的臉孔抬起,「你說什麼?」
只是搖頭,緊咬下唇,片刻後,他放棄了,苦笑攬回:「……知道了,我不會再問了。」
黑色裡,靜靜的沒有聲響,在石塊之間的縫隙裡,將光一遮,就是一個晚上。
沒有人說話,但是沒有人睡著。
蘭陵伏在少昊胸前,一對點漆似的眼睛亮若晨星,許久,突然感覺一隻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發,竭力抓住心跳,不希望被知道自己並沒有睡。
少昊低首,感覺身上的人繃緊的身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裝作終於入眠。
不必那樣子的,因為我不會再逼你,雖然是那麼不掩飾自己的依賴和渴求,但是,你的眼神……你自己不知道……是多麼的掙扎和迷茫吧。
眼前似乎是一片霧氣,好多東西,以為已經看得真切的東西,還是不清醒。
在害怕什麼呀?我。
快要崩潰,要決堤,恐怕會這樣瘋掉——有誰,來告訴我怎麼辦才好——不要逼我,我不想選擇,不想回答。
不想……面對。
是第幾天了?
「第十二天。」蘭陵應聲轉過頭來,語氣清楚而沒有猶疑。
「你記得很牢嘛。」諷刺的挑眉,少昊幾乎懶得看他。
反常的沒有任何駁斥,只是淡淡的:「難道你忘得了嗎?」
下一秒鐘,他就發現自己已經重重的落進少昊懷裡,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而有些發昏的腦袋盡力甩了甩,看著上方怒氣盈然的雙眼,輕歎一聲,然後靜靜的笑了:「我就在想你要忍到什麼時候呢!居然這麼久,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英挺的眉先是一皺,繼而展開:「我自己也很佩服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我居然改了性了。」
心不在焉的聽著,手指在對方的衣領上徘徊,有點慵懶乏力的漫不經心,最後一彎形狀優美的唇,吐出一句——「哦?」
於是,沒了下文。
知道自己恐怕不受歡迎,但是還是很努力的爭取自己的權力,真是的,成天膩在一起,都沒有人陪它玩。一邊竭力擠進困頓的倆人間,一邊抱怨的咪嗚輕喚。潔白如玉的手臂伸過來,把它抱到懷裡。
這個傢伙!——看到小麒麟示威似的朝他咧牙,少昊只覺得頭上青筋直冒。真想——「算了吧,讓它在這兒好了,這幾天沒人陪它,一定……很孤單的。」一眼就看出少昊的意圖,蘭陵趕緊伸手阻止,語氣平靜:「況且,我們也陪不了它幾天。」
「一個小周天…?」不想來的,還是來了。
「對,後天,後天就是一個小周天,外面的風雪會停半個時辰,而且陣勢也會逆轉,我們就可以由來時的路出去了。」
「……」
「少昊?……」背對著自己的寬闊的背影,沉默著,也不知該說什麼。
不准這樣對我,不准你!突然有莫名其妙的怨氣浮上來,蘭陵一撇嘴角,上前重重拍他的背,「少……——!」
薄薄的衣衫底下,是起伏的疤痕。心裡一扯,發火的話就再說不出來。
是記得的,那是——為了他才有的傷痕;——在最危急的時候用身體護住了他才會留下的傷痕;為了他……這種根本不知感恩圖報的人。
指尖輕輕劃過,「疼嗎?」——值得嗎?
沒有問出口,沒敢問出口。
抓過柔柔韌韌的手,笑的也不知是諷是憐:「沒什麼,還比不上你抓的那些。」
緊緊的撲進懷,落了滿身的清香,織細的手臂圍的都有些痛了。
……耳鬢廝磨,抵死纏綿,嗎?
明天…之後……沒有明天。
***
咯咯作響,轟隆隆的震顫聲,好像精密計算的齒輪在一個一個咬合絞動,推開時間和空間。
死門的入口,蘭陵傲然獨立,白衣紛飛,臉上寒霜凍結,凌厲的眼神肅穆沉靜——少昊立在他身後,噙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一陣子不見,那個曾經和自己挑燈看劍、放歌縱酒的略帶宮苑貴氣和嬌氣的蘭陵,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傲視天下的帝皇至尊了。
重重的皺眉,果然是……已經不需要了啊。你,變了;而我,則在回憶裡……碾落成泥。這樣,就是結局。
從夢中醒來後才知道已經結局。
寅時,三刻。
一道犀利的光線從天頂洩下,與一向溫潤的明玉似的光線不同,一時人眼睛不能全睜。
蘭陵站在光線的沐浴下,抱著小小的麒麟,巨大的、幾乎是吞噬般的光柱讓他顯得那麼脆弱和不堪一擊,彷彿一瞬間就會溶化的甜膩的夢。
逆光下,他微笑著,走近;雖然對方看不見,但是,實在是習慣了……讓你不會為我擔心。那是說,你有想到我的話。
「你在猶豫什麼?」半點也不像平時的蘭陵,他竟然一直猶疑著輕輕徘徊,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不捨。
——不捨為誰?
「算了。」蘭陵猛地抬頭,幾乎和少昊撞了個正著。
「什麼算了?」
眼神瞬間變得溫和,晶瑩剔透的幾似要滴出水來,用可稱得上是深情的眼凝視了懷裡的小麒麟一眼,蘭陵輕輕將之放下地,接觸地面的剎那手臂都有些微微的顫抖。然後,他和那小傢伙對視了很久很久。
那雙藍色的晶碧的眼裡分明是有淚光,還有乞求——比自己生平見過的最可人的少女還叫人哀憐的楚楚動人的乞求,少昊幾乎都能讀出它眼中的話語。
——請不要,放我一個……帶我走,可以嗎?
蘭陵堅定的搖搖頭:「對不起,我不能。」
咪嗚的叫聲已經轉變為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它的眼裡湧出來,泣不成聲的小動物只能在蘭陵腳邊繞著圈,及到他近前時,抬頭望了他一眼——他當然懂,對於那個小傢伙來說自己只是和它爭搶同個喜歡的人的敵人,但是現在它居然在哀求自己。歎口氣。好吧。
「蘭陵,為什麼不帶上它?」一邊皺眉,一邊想著蘭陵應該帶上它的理由。「它是神獸,不但可以增幅法力,而且也是一國興盛的象徵,如果帶它回去的話,一定對你的霸業大有好處。」是的,蘭陵本應該這麼想才是,他一向是這麼做的麼。
揚起一個可疑的弧度,似乎真的在笑:「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語氣十分平和,沒有半點嘲諷,只有,淡淡的,幽怨。
幽怨?少昊仔細判斷著那種情緒,同樣沒有半點嘲諷的回敬:「你不是?」
驀地回身,定定看了他好陣子,「不。我是!不過……」少昊靜靜等著他的下文,「不過,這一次我想例外。它像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不想世間的污穢沾染了它,所以……」低下身,最後一次輕撫過那柔軟的毛髮,「你就在這裡吧,不要想起我,再也不要,永遠。因為我,也只是那污穢中的一個。」
一直身子,蘭陵望向他:「還不走?」
把自己的驚異深埋起來,少昊一攤手:「你先還是我先?」
變了,可是什麼地方變了呢?
再次站在開始的地方,過去的數十天,只似一場幻夢。
「真不知道,你是變得無情了,還是心軟了呢?」在蘭陵測定回路方位的時間,突然迸出這麼一句,蘭陵微詫的轉過身來,竟帶了些許笑意:「真難得啊,我還以為關於我的事,沒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呢?」
刺痛,不過沒有讓對方,包括自己看出來。笑得很是愜意:「怎麼可能?這幾天一直都是我聽你的指揮呢!你的事,我不知道必定不少。」
——唉,我,為什麼又要挑起事端呢?只是不平?還是,嫉妒。
「哦?你是說,若我凡事都聽著你的,被你指揮,就叫做你知道我了?」果然,蘭陵的聲音霎時間冷了八度,連臉上的笑容都不見了。
兩人之間,只有冷冷的肅風在嗚咽。
「向南,大概是七八百里的樣子吧,」蘭陵丟出一句,靠近他,環上他的頸子,語氣卻分外的冰冷和譏屑:「大司馬,不要弄錯了,畢竟,我還要仰仗你呢。」
想要反唇相譏,卻驚覺自己幹的蠢事,罷了,你和我,還有懲這種口舌之快的必要嗎?是我看不開,其實,有那樣的幾天,就應該知足,為什麼還要再再地勉強。
總是很貪婪。
所以,一直在焦慮。
每一點可能都像是一個承諾。一句誓言。一個表白。
死心,這種話,一向都是說的易,做起來難。
說了不要結局,說了不奢望太多,說了不逼你,可是一樣也沒有做到。反反覆覆的,居然也不會累?
那麼,你累了嗎?
——該是結局了嗎?
伸出手去,輕輕摟實了,抑不住語氣中的寵溺:「抓緊了,風很大的。」
環著的手一滯,然後整個身子依依的靠緊,一隻手自頸項間滑落,攬住了他的肩,觸及那道長及肩胛的傷口時,又是一震。
少昊運氣成訣,突聽得幾不可聞的一聲:「……」
一個不注意,已經隨著風飄進了漩渦,於是,直到最後,他也沒能聽清,蘭陵當時說的,是不是——「對不起」?
***
回到主營,是預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和歡天喜地,沒有任何遲疑,蘭陵當夜就發動了進攻。
快,一切快速的像是一場惡夢,雷霆般的狠狠將每一個單國的士兵帶入了比惡夢還要慘烈的現實中。溫柔的夜色中,只見到一跡又一跡的刀光,和一縷又一縷的血光,慘號和呼喝,有人的,有馬的。
在蘭陵身邊,冷眼看著那無表情的鬼面,體味著之後的殘酷和快意,看著那雙原本潔白如玉、乾淨似雪地手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斬於馬下,千軍萬馬中廝殺飛馳的熟悉身影,竟然讓他有了說不出來的陌生。那,是蘭陵嗎?真的是他嗎?
「蘭陵,不要追了,看這形勢,我們追不上了。」一把拉住意欲深入追擊的蘭陵,少昊皺眉看著他的君王難得的不冷靜。
無視兵法大忌,已經過於縱深的蘭陵彷彿沒有聽見少昊的勸戒,面具後精光四溢的眼只是追尋著遠處的敵兵,甩開少昊的禁錮,他策馬向前幾步,又回頭,冷冷的丟下一句:「我看見那個傢伙了,他就在那裡!」遙遙一指,也不管少昊的反應,立刻縱馬前行。
那傢伙?——鵬湛?無奈搖頭,追隨在他後面。還真是記仇,不扳回一城,死也不甘心是吧?對於對不起你的人,從來不知道手下留情呢!
那麼——對我呢?
胡思亂想中,已經追上了蘭陵,他在一個小山丘上,看著越來越遠的那隊敵人。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必定是很氣急敗壞的,想著怎樣安慰他接近時,突見蘭陵已經摘下了面具,回頭向他一笑。
一笑間雲淡風清,說不出的驕傲和嫵媚。
「你從來都沒有見過我使用術,是吧?」蘭陵笑的很氣定神閒,也很絕。
——斷絕的絕、絕情的絕、滅絕的——絕,絕美一如那時相見,帶著又狠又恨的目光的少年。但是他問的卻很輕柔:「要不要,我用一次給你看?」
雖然是問句,但是顯然是不要他回答的,因為那雙沾滿了血跡的手,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寶劍。
不必太長的咒文,他已經發現周圍的空氣開始異樣的波動,像是大醉未醒、猶自夢中,那種模糊的空氣向著四周擴散,將景物扭曲成怪異的波紋狀,如同一塊扯不平的絲布,重疊、交織、拉伸——「來個什麼好呢?」蘭陵一邊加強手中的咒力,一邊喃喃自語,「嗯,就這個好了。」
然後,他看見眼前的景物一變。天地間一片潔白空闊,風聲呼嘯而來。
熟悉的風景讓少昊霎時有故地重遊的錯覺,驀地醒悟,原來的確是錯覺,——這就是蘭陵繼承了的,他母親身上,「山中人」一族的幻術之力嗎?
遠遠的,就可以聽見驚馬嘶鳴和尖叫此起彼伏,逃亡的隊伍亂成一團。
許多單國的士兵都被天地間霎時出現的巨大旋風、擎天冰柱、皚皚白雪震立當場,失去了言語和思想功能似的木然。少昊很瞭解他們的感受,因為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宏大面前鎮定,見怪不怪如他和蘭陵,仍是在初見這異相時感到無由的恐懼。
蘭陵唇角一絲笑意,然後戴上面具,一放韁繩,胯下的坐騎直直的朝山下混亂的人群衝去。
鵬湛定立於混雜的兵馬中,呆呆的看見從不遠處向他馳來的赤色飛駿和白色身影,看著那個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及至近前,高高傲傲的勒韁站定。
面具之後的眼睛帶著冷冷的笑意打量著他,雖然不能看清,但是他相信對方一定是笑了,一瞬間,他終於知道他是多麼不智的惹到這個男人。
纖美織細的手從寬大的戰袍裡伸出來,彷彿風中搖曳的一支白色無依的山花,然後它的主人溫言道:「你輸了。——頭,給我吧。」
血色殘紅,夕陽似乎永遠是最襯托戰場的風光,落日,垂暮般的咳出血來,讓人不忍去責怪它的匆促和無感。再轟轟烈烈的剎那也總有結束的時候,而黃昏,總是這樣在哀歎中閉上一天最後的眸光。
有些憂傷的凝視手中的人頭,蘭陵的表情似乎亦是在咳血似的艱澀,然後,他抬起頭,向著一直這樣注視他直到日落的少昊微微一笑。
不知是夕陽過於濃艷,還是太重的血腥味真的會叫人發瘋,少昊竟然在那時,看見蘭陵雪樣的白衣像要在晚霞中燃燒起來似的模糊不清。那個笑容,似乎一挽殘照,被渲染的分外淒涼。還有伴著風聲傳進自己耳中的那句,一直都以為是自己聽錯的話——「……不能原諒……把你…傷的那麼重的傢伙……」
「蘭陵?」
「……沒什麼,回去吧。」
欲伸手去攙扶一下已經體力透支的蘭陵,一僵,「我沒事,你不用扶我。」
「受了那麼多傷,站都站不穩了,還是不要逞強。」
「說了沒事!拉拉扯扯的成什麼樣子!」
挽空的手尷尬的僵在空中,兩個人氣息急促的對峙,眼中交匯的都是茫亂。
所以,直到最後他也沒有證實,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最終,他已無法去證實。
***
「恭喜我王大難不死,一役滅單,真乃我祁之大幸也。」
一個接著一個的歌功頌德和慶喜華章,坐在至高王座上的美麗而蒼白的人卻一徑的面無表情,眼神遊離在空曠的大殿上,漫無目的在邊緣稜角間尋找什麼。
在找什麼?
若是明明的問出來了,一定會驚覺自己的忘形,然而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
——心,已經明白。
「王,臣奏請厚賞大司馬,他護駕有功,實乃此次最大之功臣。」
一句話將他由走神中拉回來,聽清大司空的話以後,一國之君,不顧身份的在朝堂之上大笑起來,清朗的笑聲都有點勾魂攝魄的味道了,年輕的祁王才像是無力的癱軟在椅背上,唇角還猶自帶笑。
「厚賞?……你們倒說說,要怎樣才算是厚賞他?」
——我,夠不夠?
「這……」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權勢,再說厚賞,還能賞得出個什麼?「大司馬抱病在床,不如由我王為他許婚沖喜?」——著急呀,他和前代大司馬一向交厚,如今少昊毒咒將發,怎能看著戩月大人一家就此絕後呢?
笑容一瞬凝結在臉上,瞇起眼:「許婚?」掩不住的輕嘲,那個天天以「病重靜養,宮中方便」為名賴在自己的離宮的男人?如果說是許自己大概還會考慮吧。
當然知道大司空所慮為何。
是的,時間,時間,如此催促和逼迫,想忘卻也不能。
那時,我是知道了呀,就像現在一樣確認。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放不開;我為什麼還是不能……沒有顧忌和怨恨?以及,懷疑。
到底是,想要些什麼呢?
真的,曾經知道過麼?
我不要想別的東西會奪走你,那樣的話,心,會痛,會無法呼吸。
所以……
——所以?
「王?」眼見蘭陵詭異轉動的眸,心下便有點惴惴不安,突然的,那個喜怒難測的人笑了,笑的說不出的神傷和決絕。
「……」
「是嗎……?我,知道了。」
「也,是時候了。」
***
是夜了,卻沒有燈。
「蘭陵?為什麼不點燈?」走進寢室,在朦朦朧朧中辨認依稀的身影,心裡就有了模糊的悲傷隱隱浮上。
悲傷的,預感,和,不捨。
「你第一次見我哭,就是在這裡。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看見我的眼淚還活下來的人。」沒有波瀾的聲音從屋角傳來,聽不出任何回憶往事該有的情緒起伏。
漸漸地,悄悄地,沉入了湖底,剎那間聽不見了自己的心音。寧靜,從某個已經預知了這刻的地方湧出來,將所有疑問都澆滅成一個笑,一個再不必任何掩飾的、深情癡切的笑容。
「我記得。」——怎可有片刻的忘記。
「你那時說過……」
「——我說過,『決不離開』,『決不背棄』,『絕對,不會丟下』——你!」
晶瑩的眸子散發著幽幽寒光,動也不動的直視他,許久,舒了口氣,沒有半點驚奇的:「你倒是真的記得。」偏了頭,望著不知什麼地方,有點百無聊賴的著緊。
「你想怎樣?」居然是一直發問的人丟出這句。
少昊笑了,語氣溫柔如昔:「——我來踐約,好嗎?」
黑暗中,蘭陵輕輕笑了,說不盡的苦楚婉轉不去,慢慢地,綿延成癡心。
「——抱我。」
刀鋒冰冷而憂鬱,帶著不可解釋的淒婉和纏綿,溫溫存存的刺進胸膛裡,每一分都計算的如此精妙,以至於沒有多餘的一滴血跡濺出。
微笑著,看著和那刀鋒一樣溫存的注目他的人。
蘭花的香味從未有過的熾烈,可以讓人暈眩的濃情撲的他眼前迷茫。而那香似乎還不肯放過他,挨近了在他耳邊廝摩,輕輕的,問:「疼不疼?」
將那緊握刀柄的手輕柔拉到唇邊,吻了吻,及唇溫涼,仍是玉色一般的無暇,喉頭一甜,有些抱歉的看向那隻手上沾染的點點猩紅,很困難的笑了,不顧及自己越來越無知覺的四肢:「對不……」止住後面的話語,笑著將手縮回,吮掉那血色。
笑著,卻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一直對你不起,為什麼你居然將這樣的我容忍到最後,什麼也不說。為什麼我……只能找到這個法子來……留住你。
「……終於,可以,見你這樣看我……」如果能說多一些,也許會說對不起的是自己。
選擇了最錯誤的方式,在最無奈的境地,用最不可信賴的命運,來擁抱你的,是我。
不可擺脫。你不能。我也不願。
大滴大滴冰涼的液體從那雙清澈的眼裡滑到他的臉上,那雙,被淚水洗的沒有半點雜質的眼睛,終於可以完全沒有別的感情的看著他,沒有帶任何痛苦的看著他,沒有了驕傲和掩飾——只有依戀,和,執迷。
「一個人,會不會,寂寞?」提起最後一點力氣,撫過那張千百次用唇舌膜拜過的秀麗容顏,從眉到眼,鼻樑,薄唇,光潔的面頰,最後停留在一滴凝固於唇邊的淚滴上,然後無限寵溺的問。
一滴淚水又滾落,卻笑的無牽無掛,「不會。因為,很快你就可以陪我。」
到最後,還是那麼任性啊,「那麼,不要讓我等太久。」眼簾沉甸甸的,那甜美而魔魅的夢境,很快就將要到來,而我,會在那裡等你……來。
「等我。」
***
「王,司馬大人他……!」匆匆跑進別人都不敢擅入的離宮,辛夷都不知道該怎樣將這話說完整。
薄薄的金光從窗間射落,蘭陵斜斜的坐在床邊,靠著一面牆壁,衣衫不整,應著她的驚呼轉過頭來,「他怎麼了?」
不安在心裡擴大,一邊壓下自己的心悸,一邊用盡自己的全力控制著失控的反應:「剛剛大司馬府來報,昨天夜裡大司馬……少昊他……因病……」越說越遲疑,只因看見了光華流轉中,那個人的笑容。
意味不明而詭異的笑意在被陽光染成橙色的唇上流連,曾經憤世嫉俗、曾經野心勃勃、曾經迷茫失措的眸子裡,如今居然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嘲諷和溫存,不知對何的嘲諷,和對誰的溫存。淡淡染的不似凡人,迷離的空氣中漂浮著某種同謀的氣味,微微的笑。
——說不出的淒婉絕美。
猛然驚恐地睜大眼,「王?!你……」
略帶欣賞的看過來,蘭陵突然說出一句不搭調的話:「現在去西宮門,有馬車在等你。」
「呃?」
看向她的眼光是從來沒有過的溫和與關切:「你不是想作一個普通人嗎?那就去吧,去和另一個普通人一起攜手到老,從此世界上,再沒有襄聖公長女、見師辛夷這個人!」
靈感從心一洗而過,突然什麼都明白了:「王……」喃喃的,還是這沒有什麼意義的話,已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去吧!」決絕的轉過頭去,仿似一眼也不願多看。
眼眶霎時模糊,千言萬語在雜亂的腦海裡滾來滾去,最後,仍只是深深一福:「辛夷就此別過。……請我王……多多——珍重!」
祁歷274年,初春祁王未死,對單突襲,單潰不成軍,其間天現異相,風雪交加。單王鵬湛落馬被斬,單都失陷,四月,單亡。祁歷經數十年征戰,終統三國。五月,祁大司馬病亡,追封定國公。同月,祁王未婚妻失足落水溺斃。六月,祁王大婚。八月,祁平定季之餘孽。十一月,祁大將軍宗虎中風不治身亡。次年二月,祁皇子誕,名誾諳。當日暴雨,祁王於雨中大笑三聲,乃去。次日,祁王薨。祁王蘭陵,年二十有七,在位二十二年,戰功赫赫,威名蓋天。春,扶幼主繼位,改國號定淮。三月,大將軍山侖作反,宮闈生變,幼主失蹤,邊關屢屢被犯,數名番王叛變,原單季之民無不紛紛叛逃。七月,祁城歷都落於季皇子之手,祁宮室遭焚皇廟被燒。自此,天下陷於亂世,諸侯蜂出並作,各據一方,崇其所欲,割四方為焦土,致萬民於流離。人妖混雜,鬼神莫辨,世事艱難,唯哀人道之微,天道即滅。
………………
「奶奶,還有呢?」
「講完了。那裡還有『還有』呢!」
「不對,肯定沒有完,故事裡都有個後來,要不然,也會有個來世,……總之,不是這樣的!」
「那你說,要怎樣才叫『後來』,要不然,『來世』?」
「嗯……我……不知道,不過……為什麼要是這種結尾呢?為什麼不能……大家……都幸福呢?」
「傻孩子,這只是個故事,你要不喜歡,大可以改一個結局。」
「……」
「怎麼了,不信奶奶說的?」
「……奶奶……這真的……只是……一個故事嗎?」
「你說要聽故事的,怎麼又不是了呢?」
「不是,聽說在這個大陸很遠的地方,真的曾經有過一個祁國,也許,也真的曾經有一個蘭陵王,一個少昊,一個辛夷………?奶奶,你也是從大陸很遠的地方來的,對吧?」
「……是啊……很遠的地方……」
「奶奶以前叫什麼?」
「……小梨想知道嗎?」
「我……不敢。」
「為什麼?」
「因為那樣,就是說,真的有過這麼悲傷的故事和人。可是,我不想啊!」
「孩子你入局了……這只是,一場戲而已。演的人瘋、看的人傻,何必當真?」
「……」
「聽,雨聲變小了。明天,會是個晴天……也不知,梨花落盡了沒……?小梨,把今天學的詩再背一遍,就睡吧。」
「……嗯。」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織織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