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宋塵傳書的蕭殊已經在邊關等了他們六天,他太久沒有看見寒青,遠遠看見寒青笑著騎馬過來,鼻中發酸。
宋塵給寒青介紹:「這是你的表哥。」
寒青提氣躍到蕭殊的身邊去抱住他,他十歲前的記憶還有。這個「表哥」是記得的,那時蕭殊最疼他,和他年齡也接近些,漫山遍野地帶他玩,教他捉兔子。
蕭殊輕拍他的背,多少往事一切湧上來,胸中滯悶,眼睛已微微紅了。
接風宴並不隆重,只有他們三個人。
蕭殊對寒青道:「你忘記了從前的事情,不是因為病了。」
宋塵沒有想到他這樣直白地說了出來,大為意外。
寒青隱約覺得這裡有許多蹊蹺,聽蕭殊肯說,追問:「為什麼?」
蕭殊面色凝重,「你先告訴我,任聽雨和宋塵,你到底喜歡哪個?願意永遠和他們之中的誰在一起?」
寒青露出思索表情,顯然這問題他並不能立刻給出答案。蕭殊望向宋塵,在他眼底發現深藏的痛楚。愛不同其它事物,即使心胸再寬闊的人也會覺得心痛。
寒青良久歎息:「聽雨對我很好,可我和宋塵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真正快樂。」
他這三年來與任聽雨朝夕不離,一轉眼已有兩月未見,心裡終究是牽掛他的,說完之後神情黯然下來。他不是薄情的人,對任聽雨不可能沒有愧疚。
蕭殊柔聲道:「寒青,表哥已經有辦法讓你想起從前的事情,你願意麼?」
寒青道:「我自然願意。」他信任蕭殊,那是長在骨子裡的親近。
宋塵失聲:「不,不,先不要。」
寒青奇道:「為什麼?」
宋塵說不出來理由,心裡隱隱覺得不安。
蕭殊態度堅決。「遲早有這樣一天的。」他握住寒青的手,「你不需要愧對任何人,你只要像從前一樣快樂就足夠了。」
他把寒青當親弟弟,從來也不捨得看他難過。這三年因為這件事,費了不知多少心血。
寒青道:「表哥這樣說,我忘記了從前的事情,一定不是因為生病。」
蕭殊肯定他的話。「是的,不是因為生病。」
蕭殊把寒青和宋塵帶到僻靜的內室,又吩咐人好好看守周邊。他這解決的方法來之不易,實在是費了天大的力氣,又在其它人身上試過,對受術之人絕無傷害,才敢大膽在寒青身上用。
宋塵看著蕭殊喂寒青一粒丹丸,隨即在寒青的各處穴道拍打。他不會武功,看寒青頭上不住流下汗來,似乎十分辛苦,暗自擔憂。
他重遇寒青以來,覺得一切都太過幸福,有時簡直以為他在做夢。想到寒青會記起他,饒是一貫鎮定自持,手也忍不住微微顫抖。
解救的方法並不煩瑣,只是對內力的要求需要準確而精深。有蕭殊這樣的高人在,才勉強不會出現差錯。
寒青的臉色蒼白,汗不斷地流出來。宋塵給他擦額上的汗珠,寒青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宋塵低呼一聲,坐倒在他身邊。
寒青,我的寒青——這是那雙屬於從前寒青的眼睛,清澈、溫柔、任性、癡情。望著自己的時候,就再也容不下其它的眼睛。
寒青微微皺眉,近乎呻吟地叫了一聲。
宋塵手忙腳亂地把他扶起來,哽咽道:「你怎麼了?」
寒青痛楚。「我頭好疼。」
說完這句話,已經看見了蕭殊和這室內的擺設,他皺緊眉,這三年的事情在眼前紛至沓來。
寒青只覺得頭疼得像是要裂開,噴出一口血,染得胸前衣服一片的紅,人已經倒了下去。
宋塵驚駭欲絕,蕭殊也震驚莫名,急忙抓過寒青的手腕。學武之人大多可算半個醫生,如蕭殊這樣內力精深的,已可算是好醫生。
他診了一會,對宋塵道:「別怕,他受的衝擊太大,一時真氣逆行,我已想到會這樣,早吩咐人準備了安神的藥物。」
當下命人熬好端上來,喂寒青喝了下去。蕭殊點了寒青的穴道,讓他好好的睡一覺。
宋塵自見到蕭殊以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蕭殊為人最是痛快果決,平常看似溫柔無害,卻往往在別人毫無準備之時,已將全部做好做完。
宋塵心中千頭萬緒也只能化作四個字:「謝謝表哥。」
蕭殊柔聲道:「你不要難過,寒青會這樣掙扎,是因為他不記得從前的事情。現在他想起來了,就是十個任聽雨也比不上你。他從小最任性的,不是他喜歡的東西,就是再好他也不要。」
宋塵點頭,「我明白這點,可我想不明白任樓主的意思。」
蕭殊道:「任聽雨天之驕子自重身份,不會做下三濫的事情。寒青為他所救,我們都領他的情。他與寒青在一起三年,寒青終究還是選擇了你,這是人力不能勉強的地方。
「他既然將寒青留給了你,我們九霄還是一樣感激他,無論有什麼事情,只要他吩咐下來,我們為他做就是了。」
宋塵隱約覺得這話有安慰他的意思,未必完全如此,可任聽雨的確是將寒青留給了自己。
***
寒青再醒來是在晚上,他沒有睜開眼睛,將過往的事情在心裡全都想了一遍。宋塵守在他身邊,看著他的睫毛微微顫抖,知道他一定在回想從前。
過了很久,寒青才咳嗽了一聲,睜開眼睛。宋塵躺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寒青坐起來,看宋塵望著他的目光裡有擔憂之色,溫柔道:「我沒有事情了。」
宋塵低聲:「我知道你心裡生氣,氣我不和你商量就代你做了決定。你不開心就說出來,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寒青搖頭,把他抱在懷裡,「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心疼你受的苦。」
宋塵的眼淚倏地流了下來。
寒青收緊懷抱,「宋塵,你這三年……」他話沒有說完,聲音已哽咽了。
過了一會寒青道:「我當初不該在街上虜走你,你遇到我,真沒有一天快活日子。」
宋塵搖頭,「我遇見你,每一天都是快活日子。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快樂,不在一起的時候,我每天想著你,也一樣快樂。」
寒青吻他的眉目,吻他的淚。他剛想起往事的時候,氣血翻湧,以致嘔血成傷,現下胸腹間仍疼得厲害,想起宋塵一個人在大漠邊荒住了整整三年,若非強自壓抑,幾乎又要吐一口血出來。
宋塵和他心意相通,輕輕撫摸寒青的胸口,柔聲道:「大漠的生活一點也不苦,和中原的城鎮也沒什麼差別,你不是親眼看到了麼?」
寒青難過,「出了城鎮就是一望無際的黃沙,我真對不起你。」
宋塵搖頭,「你和我之間,有什麼對不起?你中毒是為了我,幾次差點死了也是為了我。假如我沒有遇見你,這一輩子都不會這樣快樂。」
寒青輕輕吐氣,把悲傷都壓下去,攬住宋塵,深深地吻下去,把所有的思念都傾注在這個漫長的吻裡。宋塵眼角的淚緩緩滑落,長久的等待終於化作了最炙熱的愛和喜悅。
***
白如跪在任聽雨面前,不住顫抖。
任聽雨柔聲道:「你起來吧。」
白如聲音顫抖:「樓主,你親手殺了我吧。你這樣信任我,可我把……把……」
任聽雨笑了笑,「把怎麼化解攝魂的方法告訴了蕭殊。」
白如猛地震了一下,「原來樓主知道。」
任聽雨輕聲道:「兩年前,蕭殊的人第一次找到你,我就知道。」
白如撲過去抱住任聽雨的腿,「樓主,白如絕無背叛之意。樓主要是不願留著白如,什麼時候要白如的命,白如都沒有怨言。」
「我從來不喜歡殺人,當然也不會殺你。」他的語氣蕭索,像是對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已不感興趣。
白如沒想到失去了寒青,任聽雨會這樣痛苦,掙扎道:「樓主,我對不起你,我……」
他恨死了寒青,恨死了宋塵,恨死了一切使寒青出現在任聽雨面前的人。可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任聽雨。
在他的心目中,任聽雨是神一樣的存在,假如任聽雨恨他罵他,他心裡還會好過些。現在任聽雨對他與任何其它人並無不同,甚至連他做了這樣的事情,都不理睬他。
白如不住戰慄,「樓主,我錯了,我這就下山,死也要為你把寒青帶回來。」
任聽雨柔聲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我若不肯放他走,哪裡需要你去帶他回來。」
白如淚如雨下,他生得美貌,性子其實也柔弱,縱然做了大膽的事情,與寒青也完全是兩種人。
任聽雨忽然覺得疲倦,揮了揮手,「你來就是說這件事麼?回去吧。」
白如哽咽道:「樓主,你別這樣,白如就算死了,都不會原諒自己。」
任聽雨道:「別哭了,如果不是我願意,你怎麼可能與蕭殊說上話。」
他輕撫白如的頭髮,「我和寒青在一起三年,寒青仍舊忘不了宋塵。他們卻不明白,寒青的命已與我連在一起。
「好的醫術,本來就是身體、精神多方面的共同功用,寒青若是想起從前,在心底摒棄我,他的命便也沒有幾天了,凡事都是上天注定,真正半點不由人。」
白如心底震盪,說不出半個字來,既然定下了承諾,背棄諾言就要遭受懲罰。
任聽雨望向遠處,「當年的契約雖然還在,蕭殊一定會急著讓寒青想起過去,宋塵也不會阻攔,他們會親眼看見寒青是怎樣在他們面前慢慢死去。」
白如啊了一聲,嘶啞道:「樓主,快派人去告訴他們。」
他心裡清楚任聽雨終究是喜歡寒青的,雖然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寒青,可也知道寒青若是因為任聽雨一時的怒氣死了,只怕日後任聽雨會後悔一世。
任聽雨微微搖頭,「晚了。」
白如渾身發冷,還想再說什麼,任聽雨已經站了起來,走出大廳。陽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面,冰雪一樣的冷。
白如撲在任聽雨方才坐過的椅子上,眼淚一行行流下來。任聽雨從前是一派至尊,可私下也只不過是一個驕傲的少年,有他的喜怒哀樂。
白如感覺到那個任聽雨已經永遠的消失了,剩下的這個就像是一塊寒冰,再也沒有任何溫度。哪怕他溫柔地撫摸,溫柔地說話,都只能讓人感覺到徹骨的寒,天地間還有沒有人能讓他回到從前?!
寒青平常喜歡去的懸崖邊,趴臥著一隻斑斕的猛虎。慕紫把切好的肉拿去給牠,老虎煩躁地用爪子把肉推到山崖下面去。
慕紫無奈,「你吃啊,你明明是畜生,怎麼和人一樣傻。寒青不回來了,你明不明白,寒青不回來了!」
任聽雨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冷道:「住口。」又對慕紫道:「再去拿。」
慕紫匆忙奔下山崖去取剩下的肉。
任聽雨坐在小白的身邊,歎息一聲,靠在小白的身上,下意識地撫摸牠絢爛的毛。慕紫很快拿了新的肉回來,任聽雨親手取了一塊,放在小白的面前。
從前寒青對牠就是這樣好,每次餵食之前都會耐心地撫摸牠。可除了寒青,又有幾個人敢真心靠近牠、親近牠呢。
慕紫討厭寒青,連帶的也不喜歡牠,只有任聽雨對牠還是和從前一樣,就算只是一隻山野裡的動物,也會感受別人的態度,何況是萬獸之王,只是老虎終究比不上人類的複雜心思。慕紫等牠吃完,收拾了食盒下去。
任聽雨撫摸牠美麗的毛,合上眼睛,一滴淚沿著他的臉頰落了下去,在崖頂的青石上微微閃爍光芒,很快就被冷峭的風吹散。
在沙漠邊緣的路上,寒青最終選擇了離開,任聽雨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寒青的一片衣角。
任聽雨合上眼睛,聲音低不可聞:「小白,寒青不回來了,他忘記你和我了。」
***
離宋塵回京城覆命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蕭殊、宋塵、寒青一行人走得很慢,路上盡情遊玩,並不急著趕路。
寒青這兩日隱隱覺得胸悶,他心痛的毛病沒有全好,平時一向以任聽雨的血做藥引,如今強自壓抑,未免吃力。
這天他們途經一座當地的名山,沿著層層級級的石階,三個人慢慢踱步而上。
山的中途有個涼亭,裡面坐著一位白衣的少年公子。看見他們上來,笑著作揖道,「幾位兄台品貌不凡,能在這山裡相遇真是小生的福氣,還請坐下敘敘。」
宋塵和蕭殊笑著還禮,寒青遲疑了一下,也還了禮。
當年寒青在神女山遇到任聽雨,任聽雨也穿著這樣的衣服,有著溫文儒雅的清貴。任聽雨比眼前的白衣少年多了一張琴。
寒青以為必死無疑,卻遇到了救命的人。
這三年裡,任聽雨對他當真沒有半點可挑剔的地方。寒青攥緊手指,心裡種種情緒交織成一片。
宋塵看他出神,推了他一下。他熟悉寒青,隱約想到寒青在想什麼,溫柔地握住寒青的手。
寒青望著他,一切都過去了,還有什麼可計較呢,柔聲道:「我沒有事。」
這少年只是個離家出來賞玩的公子,四個人聊了一陣,道聲珍重分別走了。
寒青望著他雪白的背影,歎了口氣。
宋塵柔聲道:「不如寫封信去報個平安。」
寒青微微點頭,宋塵親自給他磨墨。寒青提了筆,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好半天才寫道:「聽雨,我這幾天在路上看見許多蘭花,沒有一株比你親手種的更美。」
他寫好後,想了一會,又將那信紙揉了。
宋塵以目光詢問。寒青抱緊他,「不寫了。」
他與任聽雨,是緣更是劫,一封信,又能改變什麼。他愧對任聽雨的感情和痛楚,可對一切無能為力。
寒青深吸了一口氣,「宋塵,我們兩個是絕不分開的,這封信寫與不寫,都沒有什麼用。我欠他的,若是以後有事,我願意還命給他,我知道你不會怪我。」
寒青是深情的人,無論任聽雨是否欺騙了他,在他心裡,永遠覺得他欠任聽雨的情義。他更加瞭解宋塵的為人,知道宋塵也一樣歉疚在心。
宋塵點頭,「我知道,你心裡最珍惜別人對你的好。」
寒青喟歎:「人生在世,或許總要欠一些人的,然後也被一些人欠。」
他忽然把宋塵抱起來轉了個圈,「通常都是父母被孩子欠,咱們可沒有孩子。」
宋塵臉紅。「你怎麼想到那去了?」
寒青正是不希望他為這些複雜的感情頭疼才轉移話題,聽他這樣說,笑了笑道:「沒有孩子也沒關係,咱們抱一個回家來養。等他長大了,叫我爹,叫你……」
顯然也不能叫娘就是了,寒青一時語塞。
宋塵笑道:「為什麼叫你爹?讓他叫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