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乾燥少雨的邊城迎來了夏天第一場甘霖,涼爽的風吹拂這座西域重鎮。
宋塵打著江南帶來的傘,站在風雨裡。聽手下報告,雲外小樓的馬車已於清晨離開,現在已走了大約半個時辰。
宋塵望著遠處的官道,咳嗽一聲,他伸手掩住口,身子晃了晃,染了一手觸目驚心的紅。
一雙穩定的手抱緊他,撐住他的傘。
寒青把他抱起來,宋塵依靠在他身上,誰也沒有開口。
久病成醫,何況寒青跟在任聽雨的身邊三年,已經不遜色天下名醫。他熟練地為宋塵搭脈,開了張藥方讓宋塵的屬下去抓。
宋塵躺在床上望著他,連眼睛都不捨得眨。
寒青道:「我本來走了,可是路上想起你,覺得放不下,就又回來了。」
他把過程說得很簡單,省略了一切痛苦的掙扎和折磨。他和宋塵,都是一點也不說自己辛苦,唯恐讓對方擔心的人。
宋塵心裡有無數的憂慮。「你的心痛好了麼,任樓主……他怎麼說?」
寒青笑了笑,「我的病慢慢就好了,你不欺負我,它就不會發作。」
宋塵問他:「我……你為什麼去招惹桃李?她是個好姑娘。」
他愛寒青,恨不得捧在手裡,如果不是寒青去欺負桃李,宋塵又哪裡捨得怪罪他。
寒青不在乎,「因為你說要娶她。」他俯身貼近宋塵,「聽雨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
宋塵憂傷,「所以你留下來?」
寒青茫然,「我也不清楚,但我不想走,覺得走了就會後悔一輩子,你病得這樣重,在這種地方,若是我不回來,就活不了多久了。我本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來,看見你咳血,我就知道,不回來,我一定會恨自己一生。」
他把宋塵的手貼在他臉上,「幸好我回來了。」
他與任聽雨已經出了這座城鎮,路上心裡翻轉不休。心裡情義的掙扎,痛苦得幾乎擊垮他。
宋塵的淚成行落下來,寒青拿手巾給他擦了。
宋塵低聲問:「任樓主呢?」
寒青道:「他走了,你放心,他從來也不管我的。」
他能準確地察覺宋塵內心的想法,勸慰宋塵不要擔憂。
宋塵低聲,「你不回中原,任樓主怎麼說?」
「沒有說什麼,讓我想回去的時候再回去。」
宋塵抱住他的腰,把頭埋在寒青的懷抱裡,「寒青、寒青、寒青。」
一迭聲地叫他的名字,每一聲都像是在傾訴心底纏綿溫柔的渴望。
寒青坐到床上去把宋塵抱在懷裡,又拿被蓋著他,就像抱住一個嬰兒。宋塵的皮膚雪白,嘴唇紅紅的。
寒青撫摸他的頭髮,「睡一覺吧,別總藏著一身心事似的。」
宋塵縮在他的懷抱裡,合上眼睛。三年來第一次沒有和夢做伴,再也不用在夢裡惦念愛人,再也不會在醒來後煢孑一人。
***
宋塵中午才醒,床頭的櫃子上插著幾朵外邊的野花,還帶著清晨的那場雨水,散發著草木的芬芳。寒青不在屋子裡,在屋外不知正說些什麼。
宋塵披好外衣緩緩站起來,先摸了摸那些寒青擺在床邊的小花,手指傳來的滑膩觸感是那樣真實。宋塵輕笑著走出去。
寒青正在院子裡和小黑玩耍,小黑興奮地按寒青的指示,把寒青扔出去的各種對像叼回來。
宋塵從來沒有看見小黑這麼快活過,飛速地在院子裡來回奔跑,快得甚至讓人看不清,就像一陣風捲過去,停下來的時候,黑亮的鼻子上全都是汗珠。
寒青聽見聲音,回頭沖宋塵笑了一下,「這狗叫什麼名字?」
宋塵心中一酸。「牠叫小黑,是很愛主人的狗。」
寒青坐在院裡的椅子上,拉宋塵一起坐下,小黑還在興奮地圍著他轉。
寒青握住宋塵的手,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看著宋塵,把宋塵的手枕在他的頭下。宋塵明白寒青心裡的千萬個不解,也沒有開口,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寒青的臉。
寒青合上眼睛,偶爾睜開看看宋塵,就又重新合上。
似乎也沒多長時間,卻連晚霞都出來了,已經從中午到了傍晚。宋塵的手早已酸了,仍舊溫柔撫摸寒青的眉目,像是願意這樣一直撫摸下去。
寒青伸手把宋塵的手按在他的臉上,溫柔地望著宋塵。兩個人的視線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直到餓肚子的小黑狼狽地咬寒青的褲腿,對他汪汪叫,寒青才捨得轉頭,摸了一下小黑。
宋塵難以置信,佯怒,「我養了你這麼多年,看見寒青就忘了我,沒良心!」
他這樣孩子氣的說話也是第一次。小黑繞著他們兩個,活蹦亂跳,興高采烈。
晚上沒有做飯,宋塵讓下人擺好炭火架子,在院子裡親自給寒青烤肉串。寒青坐在邊上看他忙碌,小黑流著口水等著。
宋塵把烤好的肉串遞給寒青時,小黑立刻撲到寒青身上,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寒青歎息一聲:「你這條饞狗。」
大方地把手裡的肉串分了一半給小黑,細心地幫小黑把肉串的肉擼下來放在地上。
寒青吃到一半表示讚美:「我從來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宋塵大笑,細細地在肉串上撒調料。寒青根本沒有見過他宋塵大笑的樣子,望著宋塵笑了笑,覺得他自己似乎也跟宋塵一樣無限歡喜。
他鍾愛宋塵這樣的長相和性格,當年只不過見了一眼,就把宋塵搶了回去,如今雖然過去的事情不記得了,但喜歡什麼人卻是不會改變的。
宋塵他吃的不多,只是一直笑,看寒青吃得一頭汗,拿了手巾給他擦。
寒青已經吃飽了,對宋塵道:「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天氣太悶熱。稍微動一動,就一身的汗,陪我去洗澡。」
把宋塵背在背上,慢悠悠地晃去溫泉的方向。宋塵的眼淚流到他的衣領裡,寒青只裝作不知道。
等到兩個人都泡在水裡,寒青笑著抱住宋塵,把宋塵往水底下壓。宋塵光滑的肌膚貼在他身上,也不反抗,順從地和他沉下去,然後再和寒青一起浮上來。
寒青抱著宋塵,用動作表達他的意圖。修長的手指分開宋塵的雙腿,徐徐地按揉除了他沒有任何人碰觸過的私密。
宋塵驚慌地閃躲了一下,然後又勉強他自己不要動,他已經有三年沒有和人親近過。
寒青溫柔地吻他。宋塵的手掐住他的手臂,想抵抗,卻發現手腳使不出一點力氣。一個人的心在打仗,身體怎麼會聽從呢。
寒青,張狂不羈無所顧忌的寒青。
水流從腿間蕩漾著流過去,寒青緩緩地伸進手指,宋塵咬牙推開他,轉身向岸走去。
水讓宋塵艱難地邁步,寒青只輕輕伸手,就把他拉進懷裡,然後如宋塵所願,帶著他到了岸邊。接著就不是宋塵能預料的了,寒青將宋塵緊緊地壓在溫泉邊上。
宋塵臉越來越紅,拽開他的手,掙扎著爬上岸去,寒青也爬上去,在他身邊躺下。這時天已經晚霞遍佈,終於不再像白天那樣燥熱。
寒青躺在宋塵的腿上,隨手扯了一片葉子放在嘴裡。宋塵默默聽他吹曲。
過一會寒青問:「你害怕和我在一起?」
宋塵溫柔道:「不。」
寒青的語氣裡有悲傷,「別離開我。」
宋塵愛憐地撫摸他的頭髮,目光充滿寵溺,「難道任樓主對你不好?」
寒青道:「他對我很好,可是他是雲外小樓的樓主,我知道雲外小樓的人不喜歡我。我們是兄弟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我們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又不礙別人的事。」
寒青離開任聽雨,心裡的難過和歉疚,根本描述不出。何必讓宋塵也背負這樣情義的負擔呢,於是乾脆一字也不提。
宋塵心中一動,可他還不清楚任聽雨心裡拿的到底是什麼主意,不敢答應寒青。天上地下,又有哪裡是雲外小樓找不到的呢。
寒青翻身壓在他身上,笑著親他。
宋塵道:「別鬧,你好好告訴我,你回來的時候,任樓主怎麼說?」
寒青看他表情嚴肅,老實回答:「他說我什麼時候回去都可以,也知道我來找你。」
其實任聽雨雖然沒說什麼,神情卻十分寥落。寒青回憶起他下車時任聽雨的表情,心裡感覺到尖銳的刺痛和酸楚。任聽雨待他沒有一分不好,可是他的心渴望著宋塵,當他和宋塵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感覺到真正的安寧自在。
宋塵問:「他真的這樣講?」
寒青點頭,「當然,他從來不會說謊,你儘管放心好了。」這句話裡實在是包含著寒青對任聽雨的無限信任。
寒青抱緊他,「哥,把我們從前的事情說來聽聽好不好?」
宋塵柔聲道:「假如我不想講給你呢?」他心裡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安,在沒有聽見任聽雨親口承諾時,終究是不願先違約。
寒青笑,「你不想說就不說好了。」
宋塵笑了一下,這是寒青的語氣,這是寒青才會說的話——你不想說就不說好了。寒青曾說他讓他感覺自在,其實是雙向的,也唯有寒青才能讓自己這樣自在。
***
關外生活比之江南,另有風味。
寒青白天常常在大漠上策馬狂奔,縱橫來去,瀟灑至極,宋塵放下手邊的瑣事陪他。他們兩個相貌相似,都是少有的俊秀青年,沒出幾天,原本認識宋塵的人便也認識了寒青。
桃李和宋塵之間原本沒有婚約,寒青打聽得明明白白。回去欺負宋塵,直到宋塵在情慾裡一遍遍求饒才放開他。
兩個人在一起,時光過得飛快,轉瞬過去了一個月,宋塵接到由蕭殊轉來的朝廷詔書,命他在發詔之日起三個月內回京。
宋塵的守孝期已滿,按照規定,是返回朝廷的時候了。
宋塵在這邊的根基已經打好,吩咐了得力的手下很快便準備好行裝,與寒青踏上返回中原的路。
寒青和他在一起始終是快活的,宋塵為這點開心。但寒青並不是全無心事,他會想念任聽雨;會望著遠方露出思念的表情,有時候是擔憂和難過,那完全是無意的。
宋塵不願意寒青壓抑他的心事,只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寒青與任聽雨在一起三年,已經擁有太多的往事,如果寒青一點也不思念任聽雨,那他就不是宋塵喜歡的寒青了。
這一路行來十分辛苦,卻是宋塵最快樂的日子。他夜裡仔細想與寒青相處的時光,平淡安詳的日子太少。寒青虜了他去海外,兩個人一起南下接公主,再一起回揚州,似乎最快樂無憂的日子全在路上。
中途在綠洲上補給,這裡樹木茂盛,一點也看不出是在沙漠中。
宋塵採了一朵花給寒青,隨口問他:「還記得行宮裡的並蒂蓮麼?」
寒青搖頭,「什麼行宮?」
宋塵驚覺說錯了話,把那朵花放在寒青手裡,「是從前的事情了。」
寒青帶著他在行宮的池塘上踩著荷葉掠過,早已刻在他的心裡,直到他老去死去也不會有半點模糊,寒青卻再也想不起來了。
寒青坐在他身邊,過了半天說:「我有時候也會想起從前的事情,很小的時候在九霄島的後山上玩耍。可是離得近的反而想不起來,無論我怎樣的努力。」
他生性樂觀開朗,這樣蕭索的語氣十分少有。宋塵聽得心疼,把他的手拉到懷裡。
寒青接著道:「其實我也漸漸想起很多事情,但十歲之後的記憶是一場夢,我完全記不得一切。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九霄島學藝,不知道遇見過誰,發生過什麼,連武功也是這三年重新學的。
「聽雨說我的底子打得很好,可我自己覺得吃力的厲害,有時候會覺得絕望憤怒,想把身邊的一切都砸碎。」
宋塵親吻他的手,安慰他的悲傷。
寒青把宋塵的手捂在他的臉上,眼淚無聲地流出來。他也只是個少年,空白的過去讓他覺得痛苦得難以承受,總會有忍受不住爆發出來的時候。
宋塵抱緊他,不斷地吻他,過了好半天,寒青才好了一些。宋塵仍舊抱緊他,不肯鬆開一點。
寒青問他:「當初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
寒青並不知道他與宋塵到什麼程度,但是身體對宋塵的確是熟悉已極,完全不能控制地受到吸引,並且清楚明白的感覺到宋塵與他一樣。
宋塵微微笑了一下,把寒青的手貼在他的臉上,望著寒青溫柔地回答:「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親兄弟。」
寒青在他的手上親了一下,「我們真的是親兄弟麼?」
宋塵點了點頭,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悲傷。
寒青已經從那股焦灼悲傷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不願意宋塵難過,換了話題:「你不想做西域督護,是麼?」
宋塵點頭。「是的,我不喜歡朝廷中爾虞我詐。這次回去便向皇帝辭官,若是皇帝肯開恩的話,我便什麼官都不用做了。」
當年他從九霄島回來,讀書考取進士,實在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假如當時寒青也能在他身邊,也許兩個人一起去什麼風景秀麗的地方隱居,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寒青贊同:「不做官好,做官又不自在,太沒意思。」
宋塵依在寒青胸前,閉上眼睛休息。
宋塵在沙漠裡奔波來回早已不知多少次了。這條路辛苦枯燥,若非他性子堅韌,以他文人的體質,恐怕早就不會再走了。
有寒青在身邊就大為不同,滿目黃沙在宋塵心裡更勝遍地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