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站在那,盯著剛畫完的一幅畫。
回到畫室不過五個小時,她已經完成了三幅畫作。就像是著了魔般,只要手一抓到筆,就會欲罷不能的停不下來,而且畫的全是季竮……
她看著畫中那個赤裸的男人,臉瞬間無法控制的脹紅起來。
一開始,泱泱努力想排除這些思緒,但越想抗拒,就越被佔領;他絲絨般滑柔的舌、肌膚摩擦時發出那幾乎讓她昏厥的熾熱,還有他壓在她身上,那沉重卻甜蜜的重量,他在耳邊的低聲愛語……
整個下午,她被這些畫面搞得六神無主,除了抓著筆將所有熱情轉投注到畫布上,什麼也不能做。看著畫,泱泱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歉意──她連專心作畫都做不到,又怎能用高標準去要求季竮清心寡慾、跟她保持距離呢?
這念頭才閃過,就聽見屋外有聲音。
泱泱聽出那人似乎刻意放輕腳步,不想讓她發現,她以為來的是季竮,乾脆將計就計,先把畫放在牆前陰乾,然後打開音響,背對著門,故作忙碌的整理東西,等著他接近。
當門打開,泱泱依然不動聲色,心裡卻盤算著一會兒要怎麼整他。
她一直等,當確定那人就在身後,她突然轉身,大叫一聲然後衝上去抱住「他」。
「啊!」先是一股香氣撲鼻,隨後那柔軟纖瘦的觸感當場把泱泱嚇了一大跳。「對不起,你是……」
泱泱退後兩步,雙眼驚詫的望著這陌生女人,感覺有點眼熟。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禹嵐微側著頭,像是主人般反問泱泱。
「我?這是我的工作室。你是夏禹嵐?」泱泱看著她,不太確定的說。
夏禹嵐一聽見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很自然的端起高傲的姿態。「沒錯,我就是季竮的未婚妻。」
泱泱愣了一下,發現夏禹嵐雖然衣著整齊,眼神卻恍惚,且臉色慘白,神情顯露極度的疲累和不安,還用著恚憤的眼神瞪著她,泱泱心有警戒的又退了一步。
「你來找季竮嗎?他不在。」
泱泱試著與她聊天,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再慢慢往門的方向移動。但她不需這麼費事,因為夏禹嵐完全被靠在牆上等著陰乾的那一排畫所吸引。她緩步走過去,盯著它們一直看。
「夏小姐,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幫你拿。」
「原來是你。」她突然轉頭,把泱泱逼回原位。「是你奪走我的一切。」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泱泱心一揪,覺得這話好耳熟。
「世界那麼大,世上的人那麼多,你為什麼偏偏要來跟我搶季竮?」
泱泱望著她,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姊姊璩瀛瀛。當她得獎時,姊姊也是用這種語氣在質問她。那一天,璩瀛瀛氣急敗壞的衝到房間興師問罪,威脅要和她交換身份,否則……
「你憑什麼得到?憑什麼!」夏禹嵐一說完,先用腳踢飛了畫,然後撿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幅。「他是我的,誰也別想奪走他!」
「他愛的是我,他是我的。」泱泱無法分辨現實與記憶的場景,但她清楚知道,自己絕不會再退讓。
夏禹嵐似乎被這突來的反抗搞得不知所措。沉默了一會兒,她輕笑一聲,隨即從皮包裡抽出一把刀,直接往畫布上揮。
「你幹什麼!住手!還給我!」
泱泱上前阻止她瘋狂的行為,才走近,夏禹嵐反射性的一揮,刀刃剛好劃過泱泱的左手臂。
她驚叫一聲,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快閃到旁邊去。
「你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以為拿這些鬼畫符就能迷倒季竮?他真正愛的是我,他最愛我的琴聲……」她狠狠往畫布刺去,然後用力往下拉出一道裂痕。「你算什麼!我要……毀了這些垃圾,我要燒光……把它們全都燒光!」
「不要……不要燒!」泱泱驚恐的大叫,她閉上眼,卻怎麼也躲不掉越來越清晰的畫面。
夏禹嵐失控的笑著,撿起倒在地上的畫,一幅幅破壞。
「住手!住手!」泱泱扯著嗓子對她大吼,「是你自己背叛季竮!你沒有資格在這說話,出去!」
「不,他是我的,這裡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走。」夏禹嵐突然轉身跑回被她搗毀的畫布前,口中唸唸有詞的翻找著。
泱泱趁她背對著時飛快的拉開門,拔腿狂奔。遠遠的,她看見門口停了一輛車,煦晴剛好從敞開的車門中下來。
「煦晴!煦晴!」
「怎麼了?啊!你受傷了。」煦晴把手伸向她,季碔也繞過車頭走近。
「我沒事。」泱泱努力試著緩和呼吸,想簡單的把事情說清楚,「那個……夏……夏禹嵐……她……她在……」
「你別急,先進屋,我幫你包紮擦點藥。」
「你怎麼弄的?這傷口看來不淺,還是到醫院去一趟吧。」
「來不及了。」泱泱緊抓季碔的手臂,猛力搖頭。「夏禹嵐在畫室,她拿著刀破壞我所有的畫,她很不對勁。」
「什麼?!」煦晴驚訝的大喊。「你是說……這傷是夏禹嵐……」
煦晴話還沒說完,季碔突然指著畫室大喊:
「有煙!該不會失火了吧?喂!泱泱……」泱泱一聽,立刻鬆手大步往回跑,季碔根本抓不住她。「煦晴,快!先報警,萬一火勢蔓延開來就糟了。」
煦晴點點頭,馬上拿起手機撥打,然後站上階梯,遠遠望著兩人的身影。
季碔雖然加足馬力,卻還是慢了一步。當他來到門前時,泱泱已不見蹤影。
「泱泱!泱泱!你在哪?快出來啊,泱泱!」
已經進屋的泱泱,本想救畫,但一進門就看見倒臥在地上的夏禹嵐,她不捨的望了那些即將被火吞噬的畫布一眼,立刻蹲身抱起她。
「夏小姐,你醒醒……」
屋中的易燃物迅速助長火苗竄燒。
泱泱使盡全力想把夏禹嵐拖到屋後,從距離火勢最遠的那扇落地窗逃命,但濃煙已經瀰漫整間木屋,四周流竄的火舌將她們團團圍住,熱氣和刺痛從四面八方襲上她的皮膚,取代空氣,鑽進她的鼻腔裡。
眼看著就要成功逃出時,夏禹嵐的腳卻突然勾到一個正在燃燒的畫布,泱泱驚覺,立刻徒手撥開焦黑的畫框,再拍滅她裙上的小火苗。
「泱泱!」季碔的聲音成了濃煙中唯一的方向。
「我在這……我們在這……」她拖著夏禹嵐的沉重身軀走到落地窗前。
她僅存的力氣只能用來拍打玻璃,而不斷在屋子周圍繞行的季碔,一看見濃煙中那只求救的手,立刻衝上前來。
「先救她,快……」
泱泱顫抖的手指著屋裡,望著籠罩在火海裡的畫室,想著她的一切就這麼沒了,淚……止不住的往下流。當玻璃的碎裂聲伴隨著爆炸聲四起,泱泱只覺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當泱泱醒來,季竮緊緊握著她沒受傷的那隻手,身旁圍了一些人。
「泱泱,你覺得怎麼樣?」
季竮柔聲問著,他的唇憐惜的在她的手和臉頰上親吻,但她的眼睛卻因被煙熏傷,覆著一層紗布。
「我的眼睛……」
「沒關係,醫生說沒事,過兩天就好了。」他俯身親吻她的眼,雖然隔著紗布,但那溫暖的感覺卻深深撫慰了她的心。
「季碔呢?」
「我在這。」他的聲音就在她右手邊。
「夏小姐呢?你救了她不是嗎?她怎麼樣了?」
「嗯……」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放心,她只是被煙嗆暈,沒什麼大礙。」
「那就好。」她鬆了口氣,但季竮卻開心不起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別人的死活?」
「她……」
「我不想聽。」他用少有的嚴厲口吻制止任何人談這話題。「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到任何跟這女人有關的事。」
「泱泱,」煦晴出來打圓場,緩和僵持的氣氛說:「夏小姐有她丈夫和朋友照顧,不會有事的。你先養好身體,其它的事暫時別操心了。」
「嗯。」泱泱的語氣突然冷了下來。「折騰了這麼久,大家都累了。我會乖乖待在醫院養病,你們回去吧。季竮,你也走,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嗯……那好吧,我們不打擾你休息,明天我再帶些換洗衣物和吃的過來。」煦晴挽著丈夫的手,先離開了病房。
在一陣交雜的腳步聲平息後,病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泱泱躺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身。試了幾次,最後不得已,只好用受傷的那隻手去撐,劇烈的疼痛讓她唉叫了一聲,手一滑,身體立刻傾斜,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掉下床,突然有雙強壯的手臂分秒不差的接住了她。
「誰?季竮。」那熟悉的體溫、力量,瞬間圍住了她。
「我得請個看護,二十四小時好好盯著你。」他理所當然的將她攬抱起來。
「你……你怎麼沒走啊?」泱泱的臉瞬間紅了。意識到她想掙脫,季竮抱得越緊。「季竮……我快不能呼吸了。」
「對不起。」他嘴裡道歉,但手卻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你怎麼啦?」泱泱發現他全身緊繃,連呼吸都透著不尋常的紊亂,想到他一定是擔心著自己,態度立刻軟化。「你不是說我沒事了嗎?」
「說歸說……你知道當我棲到電話那一刻,心跳有多快?」
「這真是場難以想像的災難。」泱泱伸出沒有受傷的手,用指尖輕撫過那熟悉的輪廓。「你急壞了,是嗎?因為擔心我出了什麼意外,甚至不幸……」
「我開著車,腦子飛快閃過每個可能,包括最糟的結果……你知道我有多恨自己在這時候還這麼冷靜嗎?」
「你怕我遭到不幸?」
季竮覆上她的唇,用力將不祥的語詞吻掉。
原本她以為自己不怕,以為那場火並未留下任何恐怖的印記。
但她錯了。
當一觸碰到季竮的舌尖和體溫,記憶便像決堤的洪水,迅速佔領她全身每個細胞。他的安撫開啟了恐懼之門,泱泱大膽且毫無保留的回應他的吻,進而索求更多;為了止住身體的顫抖,她不自覺的緊抓他胸前的衣眼。當季竮的擁抱也無法使她寬心時,她立刻推開了他。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他歉疚的將夏禹嵐的情形細說分明,那張英俊的臉寫滿懊悔。「如果我好好處理這件事,早點打電話去查她在法國的情形,就不會有今天的事發生了。」
「還好。」泱泱突然慶幸的笑了。「還好是我在那,萬一她到大宅找煦晴出氣,那就糟了。」
「這時候你還擔心別人?」他心疼的再次抱起她,埋怨的說:「季碔告訴我,當時你為了救她才衝進火場,你知不知道那後果有多嚴重,萬一……」
「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是……」
「告訴我,」他捧起她的臉,不容許她逃避。「在你衝進去的時候,你有想到自己、想到我嗎?」
「我……」她沉默著,雖然一個字也沒說,意思卻很清楚了。
季竮看著她,發現自己從未如此害怕,深怕她遲疑之後的答案不是他要的,於是他搶先說:「答應我,從現在起要好好愛自己。」
「你不想聽我的回答?」泱泱雖然閉著眼,卻能從他的語氣裡感覺出那細小如針的情緒轉折。
「我……好啦,我承認……是我沒有勇氣聽。」
「為什麼?你認為我說的不是你想聽的答案?」
季竮用一個親吻代替回答,間接坦承他的恐懼。
「老實說……」泱泱嘴角漾起一個淘氣的笑。「我衝進去不是為了任何人,是為了我的畫。」
「嗯。」
「因為沒有它們……我就不會遇見你。在失去它們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愛你。」
她仰起臉,渴求一個深切的吻。或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她必須張開全身每個細胞代替視覺去感受;也因為如此,她變得更加敏感,所有感官都像是有了生命。
要不是幾小時前才從鬼門關前回來,要不是身上還帶著傷,她一定會毫無保留的獻上自己。同時,季竮也轉開臉,努力深呼吸。泱泱知道他也同樣陷入渴求的煎熬,努力壓抑想佔有的衝動。
「你知道我……」
「嗯,我知道。」泱泱回吻,暗示必須到此為止。「畫室怎麼樣了?」
「很糟。但你放心,我會盡快蓋一幢新的屋子給你。」季竮發現她神情有異。「怎麼了?」
「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她試著坐起來,不管眼睛刺痛著,突然扯下覆蓋的紗布。
她望著季竮,這個她最初、也是最終的愛。她收起平時的理直氣壯、直率和任性,她握住季竮的手,藉著他手心的熱度幫她說出這可能改變一生的決定。
「季竮,我──」
「泱泱,」他又在她開口時搶先說:「答應我,當新的畫室蓋好時……我們在那舉行婚禮,好嗎?」
「季竮,你冷靜一點。」
「不,這一點也不倉卒,更不是衝動做的決定,我早就計劃著了。」
「可是我……我不能……我不能跟你結婚。」
「什麼?」季竮不願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於是反問,想再給她一次機會。「你不是才說愛我?」
「我愛你,但……那跟結婚是兩回事,我覺得現在不是談它的好時機。」
「好。」季竮這才意識到自己太急切了,於是讓步的說:「現在你先好好休息,一切等你出院了再說。」
「就算出了院,我也不會再談這件事。」泱泱雙手緊抓著被單,但神情卻堅毅絕決。「我不會再回季家了。」
「泱泱,你在說什麼?」
「這場火讓我想通一些事。我不能永遠躲在你的羽翼下受保護;我的畫之所以感動你,是因為它有生命力,但在那幢豪宅裡、在你身邊,過著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我的繪畫生命很快就會結束。」
季竮一聽,立刻想上前,泱泱卻伸手推開他。
「這是什麼歪理?難道畫家都不能待在愛人身邊嗎?」他氣憤的雙手握拳,起身在病床旁來回走著。「泱泱,你對我太不公平了,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我需要空間,我必須走。」她不看季竮,執意將話說完。「我需要一筆錢,出院後,我要離開台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轉身攀住她的肩,輕輕搖晃著。
「這是我的決定,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季竮感覺自己彷彿在推一顆巨大石頭。「那我呢?你幾曾尊重過我的決定、我的想法和感覺?」
「無論你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
「那好。」他的手無力的垂下來,連雙腿都使不上力。「我尊重你,不干涉你的決定,但我不會借你一毛錢。我還要提醒你,合約有它的法律效力在,我無法阻止你離開,但關於毀約的法律問題,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你想拿合約威脅我?」
「不。」他抬起手調整領帶,退後一步說:「這是你恣意妄為的代價。」
季竮的話讓泱泱全身發冷。
她不是害怕走投無路,活到這麼大,孤苦無依的日子她早已習慣;但認識季竮、嘗過了被人疼愛和保護的滋味後,心……不知不覺就會變得脆弱而且依賴,這樣的她,其實是連季竮一個無情的轉身都承受不起。
而決然離開病房的季竮也不好過。
坐上車,他呆愣了許久,根本無法啟動車子。
他的心混亂到無法整理,一度……他以為自己已經將阻擋在兩人之間的障礙排除,但每一次當他自信滿滿時,泱泱總會出新的難題來考驗他。
那個對生活及未來篤定且充滿信心的男人,現在已經變得茫然且迷惑。
他緊握方向盤,不確定自己該上哪,總之就是不能留在原地。於是,他轉動鑰匙發動引擎,用最快的速度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