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下) 第十五章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原來今天是宇文的生辰,楚王乘此機會論功封賞,一堂宴席下來,他做了楚國權傾四族的令尹。他並不高興,坐在首席上悶悶地看著我,一杯酒接著一杯的往肚子裡灌。理由很簡單,讓一個戰場歸來的武將再做回文官,即是升高他的地位,也輕易革去了他的兵權。我坐在門邊上接受整個楚王朝或鄙夷或憐憫的眼光,對他笑到牙齒都酸了。  

    那個叫文政的年輕官員似乎很會吹簫,宴上吹了一曲《塞下曲》,好端端的曲子被他吹得低低調調,催人淚下,我實在聽不下去,可又不願就這麼轉身走了  

    於是當官員們擊掌和拍之際,我不合時宜的大笑出聲。簫聲一下子停了,他滿臉憤怒的回頭望著我,最終還是硬忍了下來,執起簫準備繼續吹……  

    我逕自倒了杯酒,對著殿外半盈半虧的月……「可曾見過塞外九尺冰寒,可曾親臨萬鼓雷殷地,可曾放眼千旗火生風?……哈……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轉回目光,有意似的恭敬了一下,「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原來文大人喜好自嘲,美德啊!」  

    這下他面子再也掛不住了,操起簫管,轉身就望殿外走。  

    我蹭地站起身攔住了他,同時昭和也說了一句,「琅琊,不許胡鬧。」  

    他這麼一說,滿朝文武皆吃了一驚,他立刻改口道:「東方,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我越過文政肩頭朝他望去,他一直拿手捂著嘴,顯得精神不濟,有幾絲鮮紅緩慢地溢出他的指縫間。  

    文政有些惶恐的看著我,他似乎對楚王先前的言語很是迷惑不解。我低頭衝他笑了一下,小聲說:「要走便走……晚上,我等你。」  

    他刻毒的看了我一眼,反而回到位子上坐著了。幾個年輕官員圍上他,說什麼別跟喪家犬一般見識……他很得意的看看我,孩子氣極了。  

    晚宴繼續,我獨坐東庭一角,投目遠眺,卻看不見我的故土東吳,只有一面厚重的牆壁,入了滿眼的磷硝。人們不屑與我說話,我聽著大殿裡的議論,說那個叫文政的人,說他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一篇《上都賦》傳遍大江南北,甚至還會幾招劍術,是這楚王朝中最年少有為的人。  

    ……  

    午夜我在後宮裡掛起昏暗的燈籠,又想起了書香門第的傳統,點了一盞檀香。  

    文政還是來了,初涉仕途的世家公子,他們對王室廟堂的每一層迷霧都充滿了好奇心。「我想知道,楚王所好在哪裡,我當如何一展抱負。你,吳國的敗軍之將,又是怎麼能在筆錄裡變成我大楚功臣。」他很開門見山的說。  

    我看看他手中的竹簫,「你吹一曲,我就告訴你。」  

    他不情不願的坐下來吹簫,低眉斂目,清靈悠揚的曲調從他口中溢瀉出來,我順著細細的風聲舞動,每一個動作極緩極輕,若危若安,若往若還……  

    竹酒文風,清歌廟堂,謙謙君子,這就是他們無知無畏的嚮往。  

    他停下簫音看著我,彷彿已經忘了要問我什麼,  

    「你若穿了白衣,一定很美。」他說。  

    我大笑出聲,感謝家人教了我這樣一門功課,『情動不足,歌之詠之,歌詠不能,舞之蹈之』,舞的原始勝過了任何語言,它們可以虛偽可以直白,而富於超脫萬象的感染力。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我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我們再喝。」  

    他在晚宴上已經醉了,彷彿還帶著一分執拗的清醒,說出口的話含糊不清,「誰是你知己,你這種齷齪螻蟻……」  

    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能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扶到床上,然後寬衣解帶……  

    ……  

    年輕真好,就是體力充沛。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連腰都直不起來,疼痛穿過了身體延伸到脊柱骨髓裡。文政坐在床邊,手裡握著一把出了鞘的劍,有些發抖的。  

    「什麼時候起來的?」我懶懶地問。  

    他驚慌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抖得更厲害了……「天哪,我怎麼會作出這種傷風敗德之事」,他說完,舉劍往自己頸上砍去……  

    我一條腿抬到他肩上,擋下了他抹下脖子的刀,「這你就受不了了?還想立業高堂,簡直是癡人說夢。」  

    「是你!你故意的……你存心毀我!」  

    「對,我毀你。」我賣力撐起身體,輕輕附在他耳邊說,然後看看外面的天光,「已經過了朝見的時間了,你今天可是沒上早朝哦,等到你出去以後,你在後宮過了一夜的謠言就會傳遍整個上郢都。「  

    「我……我酒後失德情有可原,我去跟他們解釋。」  

    「有人會聽你解釋麼?」看他慌不擇亂的樣子,我笑得更猖獗了,「別拿四書無經裡的漏洞來安慰自己。」

    他一把甩開手中的劍,有些衝動的掐住了我的喉嚨,「你這禍國殃民,不得好死的傢伙!」  

    「再加一條,你做了壞事,畏罪殺人麼……」我有些艱難的說。  

    他一下子驚嚇得鬆開了手,撿起地上的衣物便奪門而出,跑到門口回頭罵了一聲,「卑鄙!」  

    ……  

    真是的,連門也不知道關,不曉得料峭春寒麼?我扯了一截被單,裹住小腿上的傷口,這傢伙還真想死,下手這麼狠。  

    昭和今天沒有來,後宮的宮女們都看到了文大人早晨從我的寢室出去。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外面風風雨雨謠言四起,連宮女雜役們都帶著三分唾棄地看著我,不曉得文政那邊該如何力挽狂瀾。  

    回去的時候看到了案上放著一隻新摘下來的牡丹……  

    他來過了,又走了。  

    儘管我希望昭和每天來看我,可他並不願意看到我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覺欠了我什麼,一個堂堂帝王,居然在這種時候選擇逃避一個無用的人。

    ***

    傍晚刮了大風,我站在大門口看著陡然陰下來的天,不一會兒,油膩膩的雨珠像片沙幕般蒙了下來,我看不清那些細若蠶絲的線,更做不到如文人一樣束手展望滿園的春光雨簾,在我的眼裡整個天地都是渾濁不堪的。  

    我看著手中開得輕浮而虛偽的牡丹,被我捉著這麼一下午,幾乎要被捏干了,暗紅的花瓣上殘留著他的血跡,不經意還真看不出來,  

    春有萬種容顏,一夕三變,人的心情也跟著一夕三變。我走到長椅前躺下。近來晚上有些失眠了……一種孤獨,由來已久的。

    翌日,睡到正午才醒來,一睜眼,有些受不了強光的刺激,又把眼閉了回去。  

    「醒了,就起來吧。」……門外傳來一聲歎息。  

    我恍惚地再睜開眼,看到敞開的大門外,昭和正背著我站在花圃前,他連頭都沒回。若說他背後有雙眼……這個,我真的相信。

    這一覺睡得很腰酸背疼,全身的骨骼都像散了架,剛一站起來,頭也有點暈暈的,可能是受了些風寒。我胡亂洗了把臉就跑到他身邊,他連眼珠子都未朝我這邊瞥一下,  

    他看著花園裡僅餘的幾隻牡丹,有些沮喪的。  

    那些艷麗的花兒經過一夜的風吹雨打,已經慘不忍睹。  

    「不是說要讓我看看你大楚是個多麼強盛的國家麼?怎麼把我關在這兒做籠中鳥。」也許剛起床有一股衝勁,我毫不掩飾的問他。  

    他恍然間看向我,有些吃驚的,似乎很訝意於我突然綻現的真實。  

    我們之間的戲,已經演得太久太久……今天,或許是雨後突見的清明彩虹感染了我的心情,大家已經不在乎是否還有明天。  

    「還記得我們初次的見面麼?那一年你才十五歲,真是英姿勃發。」  

    他看向天邊難得一現的七色光,有些感慨的說。  

    「記得,」我冷冷地答。  

    怎麼可能忘記……初陽十七年,先王為擢拔新人廣開庭試,朝中百官攜子而來,我們就是在寬廣宏偉的吳王宮前相遇……  

    我還記得那時候方大夫謙恭的話語,他說:鄙子何渝,謹善醫藥,勉操文書,無賢能之才。久居涼州老家,初至姑蘇多有不便……還望東方、尉遲二位公子日後多關照。  

    「先王出的題目實在艱澀,他從三十二營裡各抽出幾名兵士湊成一旅,要求在一柱香的時間內,用這支極散的兵列出十八陣勢。朝中武將之後數十人,竟無人敢應試,唯有琅琊……小小年紀已有大將風範。」  

    我頭一歪,看了看自己被花染紅了的掌心,想到先前洗臉的時候太馬虎,怎麼沒有把這痕跡也洗去。  

    他很不滿的抓過我冰涼的手,繼續說道,「你下了校場後第一個走到我面前,手舉著長鞭,豪氣貫天的對我說,『你放心,這姑蘇城就是我和自修的天下,跟我們在一起沒人敢看扁你。』」  

    如果這是挑釁,如果他想成功的挑起我的激動,那麼他做到了。我五指一掐,刺進他的肉裡,「那時候我所做的一切,對你而言不過是一場笑話吧。」  

    他滿面得色的笑了,順過我額前一縷髮絲,「我欣賞你,你身上是一種豪門將相所特有的豁達與囂張。那時候我已在楚十載為王,卻與幾個摯友時時站在風口浪尖與浪相搏……我們身上只有一身血污。你純淨、驕傲,那種屬於年少的意氣風發是我始終不曾擁有的。「  

    這下我真的再也偽飾不下去了,我使勁兒甩那只甩不開的手,一種仇恨的火焰在心底越發滋長起來,「所以……所以你要毀了我!」,我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碎屍萬段,立即……!

    他用力抱住我,一瞬間也變得激動起來,「我想寵你想給你什麼甚至想將你保護起來,這樣就不必把你弄得同我們一樣遍體鱗傷!」……  

    然後他愣了一下,放開了我,很迅速的恢復了一張冷酷的臉孔,「只可惜,你不馴。」他說。  

    「看到你對大千世界充滿挑釁的眼,我就深知你這種人遲早要振翅一飛……你所追求的注定要與我針鋒相對。」  

    彩虹依舊逍遙的掛在天空,慢慢地向眼前浮游,伴著一個淒郁而低緩的聲音如同念頌著祭文。那是何日的簫音,拖著環鎖重重的尾,猶如被挖出了五臟在地上爬行的腹蛇……  

    「何渝,不……昭和。我們認識……也有九年了吧?」九年了,寒暑春秋,似水流年……風過了有落葉為痕,東流逝水得千古餘韻。可是,我們呢?  

    我們僅僅在你一手布下的重重迷霧裡茫然的開始,並結束了。這九年裡我高高低低,迭起宕落,我以為這是我生命裡最真實的時光……「可你,竟然騙了我九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麼!  

    他有些心疼又有些興奮的看著我,「琅琊,你還會恨我麼……這樣就好。」  

    我怎麼會不恨……我還是我,我不曾迷失過,我始終得不到那種幸運的惶惑。所以,你逃不掉!  

    風乍起,帶著一串稀瀝的歌調揚起漫天梨花,白色的碎屑空靈靡緲若那一日霽雪紛飛的予州城前,天地朦朧的一如我們飄無的過往……  

    一個無比虛偽的開始,鑄造了我們終將殘酷的結局。  

    「何渝,我還是想叫你何渝。」我站到他身後抱住他,如果還有一瞬間的溫存與牽強,那何嘗不敢放縱一下,「何渝,喜歡你,好喜歡你……真的,我不是塊木頭。你捨不得看我醉生夢死,你每一次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每一次站到我身後,琅琊都記得。琅琊會在你面前哭,會對你任性,每一次何渝都會難過,會傷心,會隱忍,會包容……偶爾也會生生氣。看到你每一次流露出一點點表情,我都會很興奮,可我不知道這種興奮是什麼。也……從來沒想過,你會放開琅琊。直到有一天,你走了……像陣風一樣。  

    「那時候琅琊才明白,九年了,我們總是如夏花般迅速的開放又迅速的凋零,一次又一次……你匆匆忙忙來去,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刻上一道痕跡,就看到你隱忍般的退出。  

    「何渝,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無法愛上你……其實我已經愛過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你並不想要。你在扼殺我的愛,和你自己的。  

    「那一天你哭了,你說『琅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堅強。』……那時候我好感動,我不相信那個眼淚是假的。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那句話是對你自己說的……「  

    他一直沒有回頭,任我在身後抱著,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滴到了我手背上,「我想去禺怏宮,真的好想再去看看。可……」他說著轉過身,很輕易的掩飾去了那瞬間的動容,再看向我時,已有些陰晴不定的,「可我更清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知道那個竹林不久於後的典故麼?」  

    我鬆開環著他的手,抬眼看向天邊,那道如夢幻般的彩虹已經消散了……剩下的,便是白雲蒼狗。  

    「昭和,你今天,為什麼沒有送我花呢?你不曉得這樣我會傷心麼?」  

    他一下子僵直了,像一座瞬間被冰凍了的雕塑,無數道武裝飛快地在他面前勾開了線影,幻化出一個陰毒狠戾的帝王之相。他張口想說什麼,卻是一口鮮血濺在了我淺色的衣袍上……  

    我低首,展了展衣襟上的鮮紅,輕輕地笑了一下,「真漂亮。」……一朵艷得要滴出血的牡丹。  

    他摀住嘴角浮躁地向外走,然後突然像想起什麼的回頭說道:「我說過,別跟我鬥……你差遠了。」  

    ***  

    一天天過得安逸,我站在花園裡拿弓箭射那些牡丹的葉子,我的箭法依舊很精進,我甚至希望它再差一點,還可以重新好好練練。我害怕這樣荒蕪的日子,人還是不能靜,人心就同戰場一樣,靜則危,久靜則生變。  

    有的時候文政站在後宮的入口,他看我射箭,也情不自禁的向前挪兩步,就是沒膽量進來。上次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楚王不會說什麼,就是幾個年輕的官員有些疏遠他,私下裡議論。這傢伙清高慣了,一點風也經不起,被打了兩巴掌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看他每次來眼睛都腫腫的,他心裡不服。  

    ……  

    這天我見到了一位故人……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風采盎然的榮寵朝臣,結果卻是個干縮而寒酸的布衣老人。  

    我笑面迎上去,「方大人,原來楚國的朝臣可以隨意出入後宮啊。」  

    「連前吳國的朝臣都可以,我又何嘗不可?」他看似儒雅的笑笑,反諷了我一句。  

    「好個牙尖嘴俐,不愧是智計狡謀的兩國上卿。」  

    我也閒來無聊,正想打打嘴仗。  

    結果被他一句話掰回了正題。「東方,你恨我?」  

    「恨?方大人為家國嘔心瀝血,離鄉負重,東方敬佩還來不及……」  

    他搖了搖手,希望我不要再繞舌下去,我一下子也懶得無聊了。  

    「我來,是為了送你一樣東西。」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銅鏡,五指一翻,陽光瞬間折射入我眼中,有些酸痛的,我別開目光……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東方,你不是我的敵人。」他將銅鏡塞到我手中,說道,「鏡可自鑒,也可明鑒天下。老夫就是靠這面鏡子走了十幾年,無纖介之禍,並看到了吳楚兩國的末日。所以我打算告老還鄉……功遂身退,道之自然也  

    「這些立於楚廟高堂的人們也不是我的戰友,仕途坎坷,憂患自斃千古如一,但求一展平生所學,玩一場漂亮的遊戲,足矣足矣。吳王於亂世循規蹈矩,楚王作繭自縛已是強弩之末,你必須明白……適可而止。「  

    「不錯,這面鏡子我收了。」我笑了笑,「大人謹言句句在理,得方大人垂青,東方於有榮焉……」  

    他似乎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便轉身走出幾步。  

    方怡非是個真正意義上的縱橫策士,這樣的人,有一種骨子裡的瘋狂囂灑,他們生來為了玩一場遊戲,把一個國家折騰強大,然後滿足於自己的成果任其再生再滅。然而很多執著策士的下場,卻如權相功將一樣悲哀。真是難得的灑脫……  

    「方大人,」我叫住他,然後架起了弓箭,「那,您有沒有聽說過……玩火自焚?」  

    他回頭間彷彿嚇了一跳,卻依舊面不改色,「東方,你敢弒殺朝廷命官。」  

    「大人不是準備告老還鄉了麼,又何來朝臣一說?」  

    「東方,老夫好意勸誡,你若善惡不分至我於死,我也認了。便是化作鬼魅,如影隨形……」  

    「鬼?」我大笑,「大人說笑了。十年成一將,東方見到的鬼就如大人走過得橋一樣多。」  

    「怎麼,還當自己是個將軍?……你的立場錯了。」他長歎了一口氣,彷彿多說無益的樣子,然後逕自向外走去……  

    我看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他同楚王以一種高妙而輕淺的手段害死了我父親,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場權術的遊戲……你也錯了,既然是個瘋子,就不要在敵人面前泛起一絲淺薄的良知,更不要在我面前荒唐的炫耀指引,你一定深知『大夫不能妄施恩惠』一說吧,踏入這個門檻的時候就不要想像著全身而退,也許,就陷落在最後一步呢?你……比我相像得愚蠢!  

    我「崩」地一聲射出手中箭……一箭入心。  

    他緩慢而又不可致信的回過頭,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向我吐出最後五個字,「你,樂兵者……亡。」  

    說完便應聲倒地。  

    我端詳著鏡中的容顏,一張執著到惡劣的臉孔讓我生出極端的厭惡,我隨手把它拋進花叢中……鏡子,笑話。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樂兵者亡。他說得沒有錯,因為我忘不掉,我不願永無止境的回味,所以只好,將自己投入永無止境的爭戰當中。他直到最後才明白我殺他的無稽理由,不是因為仇恨,他知道我有多不屑。這不過是我慇勤耕作的一個附葬品,並且終會體現他若有若無的作用……一切還沒有結束,在無形中綻放它妖嬈而乖張的胃口。  

    原來我的立場依舊是一個「亡」字,我脫不開爭戰至死的軌道。  

    我轉身欲走,文政突然從樹叢後面竄了出來……我以為他今天沒有來。  

    他嚇壞了,像只小兔子一樣,「你殺了方大人。」他說。  

    「對,我殺了他。」我看著他,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潰乏的,便是星星點點的樂趣。「文政,幫我把方怡非的頭砍下來,我想送給大王,他的壽辰也快到了。」  

    「開……開什麼玩笑。」他驚恐萬狀的看著我,唇齒有些細微的碰撞。  

    我掛起一臉混沌的笑意,百般嘲諷的對著這個人們口中年少有為的大楚朝臣。  

    他在我的笑裡冷靜了下來。  

    然後大家都有些沉默,他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的樣子,在我快要不耐煩的一腳將他踹出去的時候,他猛地一抬頭,  

    「東方,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你說什麼?」我莫名其妙的看向他。  

    「我喜歡你,從第一次看你跳舞就喜歡了,每天來看你射箭,我都情願做箭靶子了,我……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他急切地說道,有些莽撞的拉起我就要付出行動。  

    這樣一副心急火燎真情流露的樣子,讓我差點兒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有意思極了,才一個月,這傢伙就好像愛上我的樣子。  

    「走?你的官不想做了?」我強忍住滿心的嘲弄,第一次認真的看著他,「這麼快就放棄你的忠誠信念了?不是要一展鴻圖麼,不是要報效國家麼?……簡直太讓我失望了。你真知道什麼叫做為官入仕?……千挫不折,萬死不辭!……還敢跟我說什麼真心實意,我呸!就憑你這朝三暮四的心意……」我抽出他腰間像裝飾物一樣的佩刀,一刀砍下方怡非的的首級。  

    血濺五步,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還是沾了一身腥。  

    我再度因他緊張的動作而失笑,如果真的認真起來了,一切也就不好玩了,「本來這事該我做的,你若真的想一表誠意,就幫我把他交給大王。」  

    這一次他沒有後退,他伸手接過我手中的頭顱,手抖得厲害。  

    「文政,我還等著在你身上開千瘡百孔,別這麼急著讓我厭膩。」我繞到他身邊,有些惡毒的說。  

    他反覆咬了咬唇,酸酸楚楚的樣子,最終還是忍不住滴下眼淚,「我現在相信你是那個將軍了,你都沒有心。」  

    我伸手接了他一滴淚,那種泛著溫度的晶瑩色澤令我望而生畏,「別哭,過一段時間,這玩意兒,你也可以不再流了。」  

    ***  

    「下去,這玩意兒給我。」  

    宇文盯著文政手裡的頭顱,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道。  

    「令……令尹大人。」文政不放心的看了看我,然後如獲大赦般的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宇文,掉頭跑了出去。  

    宇文指著遠去的文政,滿腔義憤的對著我,「這你都不放過,他不過是個懵懂仕子。」  

    我不明白在他將相生涯已經登峰造極的今天,他如何還能擺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正義姿態,甚至,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卑劣的人格……我想告訴他我們同樣是一灘渾水,可又不願打破了氣氛,我說,「宇文,難得你來看我,進去說吧。」  

    他執意把手中的首級放到地上,說,「你同我在西鄴初見那時一樣,心如死灰的樣子……殺這樣一個人,對你有多大意義?」  

    我嫣然一笑,轉身向屋內走去,「宇文,你還真瞭解我。可惜還不夠……殺方怡非這個人,對我意義不大。可是對於你,就太有意義了。」  

    他一臉匪夷所思的跟著我進了屋,看到滿案的血絲和殘留的牡丹花瓣,突然像是立刻了悟了的驚道,「你利用我對昭和……」  

    「對,你是幕後主使。」我繞到他身後看著他瞬間僵直的背脊,奇妙的產生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昂揚,「如今你二人位高權重,方家和盛陵一門相互牽制,滿朝文武都知道殺了方怡非最大的獲益人是你……令尹大人。」  

    「昭和不會相信。」  

    「楚王自然不會信,可是滿朝文武會相信。我倒要看看昭和如何保你。」  

    他一下子笑了,低頭拍拍我臉頰,「好個一石二鳥……東方啊,我與昭和能闖到今天,身邊有太多自以為是的人,枉做肖小。」  

    我低頭不語,捉住他指尖放到嘴裡用力咬了一下。他也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昭和很久沒來了。」他岔開了話題。  

    「沒有花了,你懂麼?」因為沒有了虛偽的媒介,我在他眼中的意義就不再單純……他心裡除了詭異莫測的大楚王宮,還裝著一個醉生夢死的禺怏宮。我掰著指頭開始計算,「他的母后,兄弟,陳煬,翡翠,自修,淺陽……你說,他到底在自己身體裡埋了多少把刀?……怎麼還沒有把他給撕了呢!」  

    宇文駭然一驚,然後有些怔愣住了,像是極力思考著什麼。他看向窗外穿在牡丹葉子上的箭簇,再看到方怡非的屍體,最後看看自己被咬破的手指……終於,把這些事情都串連了起來。他支起我的下顎,有些輕鄙的看著我,「所以,你殺了方怡非,三年父子,你猜這個人在他心裡或許有一些份量……你在動用你全部的靈感來報復他!」  

    「人是我殺的,這算不上半把刀,不過一滴水而已……」我推開他的手,對他笑得難以掩飾的迷戀,「不過再加上殃及宇文,也能讓他小小地操勞一下。」  

    一場戲,既然拉開了帷幕,就不怕沒人替他演下去。  

    宇文轉身背過我,歎了一口氣,「你還真難折騰。昭和比誰都清楚,你這麼快就學會了他的推波助瀾……昭和他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口,你還要把他往前推一步……好個以彼之道還治其身。」他說完習慣性的扶了一下腰間,卻沒有配刀。

    不錯,這玩意其實很簡單,施夷長技以制夷,只要鐵石心腸,誰都能做。  

    忽然間他轉過身,毅然決然的看向我,「東方,我還是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我就帶你走。」  

    我促狹的笑了,「怎麼,令尹大人也要功成身退,掛印而去了?」  

    「不,我放棄昭和了。」他有些無力的說,「……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殺他,更沒有人能救他。」  

    這次我聽懂了,那話裡是他表白的心意。  

    宇文啊宇文,你陪在昭和身邊這十幾年,竟然也是在做一個終將拋棄的夢麼?可是我……我卻不願意離開,大楚王宮裡每一樣東西都讓我瘋狂,我熱愛這個攙帶著血與廝殺的戲台,這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準則,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打破,成千上萬個單調的午夜裡飄來一絲楚王宮特有的死亡腥氣撫慰著我逝去的武將生涯。還有楚王,那是個讓我愛不釋手的傢伙。  

    宇文詫異的看著我臉上瞬息萬變的顏色,他的神情也變得複雜起來。  

    久久,他說,「你愛他。」  

    「胡說!」我一怔,咬牙切齒的說道,「我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挫骨揚灰!」  

    他一把扯過我的頭髮,盯著我的眼說道,「你愛他,所以情願放棄你自己,也要在他自焚的火上澆一把油!」  

    我閃避過他的目光,刻意忽略被扯得生疼的頭皮,很勉強的笑了,「剛才文大人也說要帶我走呢……你說,我該跟誰走呢?」  

    他一下子鬆開了手,退到門邊,冷冷地看向我,眼光裡竟有了一絲刻毒的憎惡,這讓我瞬間感覺茫然不知所措起來。  

    「我差點忘了,大吳國所向披靡的鎮宇將軍……你簡直是條毒蛇!」  

    他說完撿起了地上的那顆首級,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宇……」我想叫住他。可我……一點理由都沒有,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然後不曉得怎麼了,眼前一黑,就摔倒了,帶到了身旁的花架,笨重的窯瓷花瓶掉了下來,砸在我頭上……  

    再能看清楚事物時,身前是有些驚慌失措的宇文……大概是聽到了響聲,這傢伙又折了回來。我暈忽忽的什麼也說不出來,感覺額頭裂開了一道口子,一汩汩的熱流像泉眼一樣往外突,面前如掛起一道血簾,浸濕了我的眼……  

    「怎麼……搞成這樣。」他無比艱澀的面對我,如同面對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似乎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把我摟在懷裡,小心地擦著我滿臉的血。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宇文,告訴我……你後悔了麼!」

    他沒有回答,然後把我抱到床上,找出東西來給我止血。  

    「我讓你猜個謎語。」  

    「嗯。」  

    「有一匹脫了韁馬兒,掉到沼澤裡……你說,掉到沼澤裡該怎麼辦?」  

    「只有掙扎。」我答。  

    「那掙扎的結果呢?」  

    可想而知。  

    「所以,不要動。」  

    可是,誰掉到沼澤裡會不做掙扎的?  

    「不要做佩鞍的野馬,也不要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爬出來,等一等……只要等一等,或許,就會有人來拉你。  

    「昭和已經到底了,我抓不住他的手……他是一個錯誤,從第一次弒其長兄開始,他就只能不斷地殺下去,他總以為可以越殺越冷,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七歲為君,以身器國,那是他的不幸。東方,不要學他演戲。我不希望……我一個也拉不出來。「  

    他說完眼眶紅了紅,緊緊把我揉在懷裡,彷彿將要失去了一般,有些不安的。我轉眼看向窗外,黃昏散懶,暮鼓化了斜陽,一點點的真摯攪和進來,很輕易就熔了人心。我陶醉於這樣短淺的春光,即使是每一日的黃昏,也是如此溫暖柔和……江南嶺南,它們平靜的時候,是一樣的迷茫。  

    一個人在展開戲的那一刻,就等於把生命交給了運氣的制裁,沒有人能充分掌握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真正成功的戲,唯有用真切的感情方能勾勒而成,你會成為自己的猛獸,亦會成為自己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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