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魔術中,不知不覺一種事物被另一種事物吞食了,就像被風撫平的巖壁,被遺忘遮擋的回憶,就像那些不經意時卻被極荒唐的途徑呼喚回的,被掠奪了的身內之物。
冬夜深沉,天地間激蕩著死寂的喧囂,黑暗由肅殺的靜孕育出席卷萬物的瘋狂,傳誦著曠野中隱藏的秘密和恐懼。來自腐朽的死者,來自於毀滅之途上狂奔的生者,來自永劫的地府與幽深的墳墓,夜風變幻著方向,忽東忽西地撲向大地山川,摔打所有浮游的生命;鬼魅的君王,蒙昧的主宰,吞噬了一切,顛倒毀滅了所有理性和智慧。
勇敢與怯懦,已知與未知,罪與罰,愛與恨,萬物的界限都混淆不清了。夜,冷冷低語,吐露出某種晦澀的啟示。那是亙古以來便不曾磨滅的力量,在其下絕然相反的兩樣東西卻擁有了同一核心,而沒有誰能辨別出他們何者更接近於真理。
男子閉眼默默聆聽著窗外的風響。燈光昏黃,如同苟延殘喘的老婦,在他的眉宇間覆上疲倦的灰影。門窗都已關嚴,但他知道那不過是些無用的壁壘——已經闖進來了,伴著狼嚎般淒厲怪響的荒涼寒風,無孔不入,橫沖直撞,亂竄著將人逼得透不過氣來。
外面的敲門聲又再響起,因為焦躁而顯得急促。他像是個剛剛獲救仍心有余悸的溺水者,微微打了個寒戰。虛空中的恐懼突然化為一層蔓延的氣體覆罩四周,攪動得直覺厲聲尖叫,強迫人立刻轉身逃離,似乎門外正徘徊著這黑色旋渦的源頭,連靈魂的殘渣都將被卷入失控的混沌中。
用手背掩住眼睛,他自嘲地哼笑了一聲。早已知道結果的選擇,斬斷回路的不正是自己手中的長刀?時至今日,在身後除了一片汪洋血海已再無一物。這一瞬的猶豫和無法理清的心緒在漫長的苦痛面前可笑可恥得有如背叛——也許是因為今夜陰冷而狂亂的大氣吧,才讓人有了這麼多茫然和混亂。
他緩緩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沒想到關內夜間的風雪也這麼大。”伊坦拉脫去身上的披風抖了抖殘雪,帶著幾分醉意笑著說道,“可惜你未去今日的酒宴,完顏旬的臉色倒真是和雪景相映生輝。想我蒙古數位先代大汗都因金而死,此次連破金國九十余郡,也算一報這幾代的血仇!”他斜身臥坐在暖炕上,卸去了平日裡冰封般的淡漠和霸氣,流露出些孩子似的雀躍,“金的議和送貢相當不錯——少女五百,牛羊各五百,駿馬三千……”
“但終究仍沒能攻克中都,”虎牙打斷對方興致勃勃的話語,遞上杯濃茶,“中都距關外路途遙遠,征戰到此已是人疲馬憊。如果不是完顏旬心生畏懼急於議和,勝負都還未定。更何況西北天險野狐嶺仍在他們手中,回師關外後馬上又要大雪封路,金國可是有足夠的時間重整旗鼓。”他短歎一聲,將目光移向搖曳的燭火,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在嘴角轉瞬即失,“……聽說,此次金主還獻上了六公主雲濟?”
托在手中的茶碗略微一頓,伊坦拉眼底湧出的灰暗漸漸浸透了其中的光彩:“你想說什麼?”
虎牙冷笑了一聲:“只是有些感慨王室女子的命運,像這樣成為父兄的工具,嫁給一個連對她憐憫都稱不上的男人……”
忽至的蠻力猛地將他撲倒在炕上,一雙孕含深沉妒恨的黑眸淹沒了眼前的世界:“你想說的到底是誰?”被握緊的手臂穿來一陣麻木的鈍痛。
他沒有回答。
他什麼都回答了。
窗外嗚咽的風聲混雜著窗內粗重的呼吸,壓迫得胸口一陣煩悶。
“讓新婚的妻子獨守空房,卻跑到自己臣子處胡來,在這種時刻不太合適吧?”虎牙突然間對命運產生深深的蔑視和厭惡,多麼昏庸的老人,才能編排出如此滑稽的場景?
“無所謂,”男人的眼中跳躍著兩朵毒火,灼人的氣息吐露在干熱的唇上,“你沒有拒絕的立場,別忘了誓約……”
未完的話音被封閉在了彼此的唇齒間。感受到偏執地壓制住自己的重量,雜亂不清的思緒一如渾濁的天色,憤怒和憐憫,憎惡和期待,靈魂的惡寒和肉欲的濕熱……糾結著和咆哮的大氣產生共鳴,在劇烈的震蕩後卻什麼也沒有剩余,一切都黯淡於毀滅般的疲倦與安逸。
燈光無力的連連咳嗽。在一片清冷的黃暈中兩頭赤裸著欲望的雄獸以近於瘋狂的力量啃噬對方。一次次的唇舌糾纏漫長得猶如一場戰爭,熾熱的高溫交匯在一起,火辣辣的刺痛和甜腥充滿了口腔——但目光卻是冷的,尖銳地傷害彼此的魂靈。
“不許你再想起她!”伊坦拉低沉地命令。
回答他的是那雙古潭般平靜清冷的眼睛和嘴角的嘲諷:“那你認為我應該想起誰呢?”
“好吧,不論你去想著誰都好,”伏在虎牙的頸窩伊坦拉吃吃地笑了,嘶啞的聲音透出被逼入絕境的破碎。他猛地在對方的動脈處輕咬了一下,身下軀體的微顫以及壓抑在喉間的呻吟加深了他冰冷的微笑,“至少現在,我會讓你連想到她的力氣都沒有!”
像是要印證什麼一般,舌尖帶著濕潤的暖意,如同初春時橫掃平原的東風,粗暴而又溫柔地拂過汗濕的身體,沿著上下浮動的喉結,滾燙的動脈,結實平坦的胸腹一路直下,舔舐,輕啄,吮咬,或重或輕仿佛循環不已的夢魘。高溫至冰冷的指尖在敏感的肌膚上游移,逗弄著崩緊欲斷的神經。
虎牙咬緊牙關,低啞的呻吟仍無法抑制地掙脫了喉嚨。體內像是充滿了熊熊的業火,太多快感的積累將神志壓入奇妙的麻木。不同於以往的愛撫,男人殘酷地阻止著達到頂端的一瞬。快要瘋狂了,徘徊在無盡的矛盾中,徘徊在崩潰般的快感和永恆的痛苦中。
憎惡這樣的欲求,憎惡這樣沉淪的自己,但無法停止無法減緩因本能而對解脫的饑渴。
“你……?”被情欲遮蔽的眼中一切都躁動地扭曲了,甚至連那人可恨的笑容都被染上了一層滑稽的悲戚。
“告訴我,你是屬於誰的?”
從急劇起伏的熾熱胸膛擠出一絲斷續的諷刺:“居上位者……自欺欺人可不是個……好習慣……”
“也許吧……”伊坦拉溫柔地吮吻著虎牙的手指,輕薄的酥麻感引起男子不由自主地戰栗,“是謊言也無所謂,說出我想要的答案。”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低語,手指若有若無的撫弄,成功喚起了身下人喉間的一聲低吟。
“混……帳!你……呀!”
苦惱地輾轉著,卻無法掙脫那越來越緊的蛛網。血液似乎全都叫囂著逆流進身下的某處,由原始而產生的焦躁像蛆蟲一樣啃食每一根骨髓。這樣的酷刑已經持續了多久,並還要持續多久……
在一片迷離的蒼白中,理性軟弱地屈服了。
這個身體還有哪一處是我未碰觸過的呢?還有哪一處沒有留下屬於我的烙印?麥色的優雅肌理,野獸般矯健的身形,還有火熱緊窒的內部……無數次的占有,無數次的相擁,但他的眼睛永遠遙望著無垠的大地,他的溫柔永遠屬於那個已逝的倩影。如果時光逆流,我是否能克制自己的貪欲而守護住與他相視大笑的瞬間,還有他眼中金紅色的快樂——
然而,我是個自私的人,自私得近於愚昧。
想要通過深入的侵犯蒙蔽他孤高的眼睛,碰觸他冷漠的心。但在一次次情欲迷離的背後我卻發現他已越來越遠,化成了令人黯然神傷的殘影,留在我懷裡的徒有空虛。我就像是那個中土傳說中追日的男人,一遍遍一回回在執念的迷宮裡重復著錯誤的路途,尋找著窮極一生也找不到的,擁有太陽的證據。
這真的是愛嗎?沒有甜蜜沒有回報,猶如沼澤般最不堪的愛情。
刮了一夜的風雪終於止了。白皚皚的雪原吞沒了起伏的沙丘和縱橫的河汊。在凍土上稀疏的灌木叢刺破積雪,星羅棋布地散滿平原。一道醉人的霞火在坦蕩的大地盡頭勢不可擋地截斷了遙遠東方那漫長的夜。
天亮了,又一個黎明。
虎牙睜開的酸楚的雙眼。窗戶泛出了一層白亮,不知不覺間,在四周已流入了單薄的晨曦。
不論是身體還是神智都還殘留著昨夜的虛脫感。身後的男人似乎也醒了,收緊的手臂從背後將自己緊緊困住,彼此重疊的心跳聲不知為何讓人感到不真切的溫暖。
“兵分兩路這段時間都沒見過面,回師後又急於攻打中都,我都不知道你受傷了——是在西京之役?”伊坦拉輕輕撫過虎牙右肋一道泛白的傷疤,在他背後低聲問,“雖是左手使刀,但金將中能傷到你的人應該也不多。”
“是個十歲的女孩子……”感覺到對方一瞬的驚異,虎牙疲倦地閉上眼睛,“西京攻陷後,依慣例將女人分給下面的將士,誰想到會從人堆裡突然沖出個懷揣匕首的小孩——還真是鬧了個笑話。”
“那孩子呢?”
“死了。就在我眼前,被一群親兵剁倒在地,又連同泥地剁爛,最後變成了血泥不分的一灘。這種事太多,現在已經沒有一點感傷。”他淡淡地說著,眼中冷得如同子夜清時黑夜空中浮動的寒氣,緊抓被單的雙手在關節處隱隱慘白,“你應該不知道,馬賊也有馬賊的規矩。血性養大的規矩黑似漆,硬如鐵——這是上代首領常說的話,他最恨屠殺婦孺的人……以後在陰魂道上,他恐怕連見都不願見我。”
許久沒有答話,伊坦拉加重了臂彎的力道。“那就不要去見他們,一個都不見。”他帶著苦澀的熱情悶聲說道,“最好你再也見不到所有人,除了我的身邊無處可去……我會一直糾纏下去,你最好有賠上一生的准備。”
“就算前方是地獄?”虎牙笑出了聲,握住了男人游走在肌膚上的手。
“那就一起墜入好了。不會有地獄比現在更糟糕。不過,你要先有將我拉入地獄的本事……”伊坦拉惡作劇般地咬住了虎牙的耳朵,“征金時,西遼的耶律留哥突然率三十萬眾急襲王都,結果被札蘭丁以留守的七萬人馬敗之。耶律留哥此次出兵的時機倒是掌握得很准,可惜在戰術上仍是個草包——我早說過,你應該慎選合作的伙伴。”
“他能拖住札蘭丁一個多月,表現已算不俗了。別太自信,大汗,”虎牙抽出手遮擋漂浮的微光,在一片昏暗中能看見呼吸的白氣消散在空氣裡,“惡魔總在不知不覺間靠近。”
我早被他束縛住了不是嗎……伊坦拉在陰影中慘淡地笑了,翻身將懷中人壓在身下,覆上了那並不柔軟的干燥雙唇……
***
萬裡無雲的藍天下和那人縱馬馳騁,浸滿明媚陽光的風迎面拂過。當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愜意突然間從心田裡破土而出時,惶惑中卻讀不懂它的含義。只是確實地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學會遺忘,也能重新嘗試著因為誰而愛上生活。
但失去的往往再無法追回,正如童年眼中純淨透明的幸福世界。默默吞咽的辛辣悲傷已像刀片般刻在心底,結成褪不去的疤痕。無數次的午夜夢回,身上浸著冰涼的冷汗,就像她消散的體溫。
尋不到終止的仇怨,綿長沉重得甚至讓人忘記了它的內容,而只記住了那痛不欲生的情感。它就像枯死的樹根緊抓大地般,緊緊糾纏著我的生命。
回憶裡已面目不清的父親點著了長長的煙槍,漆黑中火光一明,在瞳孔燙著般漲圓的瞬間,又匆匆跌回黑暗。“火獄的洞口就植在人心。”他邊說著邊吐出永遠吐不盡的煙圈。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的話,我想我已背上了幾代輪回也消不清的宿業。
已經融得一片班駁的殘雪,在漸漸黯淡的天色裡顯得白亮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顏色很黑。涼風陣陣拂過,為耀眼的積雪塗上了一分純淨的春色。
“不愧是格日朗將軍,縱然明說獨自出門散心,身旁也有不少於十個的侍衛暗中相隨。”略帶沙啞的女子聲音和著風響,從黃昏朦朧的樹影間輕輕傳出。
“那不過是伊坦拉派出的監視者,你若在這裡將我殺了,說不定他們還樂得輕松。不過,看上去再堅硬的巖石也難免有裂痕……”虎牙定定地注視著西方那片隱隱露露的枯紅,平靜地說,“姑娘的身手看來相當不錯,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到我身邊,不知有什麼事?”
“我奉摩坷末陛下的旨意來見爺,”林中那幾不可聞的聲音肅然答道,“陛下說多謝爺三年來的暗中相助,陛下已做好了與蒙古交戰的准備,等雪融盡長草牙時便會發難。這段期間陛下讓我留在爺身旁輔佐爺。”
“幫你們分了札蘭丁注意力的人是耶律留哥,其他的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他輕笑著拍了拍身旁低頭吃草的坐騎,“說是輔佐,不如說是監視吧。”
“爺的戒心太重了。”聲音中透出幾分清淡的笑意,“不過並沒有猜錯。但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來見爺也是出自我的私心——我想見見那個要賠上不敗的軍神之名以及百萬士兵的姓名,只為宰一個人的傻瓜。”
“你倒心直口快。”
“因為我也是一個踩著屍體去摘取毒果的傻瓜。”
烈日靠上了西邊的連山,光芒還是一樣的熾燙,但東方的夜色已開始驅逐著殘存的光明。一陣風吹過,搖動了地上濃黑的影子。
虎牙的眼中墜入了蒼茫:“你是……禿馬惕的殘族?”
“爺竟知道?我還以為這世上早絕了禿馬惕的影子。”女子發出了無聲的長歎。
“你的口音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他待我如同父兄。”
“他人呢?”
“已經在許久前就毀了。”
“是這樣……”陰影中的聲音突然失去了熱切的溫度,冷森森異樣得糝人,“真的只剩下我一人了……伯托塔大王的遺命,只要禿馬惕的血還有一滴,就不會放棄對蒙古王的報復!一萬三千口的血債輪了三代,終是要結在我的手上!”
“有那麼深重的仇嗎?”虎牙低下了頭,胸口又冷又硬,滿滿地不知堵了什麼。
“這話應回送給爺吧。”聲音又尋回了初時的清淡,尾音化在了模糊的陰影中。
又一陣風吹過,送來清越的童女歌聲,劃破了藍紫色長空下那駭人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