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幽靜小巷盡頭,有一家西點專賣店,因為位處僻靜,鮮少會有人走到那裡去,平日只有固定的老客戶會光顧,再不然就是不小心迷路走進來的人。
不過,它有一個特色,裡頭所陳列的每一樣點心,都是出自老闆娘特聘的女師傅設計的巧思,市面上絕無僅有,且每天限量,樣式也不算多,但絕對精緻可口,吃過的客人通常都會再回來。
中午剛過,沒什麼客人上門,櫃檯角落站著一名女子,正聚精會神地翻著桌上的雜誌,眼睛久久不眨一下。
清脆的風鈴聲響起,隨著推開的玻璃門,一名三十出頭的女子走入,櫃檯邊的人抬眼一瞥,又將眼珠子黏回原處。
「小夏,我買了便當,快過來吃。」
「鄭姊,等一下。」目光依舊矢志不渝地流連在雜誌上,貪渴地一讀再讀。
「那篇文章你已經看超過一個禮拜了,都會背了吧?」
「還沒背起來。」
「……」意思是,還真要背?被喚作鄭姊的女子搖搖頭,簡直拿她沒辦法。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有時間看國外的醫學專欄,怎麼不多花點時間研究西點烘培食譜?」原本英文差強人意的某人,頭幾年還會看到她猛敲翻譯機,為了看懂那些雜誌,她這些年的英文可說是突飛猛進,有時還看到廢寢忘食。
拜託,有沒有那麼好學啊!
擱在角落的手機很不是時候地響起,只見她雙眼還流連在雜誌上頭,探手往旁邊摸索到手機,接起隨意「喂」了聲,不一會兒,夏詠絮神情一變,旋即慌張道:「好、好!我馬上過去。」
等她掛了電話,鄭姊關心地探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幼稚園打電話來,說小星在醫院……」
「怎麼會這樣?」
「說是集體食物中毒,我現在要趕去醫院。」
「好好好,那你快去,店裡我來顧就好。」
「謝謝你,鄭姊。」拎了隨身的包包,轉身匆匆走了兩步,又頓住。
「怎麼了?」
「是……」夏詠絮支支吾吾,面露難色。「是『那間』醫院……」
「哪間?」接觸到她的表情,旋即領悟過來。「這麼巧?」
「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醫院又不是他開的,去就是了!」
「可是……」
「夏詠絮!」當老闆娘的大吼一聲:「你給我卡差不多欸,你兒子人在醫院,你不快點趕過去,還在這裡跟我囉哩叭嗦一堆有的沒的,到底你兒子重要還是那個早分手沒有任何瓜葛的前男友重要!你管他八百年前跟你說了什麼,醫院那麼大,又不一定遇得到,就算遇到了,他也不一定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你到底在這裡鑽牛角尖什麼?!」
一口氣吼了一長串,夏詠絮被凶得乖乖的,低噥:「我馬上去!」
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眼前,鄭姊忍不住又是一陣搖頭歎氣。
沒見過這麼呆、這麼老實、又這麼……癡情的笨女人,明明日日夜夜牽掛著那個人,也明明知道那個人在哪裡,卻寧可搜集他寫過的每一篇專欄,以及相關的專訪文章來關心他的近況,一字字讀上千遍以解思念的渴,也不敢靠近他工作處十條街以內的距離,就因為當初分手時,他一句:「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她還真的乖乖從命,任憑思念煎熬,也決計不肯違背他的心意,今天要不是小星有突發狀況,讓她有借口凶凶她、逼她踏出那一步,她恐怕到死都不會去找他。
她總說,她活該,這是她該受的。但是都六年了,坐牢都有個期限,何況是她?這幾年她怎麼過的,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要真欠了誰,這六年的點點滴滴,難道不足以償清嗎?
就不知道,那傻女人懂不懂得去爭取,把握住她最想要的那一段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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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匆匆忙忙趕來,掛心兒子的狀況,已無暇細想太多。
不會的,不會的,他已經是那麼知名的外科醫生,需要他動刀的都是重大手術,不會在一般急診室輪值,所以碰上的機率小之又小——
她不斷說服自己,向護士詢問過後,匆匆前往急診室。
很吵。
今天的急診室簡直像菜市場,二十幾個小鬼頭哭鬧起來,簡直教人精神崩潰,難怪有人說,小孩是世上最恐怖的生物。
哄也不能哄,凶又不能凶,醫護人員除了忙診療,還要忙安撫,完全心力透支。一片哭鬧聲中,五歲的小男孩凝著淚,好安靜、好安靜地縮在病床上。不經意對上那雙眼,關梓修心房一悸,沒來由地感到疼痛。
也許是因為那雙眼裡,無聲的驚慌、無助,以及——寂寞。
但是,他不哭。
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向前,輕問:「怕嗎?」
「怕。」抱著肚子,虛弱的聲音好可憐。
「那為什麼不哭?」
「男生不可以哭,要保護媽媽。」因為他哭了,媽媽看到就會心疼,難過。
他用這樣的方式保護媽媽。關梓修聽懂了,更加心憐。
這是在什麼樣環境中成長的孩子?早熟懂事到令人心酸。
「醫生叔叔,我會不會死?」畢竟還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再怎麼強撐起勇敢,面對病痛仍有無法克服的恐懼。
「不會,只要你乖乖配合醫生叔叔,就不會有事。」關梓修調整了下點滴瓶,翻過床頭的病歷紀錄。「你叫夏子星?」
「對。媽媽都叫我小星,不是蠟筆小新的小新,是天上的小星星。媽媽說,我和小星星一樣閃亮,給她快樂和希望喔!」
這對母子一定很愛對方。
關梓修揉揉他的發。「你的確是。」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俊得很,任何人有這樣一個懂事又漂亮的孩子,都該感到無限驕傲。「人活著,有希望總是好的。」
「媽媽也是我的希望。」他要快點長大,才可以照顧媽媽。「那醫生叔叔,你的希望是什麼?」
他的希望嗎?「我還在找。」
「那你要快點找到,媽媽說,有希望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以前沒有我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要怎麼辦。」
有希望,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
他略略失神。
爬得再高,擁有再大的成就,心仍是荒涼,夜闌人靜時,總會問自己:他為誰辛苦,為誰忙?
回過神來,一陣乒乒乓乓的物體掉落聲引起廣大的注目,他偏頭,朝製造混亂的發源處望去,不經意撞進一雙驚慌失措的水眸。
一雙兔子般又圓又亮、飽含驚怯的熟悉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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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這樣跌在他面前,用一雙很懊惱、很想哭的大眼睛望住他,那樣無助的眼神會讓人於心不忍。
同樣的眼神,同樣的一個人,她還是沒變——一樣地迷糊笨拙。
很難想像好好的一個人,可以走路走到去撞倒醫療用的推車,上頭的藥品散落一地,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夾雜著玻璃碎裂聲,好不精采,讓本來已經哭鬧聲不斷的急診室更添混亂。
簡直是一場災難。
液態藥水染了她一身,紅的、紫的、褐的……什麼顏色都有,完全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等他意識到時,他已經站在她面前。
「還好嗎?」
夏詠絮呆愣了好半晌,張口第一句話竟是——
「對、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該道歉的對象似乎不是他。挑眉瞥了眼身後苦著臉的護士,淡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完全能夠理解她一副很想把自己藏起來的驚慌模樣,他一貫沉穩,朝她伸出手。
盯著他伸來的手,似乎又是一愣,片刻後才急急握住,那熟悉的掌溫,一瞬間令她酸楚得想掉淚。
來不及依戀、多感受屬於他的溫暖,一等她站穩,他旋即抽回手,不帶一絲留戀。「好久不見,有六年了吧?」
「六年四個月零七天。」她不假思索,本能脫口而出。
關梓修有些訝異地挑眉。她記得那麼清楚?「我無法說很高興見到你。」
「我明白。」她垂眸,黯然低語:「不會有下一次了,真的。」
也沒人會希望有下一次吧?她那麼愛上醫院?「我幫得上什麼忙?」
「不用!不用!」夏詠絮連忙搖手。她已經欠他夠多了。
他張口正要說些什麼,細細的叫喚聲傳來——
「媽媽……」
他回過頭,夏詠絮已飛奔而去。
「寶貝,你還好嗎?」她心疼憐惜,男孩安心依戀,毫無疑問就是一幕令人稱羨的天倫圖。
關梓修愣了愣,旋即回神。「夏子星是你的兒子?」
「是……」
「和『他』生的?」以孩子的年紀推算,除非很快又開始另一段戀情,否則應該就是那個「他」了。
她張了張口,怎麼也答不出話來。
不意外的,當年那樣不顧一切想要在一起,現在孩子都有了,更加沒有理由分開。
「他對你好嗎?」
沒什麼意思,只是單純老朋友的問候。由他溫淡的表情,她讀出這樣的訊息。
他很客氣、很有禮,也很……疏離。
沒想過再見他時,場面可以如此平和,不過……這樣也好,這應該表示,她沒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這樣……很好。
她酸酸楚楚,逸出淡淺的笑。「很好,他對我很好、很疼我……」
他想也是。那個人,不在乎她當時已有同居男友,執意追求,怕是愛極了她,能夠光明正大在一起,又怎麼會不珍惜?
他點點頭。「那很好——」
「關醫師,三號床的車禍病患流血不止。」身後,傳來護士呼喚。
他回頭看了一眼。「我先去忙,就——不說再見了。」
他轉身,走得俐落,不曾回頭。
不說再見,也……不想再見,她懂。
望著他的背影,她久久無法收回目光,極輕、極淺,只有她才聽得到的音量,低喃出——
「再見,梓修。」
「媽媽……」衣擺被輕輕扯動,她低下頭,兒子那雙早熟的眼眸寫滿憂慮,似乎也感受到母親不尋常的情緒波動。
「怎麼了,小星?還是很不舒服嗎?」
男孩搖搖頭,渴望地伸出手,尋求一點點的安全感來撫平惶然的心,確認自己還擁有這份親情。
她張手摟抱兒子,溫聲安撫。由母親懷中,男孩悄悄抬起眼,看向那人離去的方向。
那個醫生叔叔……是對媽媽很重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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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夏詠絮被罵慘了。
「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好不容易見了面,為什麼不跟他把話說清楚?」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啊——」
「沒有?!」鄭明娟的吼叫更加震痛耳膜。「你可以告訴他,你沒有對不起他;你可以告訴他,你心裡還有他。你甚至可以告訴他,小星是怎麼來的……這麼多話可以講,你居然說『沒什麼要說』?!那你等了六年到底在等什麼啊——」
可是,她確實是對不起他啊,錯就是錯了,沒有任何借口,以她對梓修的瞭解,也不會接受。
「我不是在等——」
「閉嘴,我還沒罵完!」喝口茶,繼續開罵。「最蠢的是,你這個笨蛋居然蠢到告訴他小星是楊嘉璋的孩子,存心斷自己的生路,這樣他就算原本有心要原諒,也會被你氣到再次吐血,你這顆裝豆腐渣的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麼?!」
「鄭姊,你真的想太多了!」復合?六年前都不敢想了,更何況是現在?她明白鄭姊的好意,但覆水難收,再多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也不會想聽。
「我和他早就結束,他也有自己的生活,過去的事他早就沒感覺了,我和他真的不可能再有什麼了啦。」
「你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感覺?」
「看得出來啊。」那完完全全就是對待一般人的態度,波瀾不興,以前他對不重要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
鄭明娟張口還要說什麼,她搶先一步打斷:「小星肚子餓了,你讓我先去煮碗稀飯給他吃好嗎?」
對厚,差點忘了她的寶貝乾兒子。
不敢面對現實的女人一溜煙竄逃到廚房,鄭明娟暫時放過她,坐到床邊去。小傢伙虛弱的樣子看得她好心疼。「寶貝,乾媽剛剛太大聲有沒有嚇到你?」
小星輕搖一下頭。「媽媽做錯事嗎?乾媽為什麼要罵媽媽?」
「不是做錯事,是她笨死了!」自己的幸福都不懂得爭取,放它白白自掌心溜走,笨笨笨,笨到家了!
她還不瞭解那個傻瓜嗎?剛剛是在她面前說得很瀟灑啦,表面上一副很堅強的樣子,她敢賭一躲到廚房去,肯定又在偷偷掉淚了。
明明就用情那麼深,她敢賭那笨丫頭一定會守著她最初的愛情,就算對方一輩子都不知道,她還是會在遠方默默愛著,到老,到死!
既然感情放得那麼重,為什麼不試著爭取看看呢?畢竟那個男人也曾真心愛過她,不管當初的感覺還留下幾分,至少她為自己努力過了,就算最後還是挽不回,也沒有遺憾了啊!
偏偏她就是死腦筋,老覺得自己犯的是不可饒恕的過錯,無法原諒自己曾那樣傷害過他,自覺無顏、也沒資格再去對他說愛。
六年來,愧疚感日日夜夜折磨啃噬著她,她一直都在懲罰自己,存心不讓自己好過,來償還對他的虧欠,她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放過自己呢?
「乾媽,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小星遲疑了片刻,輕聲問:「那個醫生叔叔,是很重要的人對不對?」不然媽媽不會看見他以後,就變得好安靜,好像傷心到……想哭都哭不出來的樣子。
那一定是媽媽很重視、很重視的人了,才會這樣。
鄭明娟有些意外。連小星都察覺到了,她還在假裝無所謂!
對上那張還在等待答案的純稚小臉,她思緒一轉——對呀,那顆石頭腦袋轉不過來,她不妨就來洗腦小的!
「小星,乾媽偷偷告訴你,你不可以告訴媽媽喔!」
「好。」
「其實啊,那個醫生叔叔,是媽媽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可是你知道的嘛,媽媽是膽小鬼,連看到蟑螂都會尖叫,當然不敢告訴那個人嘍!然後那個人不知道,媽媽就很傷心、很傷心,才會常常一個人偷哭。」
原來,那個醫生叔叔,就是媽媽一直想念,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哭的人啊!
「那……那個人會不會不喜歡我?」如果是媽媽很重要的人,那萬一那個人不喜歡他,媽媽會不會不要他?
「當然不會呀!我們家小星那麼可愛。」一把摟住,狼吻幾下小帥哥以茲證明。「小星有沒有發現,你和醫生叔叔長得很像喔,他來當小星的爸爸多好,一起走在路上,大家都會說這對父子好帥,小星不想要一個爸爸嗎?」
如果是一個很疼他的爸爸……那他當然要!
「還有,小星希不希望媽媽快樂?醫生叔叔可以讓媽媽笑得很開心喔!」
這樣,媽媽就不會再一個人偷哭了嗎?
「小星那麼勇敢,一定會幫媽媽的,對不對?」最後一擊。
小星認真點頭。
媽媽膽子很小沒關係,他已經長大了,會幫媽媽打蟑螂,也會幫媽媽快樂。
雖然他沒有追過別人,不知道要怎麼追,不過幼稚園的女生很喜歡找他玩,乾媽說她們是因為喜歡他,想「追求」他,如果這是追求的話,那他可以學起來。媽媽很疼他,他要幫媽媽追她喜歡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