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佳人周小史(上) 第四章
    如鏡般的大理石上,小史徘徊許久。

    先前由一位總管模樣的老伯端來一桌精美的晚膳。原先服伺的幾個婢女全沒了蹤影。

    仔細思量,小史發覺自己到不是真怕她們,想到那一張張被他潑出來的花貓臉其實也挺好玩的。可就是感覺上有一點不習慣。

    逃離周家已有整整一日,雖然粒米未進,但看見桌上的佳餚卻毫無食慾。

    褚楚生死未卜,全家人豎吊在面前的景像仍清晰地歷歷在目。叫他如何吃得下?

    若林說這裡是林王府。他的名字中又帶一個「林」字。那林王是否就指他?

    想起那個靚麗似畫的若林,小史的臉不禁又燒了起來。

    他真的好美,好溫柔,身上也好香。

    小史的手指輕撫自己的柔唇,彷彿又嘗到了那清新的水仙。

    褚楚好像對他說過,剛才那樣應該叫吻。以前姐姐也吻過他的臉蛋,可小史從沒有這種心跳的感覺。

    而先前與若林親吻,第一次體驗如此曼妙的感覺,欲罷不能,從舌尖一直延伸下去,全身都酥酥軟軟的,好像就要被溶化。

    輕擁住自己,小史傻傻地癡笑起來。才一會功夫,他竟思念起若林。

    如果他是王,那一定認得那個狗皇帝。那他知道誅九族這件事麼?如果把姓氏告訴他,他會不會把自己抓給狗皇帝賜死?

    思及身負的血海深仇,小史又猶豫起來。可他真的好想讓若林知道他的名字,讓他永永遠遠都記住自己叫周小史。就如他的生命已深深地鐫刻上若林的名字一樣。

    「咚、咚」有人敲門。

    「公子,我是陳伯。」推門而入的是管家和一個肩纏皮尺的裁縫。

    大概是聽了小婢女們的話,陳伯心裡早把小史定位成一個只能聽不能說的啞巴。也不等他開口直接說道:「惠大人見公子那身白衣不怎麼合適,特命我請來師傅特為公子量身製衣。」

    見送來的晚膳沒有動過筷,陳伯不免把臉一沉:「公子怎麼不吃?是菜色不合口麼?」

    想起小史不會說話,陳伯只能示意裁縫先去為他量身。

    裁縫取下肩上的皮尺靠近小史,在他身上比劃來比劃去,心中讚道:天下真有這玉雕般的美人!

    「這領口的地方……」裁縫將皮尺纏上小史的脖脛。

    濃重的恐懼瞬間襲來,勢不可擋地撕扯開那扭曲的回憶。小史突覺光亮的臥房變成周家那陰濕恐怖,吊滿屍體的前廳,脛上的皮尺也剎那變作一條仄長的白凌。越勒越緊,越勒越緊,勒到他無法呼吸,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匯聚到口中湧出。

    「啊……」小史猛地推開裁縫。

    他不要被勒死,被吊死。他還沒為周家上下報仇,褚楚還在水深火熱中等著他去拯救,他不能這麼輕易地死。

    小史不斷地「啊…啊…」大叫,拚命扯掉纏在脖子上的那條皮尺。遠遠扔去,好像甩開一個可怕的惡魔。

    「這是怎麼了?你……你是不是弄疼他哪裡了?」陳伯被小史的突然大叫驚得一身冷汗。

    「這是惠大人的人,我就算是向天了借膽也不敢呀!」裁縫跳到一邊,顯然也嚇得不輕。

    「敢情又發狂了。我在這兒看著他,你快去請大人。聽說早上鬧騰的時候也是讓大人給制的。」陳伯指揮起慌張的裁縫,「啊呀!門在那邊,你開窗幹什麼?快!遲了,這麼『啊』下去,叫破了嗓子,我倆都不好交差。」

    小史蹲在臥房的一角,緊抱住雙膝以至不被那無形卻又揮之不去的夢魘給活活吞噬,只有大聲地吶喊才能趨散他心頭的一點點恐懼。

    ※  ※  ※

    纖長的手指輕撫過一張蓮花般惹人憐愛的小臉,若林深吁一口氣。方才被風風火火的裁縫請來,還當發生了什麼大事。等他趕到時,小史已靜靜地靠在牆角睡去。

    當自己將他抱起時,明明在睡眠狀態中的小手又自然地挽住他的脖脛,好像就是等著他來抱似的。

    如此美麗的孩子,他究竟是誰?

    為何他也與自己一樣落入這個本不應屬於他們的險惡亂世?世俗的塵囂會徹底玷污你,既便你再怎麼聖潔無暇也是一樣,你懂麼?

    看著那張純淨的面容,若林憶起了過去的自己。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麼的透亮乾淨。走至銅鏡前,望見裡面那張絕麗容顏,他突然有種掀翻鏡子的念頭。面前的人讓他覺得如此噁心。

    「爹……姐姐……」聽見小史夢囈,若林連忙坐回床邊。

    小史似是醒了,慢慢從床上坐起,迎面逸來一股淡雅的水仙芬芳。

    「夢見什麼了麼?」若林見小史一臉驚訝,以為他忘了他是誰,微笑道。「我叫……」

    「若林!」為證明自己沒忘記他的名字,小史急忙脫口而出。一說完立刻又尷尬地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我知道的,你姓惠,叫若林。我沒有忘記。」

    兩抹紅雲在臉頰升起,小史頓覺心跳加速。他怎麼會忘記他是誰。這名字的主人從相見的那一刻就已深入自己的骨髓了,不是麼?

    「記得就好。」若林的笑容猶如加快心率的催化劑,小史的心口好像栓了一隻亂蹦的小兔。「聽陳伯說你剛才又在房裡鬧來著?」

    「我不喜歡別人給我量身。」一縷後怕從眼中一閃而過,小史不自禁地坐近若林。

    「傻孩子,不量身怎麼給你做新衣裳呢?」

    小史覺得奇怪若林看上去分明大不了他幾歲,怎麼叫他孩子?他才不要他叫他孩子。

    「我都十五了,不小了。我姐姐十八歲那年還沒成親,爹已經急得直喊太遲了呢!」

    不知怎麼,從做衣裳扯到成親上,若林覺得有趣,問道:「成親?你有喜歡的姑娘麼?」

    「我沒見過多少姑娘!」

    從早上婢女的事上看,若林覺得這話也不假,隨即換了一種問法:「那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人,只想和他待在一塊的?」

    小史渾身一熱。從見到若林再與他分開的小半天裡,除了擔憂過身負的報仇大計外。他好多次都在想若林,想他的一顰一笑、天簌之音還有那水仙般的體香。他搞不清這是不是喜歡,但至少自己就是想和他待在一塊。一分開就會想念。

    小史沒有回話,若林疑他困了,準備起身,不再調侃。

    「你乏了吧!那好好睡,我走了!」

    「沒!你別走,我一點也不乏。這屋子有點大,我有點害怕。」小史拉住若林的袖口,像只被人遺棄的小貓。

    「那好,我正好帶來各地的奏章準備篩選後呈上去。」憐愛之情升上若林的心頭。

    「呈上去?呈給那個狗……呃……那個皇上麼?」

    「誒!」若林的手指輕點小史的嘴唇,「皇上就是皇上,稱呼前不能加『那個』。」

    因為碰觸到他的手指,小史的心又加速地狂跳起來。

    「你和皇上很熟麼?」

    「怎麼?你有冤屈要見聖上麼?」

    若林本是打趣,不想小史真的承接上來。

    「對!我有冤屈,天下奇冤,一定要見到他!」

    小史說這話的樣子甚是認真,若林卻不以為然:「憑你這副姿色,若是進了宮,出來恐怕就難了。」

    小史涉世未深,不懂若林話中的意思,按自己的想法說道:「不會出不來,只要我解決了馬上就出來!」

    這少年實在純真得可愛,若林嘴角微微上揚,走至書案批閱起公文。

    小史看他不再說話,便躺下休息,可翻來輾去,周公偏是不來尋他。披上單衣,下了床,輕輕走到若林身邊。

    案上堆滿了拆紙奏章,小史不知這些是何物。以前看姐姐做帳也不曾見過堆著這麼多東西。

    「你叫什麼?」一紙一筆擱於面前,若林從小山般高的奏拆中抬起頭。

    小史看得出他是要叫他把名字寫在紙上。他不敢動筆,因為他連怎麼拿也不會。小史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微,他不想讓若林覺得他是個大字不識的土包子。

    但他又好想告訴他,讓他牢牢記住自己的名字,先前對若林要把他抓去皇宮的想法也不知何時煙消雲散。

    他就是想告訴他,讓他知道,永遠記住。即便下一刻要粉身碎骨,他也要賭一賭。

    「我叫……周小史!」紅唇張啟,吐出幾個重如千金的字。

    「周小史?」燭光在瞳中搖曳,若林重複道。

    對,這就是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記住。

    小史不知這是否叫出賣靈魂。如果若林知道了他的亡命身份而且站在狗皇帝那邊,那為家人報仇的事已經化為了天方夜談了。可靈魂就是像被蠱惑了一般令他非說不可。

    天下人都可不知我是誰,唯獨你不可。

    若林拿過紙筆,迅速地寫下三個字,問道:「是這樣寫麼?」

    小史湊過去看著那豎排著的三個字——「周小史」。雖然他看不懂,但這字體卻讓他覺得和書寫的人一樣秀麗俊美。

    「嗯,是這樣!你的字寫得真漂亮!」

    「過獎了,這只不過是普通的楷書啊!」

    「可以把它送予我麼?」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姓名用筆墨寫於紙上,小史心中激動不已。

    若林心中不解,這區區一紙何必如此興奮,開口道:「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小史開心地拿過紙張,細細捲好,小心地放入懷中,與姐姐的書稿放在一起。

    目光落到窗前的一隻白玉花瓶,心中頓時一陣抽痛。小史認出那是家裡的做坊製作出來的花瓶。若林感覺到小史的不恰,隨他的目光看去。

    「噢!那是前不久御賜的一批花瓶,聽說是洛陽一個很有手藝的人家所制!」

    「那……這家人現在還在麼?」小史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這我到是不知。這些東西都是直接送進宮裡,再由宮裡挑選後送予下面的臣子。我晝夜忙於公務,對民間之事不甚瞭解。」

    原來如此,小史感到失望多過慶幸。如果在知道的前提下,他又會做何反應呢?

    小史不再說話,拖來一條小板凳,手托腮看著若林篩選公文。雖不知他究竟在寫什麼,但只要看到他處於視線,就會分外滿足。

    一連幾日,若林都帶小史到廳堂用膳,身邊有不少女仕,小史也不覺得害怕。但到了人多的地方,他還是不開口。只有到了晚上才會與若林單個兒說話。

    每天夜裡小史都會伏案看著若林篩選公文,但天亮醒來的時候總發現自己又躺回了床上,而若林則是倚案而臥。這時小史便會起身替他蓋上衣物。

    觸及若林及腰的髮絲,小史的手輕輕一顫。柔滑如薄羽般的髮絲在指間一滑而過,讓人留戀往返。

    簡單而又愉快的生活日復一日,小史多麼希望時光能夠放慢腳步,讓他暫且擱下仇恨的陰影,徹底投入到這層溫情中去。

    ※  ※  ※

    周家的庭院雖然也有精雕細鑿的亭廊樓閣、假山湖泊,但比起林王府大氣的風格就顯得遜色許多。

    白天無事,小史就好拉上若林在這當中穿梭漫遊,好像怎麼走都不會厭似的。兩抹絕麗的身影,互不爭輝,各放光芒。在這富麗的亭院中自成一道風景。

    看到石桌上擺放的黑白棋子,小史饒有興致地拿了幾枚在手上把玩。

    「要我陪你下麼?」若林坐到了對面的位置。

    小史不知如何推卻,隨手撿了一枚黑子道:「我下得不太好,要不你先下子吧!」

    若林聽了嫣然一笑:「這哪裡是下得不太好?對圍棋者,由黑子先行,你不知道麼?要不我教你?」

    小史知道自己捅了漏子,一咬下唇。但聽到若林要教他,馬上來了興趣。

    從早晨一直教到午膳時間,二人都不覺腹中飢餓。小史領悟力高得驚人,一下就學去了六七成。若林見他聰惠過人,也停不下來。直至聽到有人大聲嚷嚷。

    「啊喲!我的好主子,你讓我們好找呀!」幾個婢女如麻雀般一路咋呼而來,「施大人從宮裡趕來,急著見您呢!」

    「施笙?」若林眉頭輕皺,隨之歸為平和。「把周公子帶下去,切記沒事別讓他出來。」

    小史莫名其妙地被人快速帶離亭院,走至拐角,他忍不住回頭張望。

    只見一撥人剎有排場,浩浩蕩蕩地走進後院。兩把孔雀扇下,處於當中位置的是一個衣著華麗、面容嬌好的青年。但遠遠看去又不敢斷然認定他是男是女。

    濃厚的胭脂可能已蓋去了他最先的容貌,修長的身材應不為女子所有,但身上的衣飾卻又七八分似女子所穿。袒胸露背的裝束下映襯出一輪優美的曲線。

    這番裝扮到讓小史想起了褚楚,但至少他比此人看上去舒服。

    因為褚楚穿上女裝著實像個千金佳麗,而這人讓他有種扮著女妝卻又想告訴別人他是個男人,只不過嫵媚過人罷了的感覺。

    沒等仔細看清楚,小史就被拉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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